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 华, 徐 今
(大连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辽宁 大连116024)
2001年3月湖北郧县肖家河村出土11件青铜器,经考证为春秋时期的唐国器,其中3件有铭文,一件盘,一件匜,一件鈚。3件铜器的铭文相互关联,且各不相同。
盘铭为:“隹正月, ,辛亥,唐子仲濒儿择其吉金,铸其御盘,子子孙孙永宝用之。”
匜铭为:“隹正月, ,己未,唐子仲濒儿择其吉金,铸其御沬匜。”
鈚铭为:“隹正十月,初吉,丁亥,唐子仲濒择其吉金,铸其御鈚。”
这批铜器出土后,经过学者的研究,铭文内容已基本上可以通读。将“ ”字读为“唐”,将“ ”读为“沬”,都是正确的。匜铭的最后一字如何隶定,各家的意见尚不统一,但都认为此字与“匜”有关,可能是“匜”字的别称或假借字。这里暂且将此字直接隶写为“匜”。引起争论的主要问题是“ ”字的释读。国差 (《金文集成》10361)亦有“ ”字,铭文有“国差立事岁, ,丁亥”之语,故将之放在一起讨论。此字的释读与一个重大问题相关,即青铜器的历日。这是青铜器铭文研究的重要课题,也是西周历法与年代研究最核心的问题。而且,学界对这批铜器的讨论多数集中于“ ”字,而对铭文中“御”字的解读还不够充分。因此,本文主要论述两个问题,一是“ ”字的释读,二是对“御”字的解释。
学界对“ ”的释读已多有研究,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种意见:
黄旭初、黄凤春先生指出:“本铭中的‘咸’似指全月或满月。因为‘咸’可训为‘全’或‘满’。”[1]结合盘铭和匜铭,如果辛亥日在前,那么己未日在辛亥之后的第8天,反过来,己未日在前,那么辛亥在己未后的第52天,不论是哪种情况,这两日都不可能出现同一种月相。而且铭文内容已经明确,这两日同在“正月”,可见,辛亥日定在己未之前。
“月份说”又分两种观点。一种认为“ ”是九月,一种认为是十一月。李学勤先生把“ ”读为“戌”,认为“惟正月戌”是夏正建戌之月,即九月,“惟正十月”是夏正的十月[2]。那么,盘铭所记的时间为“九月辛亥”,匜铭时间为“九月己未”,鈚铭时间为“十月初吉丁亥”。
董珊先生主张此字为“一日”之合文,解释为“夏正十一月”[3]。那么盘铭所载时间为“十一月辛亥”,匜铭为“十一月己未”,鈚铭为“十月初吉丁亥”。赵平安先生也认为“ ”是“月名”,与“戌”是同一个月[4]。张光裕教授将此字隶定为“,读为“一之日”,指“夏历十一月”,亦即“周历正月”[5]。
“月份说”引出了“初吉”的问题。具体而言,即辛亥、己未二日与“初吉”的矛盾。按照“月份说”推算,如果“辛亥”、“己未”二日在九月,那么“辛亥”日与“十月丁亥”日相隔35天,“己未”日与“十月丁亥”相隔27天,而“辛亥”日与“己未”日又相隔7天,任何一个月的某一日都不可能与下一个月的初一相隔35天。因此,“十月丁亥”不可能在初一。如果“辛亥”、“己未”二日在十一月,那么“辛亥”日与“丁亥”日相隔23天,“丁亥”日在十月初一的话,“辛亥”日则不可能出现在十一月。无论如何推算,“月份说”都会与“十月初吉丁亥”相矛盾,鈚铭中的“十月初吉丁亥”必定不是初一。“初吉”到底指“初一”还是某个时间段,这个问题在学界尚有争议。以王国维为代表的观点是“月相四分”,即“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四个月相词语把一个月分为四个时间段,每段各辖七、八天[6]。而汉代学者刘歆则主张“月相定点”,他认为“死霸,朔也;生霸,望也”[7]。传世文献也多记载“初吉”即“初一”。支持月相定点的学者也很多。学界还有一些其他的看法,至今这个问题尚未有统一意见。
何琳仪老师认为此字是“一日”的合文,引申为元旦之义,元旦为吉日[8]。程鹏万释为“成日”合文,意思是“吉日”[9]。
本文仍然把此字释为“咸”,并提出一种新的解释,以求教于方家。学者反对把此字释为“咸”的理由,主要是因为“咸”字从口,而肖家河铜器的“ ”是从“日”的。分析金文中作为构字部件的“口”与“日”的使用情况可以发现,作为部件的“口”与“日”混用的例子有不少。如“商”、“考”、“吉”、“唬”等字中所含的“口”字部件:
特别是考叔 父簠铭中的两个“吉”字,这两件青铜器一套两件,铭文内容完全一样,但字形却有差别。这种现象形成的原因是由于形体相近而造成字形讹误。
