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霞
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是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代藏族汉语文学的发展过程中,文学批评起了非常重要的介绍、阐释、评论和引导的作用。本文拟从当代藏族汉语文学的两个阶段出发,从批评主体、批评方法以及批评形态等方面对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的整体特征进行评述,以期呈现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的轨迹。
一、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的第一个阶段
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者包括藏族批评者和其他民族的批评者。为了更清晰的展示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的历史脉络,笔者把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大体上从新中国成立初期至九十年代中期,第二个阶段从九十年代中期至今。
当代藏族汉语文学发生初期,诗歌是最主要的文学形式。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最先关注的是饶阶巴桑、丹真贡布、伊丹才让等的诗歌,五十年代,饶阶巴桑初出茅庐发表诗作时,著名诗人臧克家曾如此评论他的诗歌,“这几年来,诗坛出现了一些新手……这些作者当中饶阶巴桑是最惹人注意的一个。他在个人创作中,已经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善于体会生活,从中发掘出诗意来,读他的诗毫无平庸干巴的感觉,总令人感到诗意浓郁、新鲜有味。他写得很细致、很委婉。像春天的泉水,涓涓地流着,带着清脆的声响,把人引到一幽深的诗的境地。”[1]第三次文代会上,老舍曾深情地朗诵了年轻诗人饶阶巴桑的诗作《母亲》,使饶阶巴桑和他的这首诗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诗人、评论家张光年等曾系统地研究了饶阶巴桑的诗,并对饶阶巴桑的诗给予高度评价。1980年代以后,小说创作现出“井喷”之势,除了上述诗人的诗歌之外,益希单增、降边嘉措、益西卓玛、丹珠昂奔等作家的长篇小说,扎西达娃、色波等作家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意西泽仁、赤列曲扎等作家的散文,以及《藏族诗歌专辑》等年轻诗人的诗歌等一并成为藏族汉语文学批评的中心。
从批评队伍的构成上看,第一个阶段主要的批评家有中央民族大学教授耿予方先生和李佳俊先生,耿予方先生五十年代就读于华东大学文学系、山东大学中文学、原中央民院藏语文专业,有扎实的中国语言文学和藏语言文学基础,后在原中央民院任教。他先后在各类报刊和会议上发表了《真正的农奴典型——从益西单增〈幸存的人〉谈起》(《少数民族文艺研究》1983年)、《论藏族当代文学创作》(《西藏研究》1984年第三期)、《〈格萨尔〉和藏族当代文学》(《格萨尔研究》1985年创刊号)、《藏族当代文学的春天》(《民族文学》1985年8月号)、《再论藏族当代文学创作》(《西藏研究》1986年1-2期)、《喜看藏族文学写新篇》(拉萨五省区藏族文学研讨会上的发言)、《当代藏族文学巡礼》(中央民院藏学研究所主办《藏学研究文集》1986年)。1990年代先后在期刊和学术会议上发表了《藏族文坛上的亮星》(《西北民族研究》1992年、1)、《一颗闪光的藏族诗星——记藏族诗人伊丹才让》(1992年伊丹才让作品讨论会上的发言)、《向着作家学者化的目标攀登——丹珠昂奔剪影》(《章恰尔》1992年第二期)、《藏族当代文学面面观》(《安多研究》1993年创刊号)、《藏族民俗文化与藏族当代文学》(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召开的民族民俗文化座谈会上的发言)、《情铸诗魂——饶阶巴桑和他的诗》(《雪域当代学人》1995年,中国藏学出版社)、《降边嘉措及其〈格桑梅朵〉》(《藏族文学史》)等,这些评论文章都收录在耿予方先生的文集《雪域文苑笔耕录》(上卷)(民族出版社,2000年8月)中。