杨葵
看过一篇文章,盛赞作家茅盾虚怀若谷,举的事例是,作为第四次文代会的代表,按规定,茅盾本人需填写一份履历表,姓名别名曾用名、主要经历、主要作品之类。他填得非常简单,比如“有何著作”一栏只写了“子夜”二字。这篇文章的作者于是感慨:一个著作等身的文豪,竟对自己如此严格要求,比起那些小青年恨不得把履历表填得水泼不进,真是越有成就的作家,越是谦虚呀。
我看这位老兄仅知其然,未知其所以然。
我刚到出版社工作时,醉心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旧报刊,每天在里边钩沉,自得其乐。钩沉的收获之一,是考证出钱锺书用五花八门的笔名发表的十几篇旧文,于是给钱先生写信,详细罗列这些文章的出处,请他核准我的考证,继而请求将这些篇章结集出版。那个时候,“《围城》热”尚未兴起,钱锺书的名字还不像今天这样妇孺皆知,所以我这一举动少了畅销的概念,也就没有传统文人向来嗤之以鼻的铜臭气,当然志在必得。可惜钱先生很快亲自回信,说考证无一有误,不过说到出版就算了,原因是那些文章着实令他“汗颜”。
有段时间,因为要出阿城的几本书,与他过从较密,时常相聚谈天說地。一次说起东京帝国大学出版社出他的书,包装之豪华精美,令人叹为观止。阿城眨眨眼睛说,包装过火了,明明是擦脚脖子的香水,偏要擦在腋下那么高的位置。
沈、茅、钱、阿这样一路下来,好像凡有成就者,必有如此谦虚谨慎之美德,但我觉得,这仅仅是个“其然”,背后还有“所以然”。这个“所以然”,就是老了。
老来看淡名利,凡事只求省力省心。过去著作再多,不过“朝花”一场,再来“夕拾”意思不大。所以干吗要填那么多名称,该知道的自然知道,不该知道的也无所谓。说得严重点,这里边甚至是有些不屑的成分,既然不知道,道不同不相与谋。同理,早已达到腋下的高度,何妨自贬到脚脖子一回,老被你们擦在腋下,有点烦行么?
这是一种世俗成功者的心态,成功带来心态的平和,傲气已嵌入骨子里,嬉笑怒骂率性而为,却于不经意间成了文章。有好事者如我,如那篇文章的作者,就来说东道西。可是与此同时,你不觉得,就在这一点点不屑、一点点傲气、一点点图省事的背后,他们有一点点世故,有一点点黯然吗?这就是老了。相反,年轻人要把履历表填满,我倒觉得可爱,积极,跃跃欲试,有朝气。虽然你也可以把这些称之为幼稚。
若子荐自《西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