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林(蒙古族)
远心才思敏捷、有底蕴,创作量大,写小说,写诗歌,写评论,是内蒙古一个不可低估的青年作家。我2013年初冬才认识她,近日读了远心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诗集《一条草游蛇的故乡》、一本等待出版的诗集《大黑河》和发表在《名作欣赏》上的对话录《爱的焦虑与虚无》,再加上本期《草原》的这5首诗,对远心的创作形成了一些粗浅印象。我认为有一首是精美绝伦的,是《人面双鱼彩陶》;有两首是需要进一步开掘升华的,是《谁锯了那棵老石榴树》和《绿呼吸》。在这篇文章里我想谈谈远心这些诗所展示的四个特色、具备的三个发展可能、当下面临的一个不足。
首先谈谈远心诗歌的四个特色或优点:直接的诗歌语言;丰富的诗歌意象;自由的男性化叙述;理性的文化选择。
1、直接的诗歌语言:
远心诗歌语言是直接的,直接中包含着瑰丽,却不追求诗歌语言的表面华丽,在很多句子里远心的语言是极其简单直接朴素的。像《谁锯了那棵老石榴树》里有:“八月十五的红石榴,红得滴血,不是老树上的,是下边父母院儿里新栽的石榴树结的……”这样的句子多么简单,简单得平白如水,却有透人肺腑的美。远心写了很多这样简单的句子,简单的句子像是最纯的酒,简单是诗歌语言的纯度标志。李白、杜甫和白居易的句子是直接的,惠特曼、聂鲁达、艾青和北岛句子也都是直接的。优秀诗人的功力和奥秘就是用最简单的句子表达最复杂的情感,勾勒最生动的意境。直接更是当代诗歌的一个美学追求,值得反复研究。
2、丰富的诗歌意象:
意象是诗歌的精神轮廓,意象也是诗歌境界里作者自身的投影,意象是诗的真正的语言。艾青诗中的“芦笛”、“火把”、“光……”北岛诗中的“红帆船”、“生命的湖”、“理性法庭”、“高贵者……”舒婷诗中的“橡树”、“鸢尾花……”王家新诗中的“燃烧的枫叶”、“更剧烈的风雪扑打……”、海子诗中的“海边的房子……”诗歌意象多得不胜枚举。远心更是扑捉意象的高手,她对意象几乎是信手拈来,比如她的《绿呼吸》前十小节里就出现了青铜古剑、刺伤、旷野、震颤、竹笋、拔节、梦田、月、星、冬、山丘、古剑丘、竹林、仙气、坐禅等一系列意象,可谓是意象缤纷,乱花迷眼。繁复的意象让远心的诗歌变得富丽高雅,仪态万千。意象是远心笔下挥之即来的鸟群。缤纷的意象运用使远心的诗歌有一种飘逸的美,这种飘逸是一种生命的飘逸,一种文化的飘逸,一种性情的飘逸,一种自恋超然的飘逸。
3、自由的男性化的叙述:
远心喜欢谈海子,但她与海子不同,她没有海子诗歌中那种严谨拘束得近于女性的美,没有海子那种冰冷的死亡气息,她的诗歌完全是浪荡不羁的近于男性的迷狂,一种男性的壮美,完全是热烈地生长的气息。在艺术创作中两性互相砥砺移位能够产生大师。远心的诗里没有女性的那种柔弱、纤细、敏感、怯懦,她总是随心所欲地表达着她诗性的生命存在、自由的生命意识和饱满的情感走向。她坦然地面对广阔的世界,无论是北国荒漠和草原,还是南国竹林和高原冰雪。这种生命状态是远心的诗歌趋向男性化的重要因素,这种男性化让她的诗歌呈现出一种选择的从容。她描写着久经跋涉疲惫的骆驼,她也是一峰日夜奔跑的雄性化的骆驼。仅从这组诗里就能够看到她时而北方的半日花和鄂尔多斯的羊,时而江南的竹林,时而阿拉善的骆驼,时而远古的白衣秀士,时而今天的大雪和那炽热的婴儿。这种巨大的生活落差都应该属于男性化的。男性气质让远心有了成熟的中年男性的内涵。远心的诗歌男性化还有一个特点是她的创作中表现出来的理性的哲理的文化选择。这种有深厚文化背景的女性写作容易消除自身的性别。