他高屋建瓴,从宏观和全局的视角把握当代藏族文学的发生和发展,总结当代藏族文学发生发展的主客观原因,“第一,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是那些在旧西藏不能跨进学校门,今天能进入而文学殿堂;过去不敢问津文学创作,今天成为名符其实的作家、诗人;过去默默无闻,今天脱颖而出成为文坛闯将的根本保证。……第二,各民族文化交流活动的广泛开展,也是促进当代藏族文学大繁荣的一个积极因素。……第三,创办文学刊物和有关出版社的大力支持,为藏族当代作家开辟了成长之路。……第四,藏族当代作家的高度责任感,为发展藏族社会主义文学事业而刻苦攻关奋勇登攀的雄心壮志,是推动当代藏族文学迅速发展前进的关键力量。……第五,党的民族政策和文艺方针的正确指引,人民的加倍爱护和全力支持,是藏族当代作家得以发挥文学才能的及时雨。”[2]另一方面,他对年轻作家的写作倾注了热切的期望,对当代文坛上的绝大多数藏族作家的创作,给予深切的关注,降边嘉措、益西单增、丹珠昂奔、伊丹才让、饶阶巴桑、央珍、梅卓等,都给予恰当中肯的评价。他的专著《藏族当代文学》对活跃在1949至1990年代的藏族作家擦珠·阿旺洛桑、桑热嘉措、恰白·次旦平措、饶阶巴桑、伊丹才让、丹真贡布、格桑多杰、昂旺·斯丹珍、端智嘉、班果、列麦平措、伍金多吉、乔高才让等诗人,益西泽仁、尕藏才旦、扎西达娃、扎西班丹等短篇小说作家,降边嘉措、益西单增、班觉、益西卓玛、多吉才旦、丹珠昂奔等作家和作品给予评论。在1992年10月伊丹才让作品研讨会上,耿予方先生在发言中分别论述了“伊丹才让是最有代表性的藏族诗人,是最有民族特色的藏族诗人,是最有激情的藏族诗人。”在论述伊丹才让是最有民族特色的藏族诗人的时候,他总结了五点,一是继承和发扬藏族诗歌优良传统;二是唱出了藏胞真切的心声;三是对藏族独有的历史文化、江河山川充满了拳拳赤心;四是创造发展藏族诗歌的新形式新手段;五是立足高原,面向全国。放眼世界,为改革开放鼓与呼。[3]作为和诗人有近二十年密切交往的批评家,他的论述结合伊丹才让的诗歌作品,无虚饰,不拔高,字字中肯。
李佳俊先生1960年从云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西藏工作,曾任编辑、记者、西藏自治区宣传部文艺处处长、《西藏文学》主编等职,并参与筹建西藏自治区文联,任《西藏文学》杂志评论组组长,撰写了大量藏族当代文学的评论文章。李佳俊先生的评论集《文学,民族的形象》、《雪域作家的智慧和追求》,对不同时期的西藏作家包括藏族汉语作家的创作给予及时、中肯的评论。李先生六十年代初大学毕业进藏工作,可以说是当代西藏(藏族)文学发展的亲历者,无论是对当代藏族汉语文学的宏观把握还是对具体作家创作和作品的评价,都是颇有见地的。在《文学,民族的形象》和《雪域作家的智慧和追求》两部评论文集中,李佳俊先生评论过的藏族作家作品就有降边嘉措的《格桑梅朵》、益西单增的《幸存的人》、《迷茫的大地》、白玛娜珍的《复活的度母》、尼玛潘多的《紫青稞》等。1980年代初,年轻作家扎西达娃初出茅庐,李佳俊先生就写了《民族化与现代化——谈扎西达娃的短篇小说》一文[4],肯定了扎西达娃小说“倾注着作者火热的情感和对新生活的渴望,塑造出古城拉萨‘万花筒般形形色色的藏族青年群像,俨然推开藏族地区一扇及其隐秘的窗扉,使我们窥探到了‘世界屋脊上一个尚未被人注意的角落。”[5]李佳俊先生还为《西藏文艺》1981年第四期的《藏族作者诗歌专辑》撰文,对丹真贡布、道吉坚赞、丹珠昂奔、伊丹才让、格桑多吉、饶阶巴桑等二十多位藏族诗人的诗作给予中肯的评价,他称赞这诗集“像五彩线串起的珍珠,像玫瑰编织的花环,芬芳,绚丽,光焰夺目。”“不论他们摄取什么题材,采用什么形式,字里行间都燃烧着深厚凝重的民族感情的火花。这种感情,通过各种富有民族特色的形象和语言表露出来,构成优美深远的意境,在读者心中引起强烈的共鸣。”“虽然个别诗篇还不完美,尚需雕琢,但气势毕竟喜人。”[6]对其作品中用意识流等西方现代文学的某些表现手法刻画人物心理的大胆尝试给予肯定,对其创作寄予殷切的希望。2000年以后,李佳俊先生撰写了《当代藏族文学的文化走向——浅析新时期藏族作家不同群体的审美个性》,从藏族文学的文化走向上分析新时期藏族作家不同的审美个性,《写在世界屋脊上的壮丽画卷——回眸当代藏族文学的发展轨迹》一文,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回眸当代藏族文学的发展轨迹。李佳俊先生批评的广度和深度赋予其批评一种独特的眼光,其思考和回眸是对今天的藏族作家仍然是有价值的。
