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梅措与文顿巴(叙事诗)

2014-09-21 08:24闫振中
西藏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土司

闫振中

让我们

永远在一起,

像酥油茶里的

盐和茶——

永远不分离。

——藏族民歌

藏族和汉族

永远在一起,

像酥油茶里的盐和茶

永远不分离。

——藏族新民歌

(一)

冰冷的溜索悬在深沉的大河,

水像无情的刀、将两岸分割。

“辖”部落在河东,(注)

“怒”部落在西坡。(注)

本来,溜索是友好的彩虹,

是两岸的情谊精心将它搭设;

如今像毒蛇巨蟒横江而卧,

再没人敢放心通过。

哪朝哪代谁也忆不起,

哪年哪月谁又能记得。

传说是一次遥远的械斗,留下了不息的

烽火,

也许只是一场误会,或者一个不经意的

口角。

从此两岸不相往来,

“辖”、“怒”部落世代交恶;

河东河西的狗遇上都要咬架,

河西河东的牛碰上都要顶角。

两岸的崖壁刻满了仇杀的誓言,

河水每天都呜咽着低沉的葬歌。

这里的土地不用犁铧耕耘,

战马的铁蹄将仇恨耕播。

到晚年男人们大多没有健全的肢体,

许多次拼杀使他们四肢残缺。

再美的女子也得不到男人的青睐,

因为汉子们追求的是铁马金戈。

(二)

大河阻止不了春风的脚步,

雪山挡不住高飞的天鹅。

爱情从来就没有禁区,

谁又能将男女的情爱封锁?

这里曾发生过一个动人的故事,

因为感人至深变成了一个传说。

世代相传故事一直流传到今天,

到我这里却成了一支古老的情歌。

我用诗的韵律给这支歌谱曲,

为的是让它感到未来的生活。

让我把溜索当做大河的琴弦吧,

且听我慢慢唱来,轻轻弹拨……

(三)

寺庙的粉墙刷了一遍又一遍,

牧人的帐篷补了又补,换了又换。

草原上不知更替了多少个春秋,

“辖”部落轮到一位女土司当权。

山里的母狼生性够狠了吧,

比不上女土司狂暴凶残;

林中的花蛇够毒了吧,

比不上女土司手段阴险。

她的生命靠吸吮仇恨维持,

毒汁在她血液里飞溅。

心里藏着一把不卷刃的钢刀,

为了一场口角,宁愿挑起一场血战。

女土司生有四个孩子,

一个女娃,三个儿男。

三个儿子三条猛虎,

一个女娃貌似天仙。

女儿名叫美梅措,

高挑的身材,月亮般笑脸。

天鹅般温柔,

格桑花般娇艳。

她还有花鹿一般活泼的性格:

美丽、善良、天真、烂漫……

她淡漠世代传承的仇恨,

她轻蔑母亲残暴的威严。

她像山鹰自由地飞翔,

生活对她从来就没有界限。

她爱上了“怒”部落的牧人文顿巴

——一位英俊善良的青年。

(四)

美梅措从小放羊沿着河走,

文顿巴幼年牧马常在对岸;

黎明之中两人不约而同出门,

又随着夕阳一齐下山。

文顿巴骑马爱吹牧笛,

美梅措放羊常打响鞭。

文顿巴的笛声能使白云陶醉,

美梅措的响鞭能让流泉更欢。

美梅措熟悉对岸的马群,

能数出马驹身上的条斑。

文顿巴最了解河东的羊群,

听声音能把羊羔分辨。

她佩服文顿巴调理马儿勤谨,

他羡慕美梅措照看羊群精干。

歌声含着少女的柔情飞过大河,

笛声揉和少年的爱恋飘过对岸。

不知道羊羔换过几身绒毛,

不记得马驹几曾将牙齿增添。

美丽的草原年年都邀来春风,

少男少女雏燕般羽翼丰满。

高翘的鼻子下面是洁白的牙齿,

十八根长辫披在坚挺的胸前。

美梅措跟在羊群后面身姿轻盈,

像仙女驾着白云从天上下凡。

文顿巴的发髻上已系上红缨,

高昂着头就象雄鸡的红冠。

少年已长成雄壮魁武的牧马人,

扬鞭催马就像疾风闪电。

少男少女的生活美好而又悠闲,

爱情的羽翼在春风中逐渐丰满。

放牧就是这样快乐,

它能把相爱的心儿紧紧牵连。

(五)

(文顿巴的歌)

“河西岸的草儿哟,青青!

你的羊羔能否到这边的草坪?