4、理性的文化选择:
远心毕竟是个女性作家,她写身边的爱情,写每日时刻感知到的生命絮语,但支撑她诗歌世界的骨干框架却是文化,一种天地之间的大文化。这与她的学养有关,多年的学术生涯让她养成了一双智慧的眼睛,她观察着大千世界的历史文化纹理,观察着文化对人心的影响。比如《女奴》、《谁锯了那棵老石榴树》和《绿呼吸》。虽然我认为文化写作不应该是文学写作的主流,现在社会有泛文化倾向,泛文化会导致文学的衰败和空虚。但任何的思潮涌动都会产生经典,远心从文化的角度切入诗作自然会大有收获,她具备这个能力,她作品中的文化自觉已经很浓重。文化特征让远心拥有了一片博大的诗歌天地。如果说别人可能是用两只眼睛看诗歌,她就是在用三只眼睛看诗歌,看生活。比如在《绿呼吸》里她描写的显然是那种旷世的文化情结。远心有怎样的文化情结呢?《绿呼吸》里诗人的抒情基座突然从北方来到了南方,这种大移位和大开大阖的结构能力,说明远心真的具备创作诗剧的能力。这场文化情结的缠绵描写得真美,真浪漫,这恐怕是我看到的最美曼的文化爱情刻画和交代。这是真实的,也是虚幻的,远心的诗歌才能在这里达到了一个高度,这个高度是值得她坚持的。她在这里不应该停留、应该有更深层次的发现和深省。人会在不同题材的创作中展露各种能力,人对自己的发现也需要一个过程,特别是对自己的发现还需要开拓,如呈现在《绿呼吸》中的文化情结的状态是,一方激烈,一方凝结的内心多重矛盾。读远心的《绿呼吸》让我想到了周杰伦的《青花瓷》,但《绿呼吸》不像《青花瓷》的文化符号纯正清晰简洁明了准确。
再谈谈远心诗歌具备的三个发展可能:可能是北方几大文化板块的出色诗歌书写;可能是中国北方最透骨的爱情诗意歌唱;可能是优秀的多重意象抒情诗。
1、远心诗可能是北方几大文化板块的出色书写。
这点是她的生命经历和知识结构决定的。她十四岁离开燕赵之地,来到内蒙古首府呼和浩特。后来又在学府里消磨了十几年,浸润在经典里面。她谙熟燕赵文化,对北方草原文化充满感情,又掌握都市文化的精髓,生命游走在三大文化板块之间。这种生活让她的诗歌具有别人无法具备的特质。客观世界让她左右逢源,犹鱼得水,挥洒自如。这在她的作品中已经初见端倪,她反复描写着这种生命游走。有她这种生命经历的人毕竟不多,她应该格外珍惜这种生命财富。作家与作家之间的比拼就是才情和生活积累的比拼。这种文化板块的拥有,使远心的创作形成天然优势。我期待着她对北方这几大文化板块全新的解读。她也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比如《绿呼吸》是一首描写中国南北文化交融的大诗,诗人来自北方,浸染在南方的温馨潮湿里面,她在这里面沉沦漫舞,把绿色的汁液和气息传达给我们。她带领我们“从长江北到江之南,踏进竹林,追逐高直的竹,歌声挂在竹梢,竹叶,高高的竹干,竹节休眠,伸手,掉竹干上的泪珠……”这首《绿呼吸》比较能代表远心的诗歌的这种特质。endprint
2、远心诗可能是中国北方最透骨的爱情歌唱。
虽然远心是当今比较硬朗干练而又雄性四射的女诗人,但她终究是个柔情似水风情万种的女人,她的爱情诗就是卓越独特的。在现在发表的这组诗里我认为最成功饱满精致无可挑剔的是那首爱情诗《人面双鱼彩陶》,这首诗让我想起艾青的《鱼化石》。艾青的《鱼化石》表现的是生命被静止失去自由和活力的痛苦。可远心的《人面双鱼彩陶》表现生命实现紧密相拥的欢悦,和艾青的诗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别有一番滋味。这是一首近年少有的爱情诗,是远心诗歌创作的极品。