除了这两位先生外,在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队伍中,汪承栋,于乃昌、胡秉之,张晓明、徐明旭、田文等批评者对藏族汉语文学有着敏锐的感知力,能够及时对藏族作家的新作作出批评反应,在八十年代初,益西单增、降边嘉措等的长篇小说发表不久,汪承栋的《当代藏族作家的一部长篇小说——喜读益西单增的〈幸存的人〉》(《新文学论丛》1981年第3期),张晓明的《藏族当代文学的一朵奇葩——试论长篇小说〈幸存的人〉的民族特色》(《西藏文艺》1981年第4期),于乃昌的《漫评〈格桑梅朵〉的民族特色》(《西藏民族学院学报》1982年第2期),胡秉之《西藏农奴生活的艺术画卷——略论〈幸存的人〉的创作特色》(《西藏民族学院学报》1983年第1期)等都给予及时的批评。年轻作家扎西达娃初出茅庐就被批评者关注,除李佳俊先生的批评外,徐明旭的《新时期西藏文坛的弄潮儿——关于藏族青年作家扎西达娃》(《民族文学》1983年第6期),田文的《我凝视这高原的黄昏——谈扎西达娃小说的艺术风格》(《西藏文艺》1983年第4期)、藏族学者丹珠昂奔的《西藏的魔幻现实主义—扎西达娃及其作品》等,都从不同的角度肯定了扎西达娃的小说实验。1982年第6期《西藏文艺》推出了“藏族评论作者专辑”中刊发了藏族评论者勒敖汪堆的《生活·结构·人物——〈幸存的人〉阅读札记》、格桑旺久的《惟其幼小,所以希望就在这一边——浅析娜真的形象》,莫福山、泽绒降初等的文学评论。藏族学者丹珠昂奔的《西藏的魔幻现实主义—扎西达娃及其作品》,拉巴群培的《再论藏族文学史分期》(克珠群培译)等的评论成为当代藏族文学批评中不可多得的优秀之作,入选了《新中国成立60周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理论批评卷》(中国作家协会编,作家出版社,2009年)。
这一时期的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队伍中,汉族批评者居多,藏族批评者较少,除藏族批评者外,汉族批评者或其他民族的批评者大多有在西藏(藏族地区)工作或从事藏族语言文学教学和研究的经历,有较多的机会接触藏族文学。如耿予方教授,李佳俊先生以及土家族诗人汪承栋,汪承栋1956年到西藏工作,参加过西藏民主改革等一系列重大政治斗争,曾游历西藏各地,在诗歌创作之余关注藏族文学批评。于乃昌、胡秉之等在西藏民族学院语文系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徐明旭等也曾在西藏工作。
这一时期的文学批评有如下特点。从批评形态上看,一是微观批评多,宏观批评少,大多数批评多集中在单个作家或单篇作品上;二是批评者使用的批评方法大体属于社会历史批评和直觉批评,批评焦点多集中在作品的思想内容、人物形象塑造以及作品体现的民族特色上。从批评的视角上看,大多数批评文章从藏族当代文学本体论的角度来分析评价具体的作家作品,批评视角相对封闭。从批评者持有的文学观念和批评方法上看,大多数批评者从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这一文学观念出发,如对降边嘉措的《格桑梅朵》和益希单增的《幸存的人》、《迷茫的大地》等作品的批评,都立足社会历史批评,土家族诗人汪承栋在《当代藏族作家的一部长篇小说--喜读益西单增的〈幸存的人〉》中写道,“我们透过作者所描写的纷纭复杂的生活现象,清晰地看到农奴制社会的本质:领主阶级凶狠毒辣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农奴阶级的痛苦生涯和仇恨心理。”[7]以社会历史批评为主要批评方法,持论相对单一,批评理论的建构相对薄弱。从批评的价值导向上看,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的价值导向突出地表现在文学批评的政治倾向上,作品中的政治和意识形态因素成为藏族文学批评的重要内容,一些有见识的批评者把当代藏族文学批评作为思考当代藏族社会文化现实的手段。
二、当代藏族文学批评的第二个阶段