河东岸的草儿哟,嫩嫩!

我的马儿去吃点青草行不行?”

(美梅措的歌)

“河西岸的草儿哟,青青!

我的羊儿到那边一定高兴!

河东岸的草儿哟,嫩嫩,

你的马儿吃了一定好膘情!”

(文顿巴的歌)

“风摇铜铃哟,我的笛声,

玉敲金钟哟,你的歌声;

我的笛声哟,阿妹,

能否永远伴随你的歌声?”

(美梅措的歌)

“你的笛声哟,才是玉敲金钟,

我的歌声哟,只是风摇铜铃。

我的铜铃哟,阿哥,

愿意永远伴随你的金钟!”

(文顿巴的歌)

“两个唐古里的糌粑(注)合起吃,好吗?

两个锅里的茶水合起来烧,行不行?

金手镯和银戒指可以交换吗?

长腰带和花靴子能否互相赠送?”

(美梅措的歌)

“一个人吃糌粑,没有味!

合起吃,味才浓!

两个人喝茶多亲热,

自个儿独饮真扫兴!”

(文顿巴的歌)

“我每天牧马来到东山坡,

不只是为了唱几支牧歌;

我想看看河东岸,

有没有我想念的美梅措!”

(美梅措的歌)

“我每天在河西岸放羊,

不是为了看看河水波浪。

我是想听听河那边,

心上人儿的歌唱!”

(文顿巴的歌)

“阿哥西岸牧马,

阿妹东岸放羊;

我们约会在河边,

马儿、羊儿都知道。”

(美梅措的歌)

“阿哥林里观星,

阿妹林里赏月;

我们约会在林中,

月亮,星星都知道。”

(文顿巴的歌)

“星星要走了,月亮来送行;

月亮要走了,阿妹来送行;

阿妹要走了,阿哥来送行!

阿妹哟,明天早点来对歌行不行?”

(美梅措的歌)

“有遮风雨的山岩,

獐子才肯落脚;

有英俊的小伙,

阿妹自会来对歌!”

(六)

自从那天情歌答对,

爱情的花儿绽开蓓蕾。

马儿,羊儿合成了群,

姑娘和青年常相依偎。

说不尽相亲相爱的知心话语,

唱不完永不分离的阿哥阿妹。

黎明中望断云霞互相期盼,

黄昏里你送我别恋恋而归。

放牧的时间一天天提前,

回家的时间一天天后退。

马儿一天天毛色生光,

羊儿一天天膘满肉肥。

相爱的人儿使生活更加美丽,

甜蜜的情歌像美酒令人陶醉。

可是,云的后边时常隐藏霜雹,

甜蜜中也会酿造情人的眼泪。

一天美梅措正在洗手,

女仆在一旁提壶浇水。

不留心露出了手上的银镯,

秘密被女仆看在眼内。

小姐有了知心的情人,

女仆暗暗为她欣慰。

且不知小姐的赠镯人,

该是哪家的尊贵?

女仆将此事高兴地告诉了主人,

无意中竟招来灾祸横飞。

女土司赶来再三逼问,

“换镯人到底是谁?”

美梅措被逼无奈只好说出实情,

女土司咬牙切齿,怒上眼眉。

“凤凰的窝巢里怎能容乌鸦进来?

豹子和花鹿怎能成双配对!”

女土司早把女儿许配给别家,

北山部落的长子名叫旺堆。

他体格威武性格勇猛,

明年就要继承土司大位。

他对美梅措早已垂涎三尺,

多次派人重聘说媒。

答应成亲后愿与“辖”部落结盟,

将“怒”部落一举击碎。

将世传的冤债血仇作一了断——

联盟北山,

吞并河西,

是女土司期盼已久的梦寐。

眼看女儿要与仇家成亲,

联盟的计划就要烟灭灰飞。

她知道女儿性格天真倔强,

硬来碰撞必遭致强烈反对。

想到这里,把怒火从脸上压往心内,

用若无其事的阴险换一张喜笑的脸嘴。

随便问了几句其它的事情,

说自己劳累要去安睡。

天真的美梅措没有觉察母亲的心事,

抚摸银镯细品爱情的滋味。

谁料想阿妈临走抛出的笑声,

竟是一个灾难来临的惊雷。

(七)

女土司气急败坏地回到自己房间,

心如怒潮,波浪翻卷。

“没想到两个冤家厮混在一起,

惩罚!即便是亲生女,也决不幸免!”

“河西的牧场早该纳入“辖”部落,

大河流域的一切都应由老娘掌管!