首先,“日”字的形体分两类,一类是中间有一点的,一类是无点的。有点和无点都是“日”字。比如“日”、“晋”、“昔”、“旦”、“朝”、“参”等字:
有些作为部件的“日”,则是完全没有点的,如:
其次,“口”形与中间无点的“日”字形体很相似,有不少混淆的例子,如“右”字,本从“口”,金文中有些字形却写得跟“日”一样:
同时,有些“日”字写得与“口”十分近似,如:
因此,肖家河盘、匜以及国差 的“咸”字之所以从“日”不从“口”,可能经历了这样的讹写过程:由“口”误写为中间无点的“日”,再到有点的“日”。此字释为“咸”是完全可以的。
“咸”可释为“咸池”。“咸池”是岁星纪年,即戊午年。《经籍籑诂·支韵》“池”字条下引汉《西岳山亭碑》:“岁在戊午,名曰咸池”。“岁在戊午”即戊午年。岁星纪年与岁星(木星)的运行周期密切相关。岁星绕太阳公转一周约十二年(实际是11.86年),因此古人把岁星运行的轨道“黄道”划分为十二次,又叫黄道十二宫(木星的行宫),各取一个名称。自左至右十二次的名称是:星纪、玄枵、诹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但是岁星的运行方向与地球相反,用起来不太方便,所以造出一个假想的星“太岁”,太岁的运行方向与地球相一致,并且把太岁的运行轨道自右至左划分为十二等分,叫十二辰,与十二地支相应,亦各取一个名称。十二辰是:困敦(子)、赤奋若(丑)、摄提格(寅)、单阏(卯)、执徐(辰)、大荒落(巳)、敦牂(午)、协恰(未)、涒滩(申)、作噩(酉)、淹茂(戌)、大渊献(亥)。因此,岁星运行的方向与十二辰是相反的。十二辰又称“岁阴”,为了配合“岁阴”,人们又造了“岁阳”,并用十天干来命名。十岁阳是:阏逢(甲)、旃蒙(乙)、柔兆(丙)、强圉(丁)、着雍(戊)、屠维(己)、上章(庚)、重光(辛)、玄黓(壬)、昭阳(癸)。岁阴、岁阳相配合就形成了干支记年。因此,“岁在戊午”就是戊午年。
国差的事迹始见于《左传》鲁宣公十年,即公元前599年,至成公十八年(公元前573)被杀。据六十甲子推算,戊午年是公元前602年。与文献所记国差的活动年代相符合。而且,唐子仲濒儿诸器的出土年代,发掘简报定为春秋中期。李学勤先生根据器物形制等特点推断为公元前6世纪之初,本文的考证与之正相合。因此,国差 和肖家河这三件器物有可能同时做于公元前602年。
关于唐国的渊源,《国语·卷第十四》韦昭注“豕韦自商之末,改国于唐,周成王灭唐而封弟唐叔虞,迁唐于杜,谓之杜伯”。《史记·晋世家》司马贞索隐曰:“……及成王灭唐之后,又分徙之于许、郢之间,故《春秋》有唐成公是也,即今之唐州者也”。《世本八种·秦嘉谟辑补本·世本卷七上》:“成王封叔虞于唐。号曰唐叔。其子燮父之后。别封于唐。春秋时国小微弱。遂属为楚邑”。《世本八种·王梓材撰本·世本集览通论》:“唐国二。一叔虞国。一惠侯国。皆姬姓”。根据这些史书的记载,史上唐国有二,一是叔虞封地,二是位于“许、郢”之间的唐国。肖家河这三件器物就属于位于“许、郢”之间的这个唐国。《史记·楚世家》记载:“十一年……楚昭王灭唐”,楚昭王十一年是公元前526年。从时间上推算,如果这三件器物作于公元前602年,也是可能的。
唐子仲濒儿盘铭的历日可以这样理解:“戊午年正月,辛亥日”,匜铭历日为“戊午年正月,己未日”,鈚铭历日为“十月初吉,丁亥日”。从3件铜器文字、内容格式来看,鈚应该也是做于同一年。国差 的历日是“国差立事那一年,戊午年,丁亥日”。
学界目前对铭文中的“御”字的解释,研究得并不充分,除黄旭初,黄凤春二位先生以外,各家都未谈到。此3件铜器铭文中都出现“御”字,黄旭初,黄凤春二位先生将其隶定为“御”,是非常正确的。而将此字读为“讶”或“迓”,“御盘”即“讶盘”,“御沬匜”即“迓沬匜”,“御鈚”即“迓鈚”,释为“迎接”。即迎娶之器,是男方“唐子”专为婚礼迎娶所铸之器。下面把金文中含有“御”字的辞例一一列举,来讨论“御”字之意:
御戈“御戈五百”(《金文集成》11108)
赵孟戈“赵萌(孟)之御戈”(《新收殷周青铜器暨器影汇编》972)
淳于公戈“淳于公之御戈”(《新收殷周青铜器暨器影汇编》1109)
上述3件都是兵器,主凶,不可能用于迎娶,因此,“御戈”即“用戈”。《楚辞·九章·涉江》“腥臊并御”,王逸注曰“御,用也”。《庄子·说剑》“夫子所奉御杖”,成玄英疏“御,用也”。《诸子平议·墨子三》“使者三代御”,俞樾按“御,用也”。
王后鼎“王后之御器”(《新收殷周青铜器暨器影汇编》1629)