当代藏族文学批评的第二个阶段大体始于20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至今。除了益希单增、降边嘉措、益西卓玛、饶阶巴桑、丹真贡布、伊丹才让、丹珠昂奔、扎西达娃、色波、意西泽仁、赤列曲扎、《藏族诗歌专辑》等年轻诗人的诗作外,藏族汉语文学迎来了又一次高峰,阿来的《尘埃落定》斩获茅盾文学奖,新崛起了一代被评论界称为“新生代”的作家群有次仁罗布、吉米平阶、白玛娜珍、梅卓、格央、央珍、桑丹、尼玛潘多、列美平措、格桑多杰、班丹、罗布次仁等一大批汉语作家。这是当代藏族汉语文学的全面发展时期。
这一时期的藏族文学批评队伍中,知名批评家耿予方先生在九十年代中后期仍然坚持关注藏族文坛的新老作家,除藏族诗人饶阶巴桑、伊丹才让等诗人,1995年代以后,他还评论过丹珠昂奔、央珍、梅卓等的作品。《央珍、梅卓和她们的长篇小说》(《民族文学研究》1996年第三期)、《藏族文学主题思想的演变》(1997年北京藏学讨论会论文)等,都是这一时期的佳作。李佳俊先生的文学批评一直持续到本世纪前十年。他后期的文学批评,着眼于当代藏族文学的整体发展态势,在李佳俊先生写于九十年代末的批评文章《写在世界屋脊上的壮丽画卷—回眸当代藏族文学的发展轨迹》中,他把当代藏族文学批评作为思考当代藏民族文化现实及其发展的手段,在谈到1985年《西藏文学》上推出的扎西达娃等作家的一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并在文坛引起的震动时,他入情入理的写道:“实际上,西藏的这群‘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并不都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信徒,只不过表达了更新文学观念、多角度表现民族生活的强烈追求。在现代文化和传统文化的激烈碰撞中,实行‘拿来主义,为我所用,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并从民族文化和文学发展的高度,赞扬了藏族作家的有益尝试,“封闭的民族,拒绝吸收外来文化的营养是没有前途的,文学发展也是如此。至于吸取什么,如何与传统文化融会贯通,只能由作家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文化素养和创作需要进行取舍。作家们的有益尝试给当代藏族文学注入新的生命,结出了鲜活的果实,预示着二十一世纪更加辉煌的未来。”[8]
在一些批评者因退休等原因淡出藏族汉语文学批评领域的同时,又一批年轻的批评者队伍正在形成,这批批评者队伍普遍学历较高,中西方文学理论的知识扎实,他们当中,有大专院校的教师,有专门从事藏族文学研究的硕士、博士,高学历的藏族批评者增多,他们发挥地域和文化上的优势,在藏族汉语文学批评领域里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由于大多数批评者有较为开放的文学观念,批评方法和批评视角较前一阶段更为多样。总体而言,在这一时期的藏族汉语文学批评中,大多数批评者能够自觉地借鉴西方文学理论,把全球化背景下当代文化发展的热点问题与当代藏族汉语文学创作结合在一起,使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呈现出全方位,多元化的批评态势。如中国社会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丹珍草博士的《阿来的空间化写作》一文,就把20世纪末学术界的“空间转向”引入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中,从列斐伏尔、米歇尔·福柯、迈克·克朗等的空间生产、文化地理学等理论中汲取有益的养分,从空间背景、空间记忆与文化表征、作家文化身份界定的意义上评述阿来的空间化写作,从而对阿来将地理、空间、文化与文学相结合,通过对嘉绒藏区民族文化空间背景、空间记忆及其文化表征的描述,展示了一种生动有机的地域文化身份,也使阿来的文学文本生产了空间的多元性与文本自身的异质性。这种批评无疑是非常有见地的。尼玛扎西的《浮面歌吟-关于当代西藏文学生存与发展的一些断想》虽然着眼于西藏文学的生存与发展,但其中对西藏的藏族作家的汉语创作和汉语文学批评,提出了许多很有见地的看法。如对扎西达娃和色波等“西藏现代小说”(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批评,指出,西藏文学“在当时乃至现在,从整体上而言尚未到必须以技巧及形式创新来寻找出路的地步,同时西藏现代文学的生存与发展如果仅仅依靠技巧和形式的创新,而不求对于传统文化表达思路和发展前景的理性的、现实化的、反神秘的清晰思辨恐怕难以为续。”