可恨的贱女竟然以身投靠,

贱骨头,你敢将老娘冒犯。”

“来来来!”一声令下,

大儿子被叫到面前。

给了他一张大弓,

给了他几支毒箭。

“去!跟在那招蜂引蝶的女子后边,

她竟敢招惹仇人前来纠缠。

文顿巴吃了熊心喝了豹胆,

不知道老娘的厉害,也该认认这毒箭!

我要你带来染血的箭头,

我要你把文顿巴的心肝射穿!

只要除掉“怒”部落的独生子,

千年的冤仇,百年的血债一笔清算。”

大儿子接过弓箭,

心里忐忑不安。

怎能去射杀妹妹的情人,

忍心将一对恋人拆散?

没精打采走出门外,

绕着寨子像漩涡打转。

走进山野,一只大雁从头顶飞过,

弓张箭发,大雁掉落地面。

拿着染血的箭头,

到老娘面前蒙混过关。

女土司接过箭头瞧了又瞧,

狠狠地瞪了大儿子几眼。

她让人提来一桶牛奶,

将染血的箭头浸在里面。

将奶液轻轻搅拌,

女土司在一旁仔细观看。

“如果箭头染上了人血,

牛奶定会变成污黑一团。

现在已搅了半天,

为何颜色没有改变?

你这大胆的畜生,

竟敢将老娘哄骗。

无毒的男儿有何用场?

土司大位你有何资格接班?”

飞起一鞭,大儿子满脸是血,

二儿子又被叫到跟前。

她满脸杀气、怒不可遏,

又扔给二儿子一张大弓、几支毒箭。

二儿子将弓箭拣起,像捧着一座沉重的

大山。

去年赛马场上他目睹了文顿巴的英姿,

驱马狂奔,他一直遥遥领先,

骑马射箭,箭箭射中靶环。

文顿巴的英俊潇洒惊动了全场,

多少女人把哈达挂在他的胸前。

他早对文顿巴心存钦佩,

我是妹妹也会将他喜欢爱恋。

他知道老娘的命令不可违抗,

射杀文顿巴,又违背自己的心愿。

这时一只花鹿跳到面前,

他情不自禁地拉弓射箭将花鹿射翻。

二儿子回家神情忧郁、惶恐不安,

女土司早已看出其中的端倪。

新鲜的牛奶又一次披露了真相,

二儿子遭受了溅血的皮鞭。

(八)

第三天刚刚日出,

三儿子又被喊住。

弓箭扔在地上,

又是女土司恶狠狠地吩咐:

“快,快把文顿巴射杀,

莫走两个蠢材的老路!

你是阿妈最看重的乖儿子

今后,你就是“辖”部落的寨主!”

小儿子对宝座早已垂涎三尺,

更知道土司阿妈心狠手酷。

他拿起弓箭决意去追美梅措,

射杀文顿巴是唯一的生路。

晓风刚抹去暗淡的晨雾,

朦胧的草原一片模糊。

悠扬的笛声在草原飘荡,

文顿巴赶着马群在河西放牧。

马背上仰望美梅措,

像山峰等待日出。

美梅措从彩霞中走来,

洁白的羊群象串串珍珠。

一对天鹅从长空飞过,

用长鸣表示对他们的羡慕。

水鸭双双摆尾游来,

称赞她俩多么亲密,幸福。

(文顿巴的歌)

“当我一个人呆着的时候,

总觉得草原处处是冷雨迷雾。

只要看到你苗条的腰肢,

才知道草原一片清香翠绿。”

(美梅措的歌)

“当我独自走着的时候,

总觉得羊儿慢得像笨猪;

当我看到你魁梧的身影,

才知道羊儿灵巧得像花鹿。”

(文顿巴的歌)

“我天天赶着马群在河东的山岗,

不是只把马儿牧放;

是想看看河那边,

有没有美梅措前来放羊。”

(美梅措的歌)

“彩虹挂在天边,兰天更加美丽;

百灵飞进森林,鸟雀更加欢喜。

阿哥到我身边,

心儿更加甜蜜。”

(文顿巴的歌)

“地上的花儿千千万,

风雪最喜欢雪莲。

爱上美丽善良的美梅措,

我们的爱情万古不变。”

(美梅措的歌)

“世上的马儿千千万,

草原最把骏马喜欢。

我爱上了阿哥文顿巴,

海枯石烂永不变!”