就因为这首诗我断定远心是中国最透骨的爱情诗歌者。当然她在《雪天使》、《半日花》、《轻柔的驼步》里也都有出色的爱情倾诉,那种“每一天都不是奇迹,每一天,重生我,重生你,每一天,死在落日怀抱里”的感慨让人印象深刻。诗人在诗里反复吟诵着,我是“一匹满面沧桑的母骆驼,从天堂里来,脸上泪落如雨,你惊愕,已认不出我”。这样的爱情多么苍凉。在《一只独居的阿尔巴斯山羊》里远心说:“你还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在成为岩洞上一只羊化石之前,独居还是归去,阴山等你。”阴山在等它,远心也在等它。这是多么坦诚的爱情。《绿呼吸》里她是这样描写自己和恋人在竹林里的感觉:“竹林里的绿呼吸,一丝一缕蔓延,从天空向地底,从眼前到心间,一把绿剪刀,剪除芜杂枝蔓,将我复原,成一棵新生竹笋,清泪渗出,点点滴滴……”多么美,多么洁净,多么诗情画意。这都是爱情诗的精彩段落。爱情诗是诗歌创作中永远不会衰败的风景,她应该向爱情诗大师努力。
3、远心诗可能是优秀的多重意象抒情诗。
由于远心具备多重生命体验,她的诗歌意境深远,意象丰富,语言弹性很大,她未来的抒情风格可能很宽阔。她稔熟东西方诗歌和文化,完全有能力写出更加优秀的诗来,从不朽和经典角度来要求她,她的诗歌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她拥有大意象的情感储备,能熟练运用各类符号,而且她有创作诗剧的准备。我觉得她正走向大诗的写作。
最后来谈谈远心诗当下面临的一个不足。
远心可能有很多轻稚和薄弱,但我觉得最大的不足就是对已经出现在自己笔下的大诗不够珍惜,对生活素材和思想情感素材开掘不深,对意象缺乏精加工和天才的雕塑打磨。远心可能没有把自己拥有的理论知识巧妙娴熟地运用到实践中去。拥有知识是才能,运用知识是更大的才能,她需要在后者下力气。造成她对作品开掘不深的重要原因可能是她每时每刻都处于兴奋状态,每时每刻都能捕捉到各种诗歌意象,或者说对于她诗歌意象的得来易如反掌,所以她对得来的意象欠缺珍惜。比如在她的这组诗里我发现她走到了两首大诗的边缘。比如《谁锯了那棵老石榴树》的诗歌结构是这样的:我是石榴树命的人,我和父亲在窗下栽了一株石榴树,后来我从家乡离去,一天回家,发现家中的那棵石榴树被人锯断……这注定是一首表现乡村命运和诗人苦闷的大诗。大诗《谁锯了那棵老石榴树》和《绿呼吸》,在成功大门开启之前的瞬间往往却浅尝辄止离开了,因此忍不住为她扼腕叹息。把这两首大诗开掘出来可能是她的代表作,可能是她诗歌创作的巅峰。
远心喜欢海子,海子的诗句有些也是散漫的,也是意象缤纷而来,但海子总是有反复咏叹的情绪,让他的诗句盘旋在一个放射点上面,一个大概固定的物状上,诗句回环的技法在西方诗歌中常见,海子对诗句回环的技法运用已经到了驾轻就熟的地步。而远心就是真的散漫开来了,也许这就是八零后的写诗风格。她掌握了海子的A,而对海子的B还有待继续研究掌握。假如对“我是石榴树命的人,可我失去了石榴树”这点情绪反复回环地咏叹歌唱,那么《谁锯了那棵老石榴树》肯定比现在更具感染力,会是首名篇,但现在《谁锯了那棵老石榴树》肯定不是名篇。
这不是诗歌的时代,更不是产生大诗的时代,但远心却固执地走向大诗的写作,这里面必然存在一个艺术家命途的二律背反,结果怎样,我们只能期待。远心的创作还没有达到她的语言所能承受的极限,或者说,她的思维羽翼还没有丰满。她必须不断书写,在书写中完成自己。啰嗦应该打住了。
〔责任编辑 阿 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