“扎西达娃的‘魔幻现实主义,出于某种文学技巧‘创新和更深入地表现冲撞之中民族魂魄的动机,以一种锐意反思的表面态势,实际却不由自主地遵循着传统的思维模式,在缺乏界标的历史空间和神秘主义氛围中追寻臆想中的意义。这既没有独创性,也未能如巴尔克斯重构起一个民族的精神历史的斑斓图景,且就西藏传统语境自身而言还是毫不新鲜的。它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读者对于西藏意境的理性把握,更多地渲染和强化了同传统文化没有质的差异的不可言说的神秘与某种暧昧(虽然这种神秘和暧昧被不少人认为是西藏之殊异、西藏文学的魅力之所在),并无意识地带动起一股迷失更深的刻意强化神秘色彩的文学热。”因此,名噪一时的魔幻写作,不仅“回避了现实西藏的诸多矛盾和问题”,是“对现实生存层面‘出逃和取巧的写作策略”,而且,从单纯写作的角度看,与“优秀文学所应当承担的精神哲学的理性反思与现代建构不相干”,甚至导致作家“有勇气试着钻进去,却因为方向的迷失,多少有些钻不出来的意味。”[9]尼玛扎西的批评立足西藏社会文化发展,从文学的精神担当与文学家的历史使命等角度发出的。他敢于直面问题,透露出尖锐、敏感的批评气质。
从批评视点看,这一阶段的藏族汉语文学批评有两个立足点,一是批评者立足当代藏族文学,以藏族(汉语)文学为本体,如李佳俊《写在世界屋脊上的壮丽画卷——回眸当代藏族文学的发展轨迹》、《当代藏族文学的文化走向—浅析新时期藏族作家不同群体的审美个性》等,立足于藏族汉语文学的发展历程,对当代藏族汉语文学进行宏观、全局的批评;也有批评者通过具体作家作品的考察,着意强调当代藏族汉语文学与藏民族传统文化、宗教文化、民间文化和文学的关系。如丹珍草对阿来的长篇小说《格萨尔王》与藏民族的英雄史诗的关系进行了分析批评,指出阿来的小说与民间口耳相传的史诗之间既保持着密切的“互文性”,又经历着逐步疏离自身文类独有形态的差异性,体现了传统的民族民间文化精神与现代理性的审美错综,阿来用“故事新编”的方式以及现代视角的切入、个性化的叙事和阐释方式“重述”英雄史诗,从而赋予藏民族民间传说理性的高度和异常繁复的精神意蕴[10],西南民族大学的藏族批评者德吉草教授立足于从藏族文化和藏族文学本体的视角考察作家作品,认为阿来在对民族文化的深刻认知后,其作品中表现了对藏文化的回归之情,提出“藏族当代文学应以抒发本民族在新的时代里的存续与发展为主,在守候自己民族惯有的传统文学的基础上,面向整个文学世界,这样才能丰富和拓展藏族文学新的走向。”[11]。在《多元文化主义与藏族母语文学》一文里,她指出当代藏族汉语作家伊丹才让、丹真贡布、格桑旺杰、阿旺·斯丹珍、毛尔盖·桑丹、饶阶巴桑、益希单增等作家“在创作原则上坚持立足于民族文化的土壤,在民族文化的肌体深处根植自己创作的精神基因,并以民族传统文化的诗情与哲理,言说自己的生命信仰与理想精神,在民族母体文化的血统奔涌中,寻找到永不枯竭的创作生命活力,以理想主义色彩和人文精神构筑独特了他们的艺术世界,而他们对母体文化的清冽依附和文本中凸显的生命本真情感,超越了语言的疆界,被阅读者深切领受并加额祝福。这些作家的共同特征时以鲜明的民族文化特性,在本民族文化系统和语言语境(或是汉语言语境)中,显示出了个体或民族群体赖以生存的厚重的历史文化和宗教情感。”[12]在对藏族青年作家多杰仁青的小说的评论中,她满怀激情的写道,“藏民族几千年的历史发展,形成了自己固有的文学、艺术、伦理、宗教、哲学文化体系,在这种文化的惯性发展轨道上,形成了属于本民族特有的审美标准,每一位作家,都有权利与义务用这种审美态度去感受生活,构筑自己的文学世界。我们的作家,如果都能从本民族的传统美学中去追求选择自己最佳的艺术观点,那么,他们的表现自己民族的特征,就会用‘本民族的母语,在同胞的心灵里唤起回唤,并给以美的欣赏(钦吉斯·艾特玛托夫语)。”[13]
二是批评者既立足于藏族文学本体,又兼顾藏族文学与国内各民族以及世界各民族文学的关系,把藏族当代文学纳入中华民族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大家族中,共时性的考察当代藏族文学的发展状况,既强调藏族汉语文学独有的个性与藏民族文学民族性,也强调藏民族文学在构建中华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中的重要作用。郑靖茹在《再谈“理解色波——色波小说述评》一文中说,“我以为在理解色波小说的过程中,有两个背景是至关重要的,一是世界现代小说艺术发展史,其次是中国现代小说艺术的发展状况。色波的小说观念其实是一种现代小说观念,具有精英式色彩。对色波来说,小说作为一种文学形式之所以存在,就其本质来说是要不断地创新,从语言、从叙事、从结构……而作为一个有着自觉的小说文体意识的小说家,色波一直致力于这样的努力。”[14]文章从中国现代小说和世界现代小说发展的高度肯定了色波对更新小说观念的努力和贡献。