此器主为“王后”,做器时代为战国。战国时代,国君之妃称为“王后”。《释名·释亲属》:“天子之妃曰后。后,后也,言在后,不敢以副言也”。《礼记·曲礼下》:“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
此外,楚系青铜器中有一系列的“王后”之器。如:
铸客簠“铸客为王后六室为之”(《金文集成》4506)
这一组青铜器包括簠4、豆4、缶2、镐2,共9件,都有如上相同铭文。此组铜器为楚幽王时期所做,“王后”是幽王之妻[10]。显然,王后鼎并非迎娶之器,而是日常“用”器。
吴王夫差鉴“吴王夫差择厥吉金,自作御鉴”(《金文集成》10294)
此器为吴王夫差为自己所做的鉴,也并不是迎娶之器。此处的“御”当释为“用”。除此之外,以下的“御”字也均释为“用”。
盛君萦簠“盛君萦之御簠”(《金文集成》4494)
滕侯敦“滕侯昃之御敦”(《金文集成》4635)
卲豆“卲之御锰”(《金文集成》4661)
鲁正叔盘“鲁正叔之 作铸其御盘”(《金文集成》10124)
滕大宰得匜“滕大宰得之御匜”(《新收殷周青铜器暨器影汇编》1733)
因此,唐国的这3件铜器中所说“铸其御盘”、“铸其御沬匜”、“铸其御鈚”中的“御”字当释为“用”。
本文主要探讨了两个问题,其中最重要是的唐子仲濒儿诸器铭文“ ”字的解读,它与金文历日关系密切。西周共和以前的历史,《史记》只列王世,没有确切纪年,夏、商、周三代也并未有历法流传下来,因此金文中的历法资料对西周历史和历法的研究显得弥足珍贵。金文历日研究的一个重点就是月相问题。传世文献与金文中都记载有与月相有关的词语。西周金文中出现的月相词语仅有“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和“方死霸”。弄清它们的含义和所指的时间至关重要,是考古学、历史学和古文字学研究的热点和难点。对这些词语的研究早在汉代就开始了。《诗·小雅·小明》“二月初吉,载离寒暑”,毛传:“初吉,朔日也”。《国语·周语上》:“自今至初吉,阳气俱蒸,土膏其动”,韦昭注:“初吉,二月朔日也”。20世纪以来,月相词语的研究更是引起高度关注,但至今尚未取得一致意见,主要观点有“四分说”、“定点说”和“点段说”等。如果把“ ”理解为一种月相,释为“全月”或“满月”,那么月相词语将增加新的一员。但是同在正月的辛亥日与己未日相隔7天,是不可能出现同一种月相的。如果“ ”是指九月或十一月,则与鈚铭的“十月初吉丁亥”相矛盾。对“初吉”是否为朔日正是月相问题争论的焦点之一。本文提出一种新说,可以称为“纪年说”。首先从字形分析出发,认为“ ”字即为“咸”。根据文献记载,将之释为“咸池”,意思是“岁在戊午”,即戊午年。结合国差 铭文和国差的活动年代,及唐国的历史,推算这个戊午年可能是公元前602年。对西周王年和历法的研究,近年来已取得不少成果。学者们已经尝试用多学科交叉的方法去探索这个问题。历史学、文献学、历史地理学、古文字学、考古学、天文学、测年技术等多学科的专家都参与了这项重要工作。随着将来更多新材料的发现,这个课题的研究还会继续深入下去。如果能够解决月相的问题,”字究竟是月份或是纪年也可迎刃而解。
[1]黄旭初,黄凤春.湖北郧县新出唐国铜器铭文考释[J].江汉考古,2003,(1):9-15.
[2]李学勤.论郧县肖家河新发现青铜器的“正月”[J].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21(1):5-6.
[3]董珊.“弌日”解[J].文物,2007,(3):58-61.
[4]赵平安.唐子仲濒儿盘匜“ ”字考索[J].中国历史文物,2008,(2):73-77.
[5]张光裕.新见楚式青铜器器铭试释[J].文物,2008,(1):73-84.
[6]王国维.生霸死霸考[A].王国维.观堂集林:第1卷[C].北京:中华书局,1984.21-26.
[7]班固.汉书:第21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2.1015.
[8]何琳仪,高玉平.唐子仲濒儿匜铭文补释[J].考古,2007,(1):64-69.
[9]程鹏万.释东周金文中的“成日”[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6,(3):36-37.
[10]刘彬徽.楚系青铜器研究[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362-3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