从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的理论建构上看,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既离不开批评者所持有的多元开放的文学观念,以及对西方各种文学批评方法的借鉴和运用,也离不开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和批评理论的深入发展。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借鉴了诸如社会历史批评、文化批评、生态批评、文化身份等多种批评理论,当代藏族汉语文学的现代性、藏族汉语作家的文化身份建构、主体意识、民间立场、生态意识、空间化写作等问题,不仅丰富了当代藏族汉语文学的批评话语(鉴于本文篇幅,当代藏族汉语文学的批评方法和批评话语将另文论述),也为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批评理论的建构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从批评文本的形态上看,既有单篇论文,也有批评专著;从数量上看,其中从宏观和整体上对当代藏族汉语文学的把握与批评的文章与对单个作家和作品的批评在数量上相比稍显逊色;可喜的是,藏族批评者出版了藏族汉语文学、双语文学的批评专著,如丹珍草的《藏族当代作家汉语创作论》(民族出版社,2008年)和德吉草《当代藏族作家双语创作研究》(民族出版社,2013年)等,填补了当代藏族学者在当代藏族汉语文学研究领域中的空白。
文学批评不应该是穿着红袍的君主,它应该挟着风暴和闪电,应该是生长着的有生命力的批评。莱斯利·菲德勒说“我同人争论,不是坚决反对说有一些文学著作较另外一些更好,即是说,更加动人,魅力也更为长久。在我看来不合情理的是这一信念,它认定一种作品天生罪大恶极(在我们的文化中,作者大体是女性、黑人、拉美裔人或其他臭名昭著的少数族裔,经常被认为是奇形怪状、无病呻吟,再不就是色情),另一种作品天生美好无比(其作者是种族和性别上世世代代享有特权的作家群体,通常是模仿和反思性质)。……故此,我们决心来探索一种言说方式,它相较于我在学堂里接受的教育,应更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倘若批评有意在不远的将来经过必要的改革幸存下来,它就必须继续来作判断。……故此,任何批评文字,因为刚愎自用而要逃避价值判断,势必就会丧失读者,除了跟他气味相投的同道批评家。”[15]当代藏族汉语文学批评的旨趣和价值判断趋向多元化,但它却并不一味下判断,它是批评者基于专业精神和文学的良知与作家作品的对话,在对作家作品“同情之理解”的同时,发出的真实的声音,张扬和保存了藏族汉语文学已有的精神空间和表达空间的珍贵因素,为藏族汉语文学的发展作出了一定的贡献。
※本文为教育部2011年度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当代藏族汉语文学转型及其多元文化背景》课题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1YJA751106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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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莱斯利·菲德勒.文学是什么?——高雅文学与大众社会[M].陆扬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11:138-139.
责任编辑:吉米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