(九)

一支毒箭从树丛中飞掠,

像一条惊蛰出洞的蛇。

文顿巴应声倒地,

左腿上涌出鲜红的血。

文顿巴忍痛拔出毒箭,

血似泉水不停涌泻。

美梅措解下腰带包扎伤口,

心中的痛苦却无法堵塞。

她拿起毒箭,仔细辨认,

一个“辖”字说明了一切。

这分明是阿妈所为

——“辖”部落的罪孽!

“阿妈呀,你为何这般残忍,

你为何将人性灭绝。

文顿巴是女儿的心,

这心,已被你撕扯。”

美梅措气得全身发抖,

像一颗小树在狂风中摇曳。

看着文顿巴紫黑的伤口,

神伤心痛、肝肠欲裂。

为何相爱的人儿要受到伤害?

为何冤家的仇恨要我们负责?

阿妈呀!你纵然用仇恨卷起狂风,

也不能将爱情的神灯吹灭!

我决意摒弃世仇、忠贞相爱,

让爱情跨越仇杀的河界。

今生今世谁也不能将我们拆散,

海枯石烂也改变不了爱的贞洁。

鱼儿爱上了水,

水也爱上了鱼。

不管风浪多大,

也拆不散我们。

太阳爱上了天空,

天空也爱上了太阳。

不管风云多变,

也拆不散我们!

美梅措爱上了文顿巴,

文顿巴爱上了美梅措;

不管阿妈多么凶恶,

也拆不散我们!

文顿巴呀!

文顿巴!

别伤心,

听我将爱情表白。

面对千年的雪山,起誓!

我的爱情就是那常青的松柏

即使大海干涸了千百次,

我对你的爱也决不枯竭。

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不管是人间,还是天界。

来来来!趁着野花的清香,

今天,我们就将婚约缔结。

快看呀,文顿巴!

飘荡的白云正给我们传送婚礼的请帖。

草原百花盛开像一个美丽的花环,

拱手献给我们美丽的婚约。

“别伤心,

美梅措!

早预料爱你是一场灾难,

可我,从来没有退却。

毒箭虽然伤害了我的身体,

可我却得到了宝贵的婚约。

得到美梅措是我最大的幸福,

比生命,比权势更值得!”

(十)

远方的大雁,请你停下来!

借我一双翅膀吧!

我要飞到河西去,

看望我的爱人文顿巴。

文顿巴,还好吗?

你的箭伤让我好牵挂!

这些天没有你的消息,

美梅措怎能放心得下。

自从那天出事后,

阿妈把我锁在家。

失去自由笼中鸟,

身陷困境难挣扎。

河西飞来的仙鹤呀!

请你告诉我,

文顿巴的情况怎么样?

美梅措日夜挂念文顿巴!

(十一)

河水涌着浪花呜咽而去,

美梅措正在河边洗衣。

踩衣的脚步失去了节拍,

心里只有杂乱的思绪。

女土司整日把她困在家中,

看守的家兵寸步不离。

今天,她推说要到河边洗衣,

才勉强得到了女土司的应许。

洗呀,洗,衣服可以一件件洗净,

心灵的创伤又怎能抹去?

望河西——茫茫天际,

望河东——乌烟瘴气。

仿佛这世界突然变了模样,

像萧瑟的深秋失去了生机。

有文顿巴的日子处处是天堂,

没有文顿巴的日子天天是地狱!

这时,对岸走来一位发须飘洒的老人,

那气质如仙风道骨般飘逸。

放下衣服她急忙招呼,

未曾开口,弯腰致礼。

“劳驾,劳驾!西岸来的老大爷,

河东的姑娘有事问您:

你们土司的儿子文顿巴,

身上的箭伤是否痊愈?”

“哦,看得出你就是美丽善良的美梅措,

告诉你实情莫要悲泣。

身上的箭伤已略有好转,

心灵的伤痛无法平息。

身体状况令人担忧,

夜间失眠,白天没有食欲。

身体一天天消瘦,

情绪一天天低迷。”

“对岸善心的老大爷,

如果没认错,您就是神医扎西。

妙手回春的医术我早听说,

您肯定有医治箭伤的方剂!”

“尊贵的小姐美梅措,

您的夸奖我十分感激。

“辖”部落的毒箭蘸上雪山一支蒿的毒汁,

人称“五步封喉”、“七步倒地”。

我扎西虽说是能妙手回春,

面对毒箭我只有无能为力。

不过,文顿巴带伤能活到今天,

这的确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德高望重的老人,我求求您!

能否每天中午来到河边,

把文顿巴的病情告诉详细,

我每天会到这里收听消息。”

“善良的姑娘莫着急,莫忧虑,

我有一个方法告诉你。

回到河西我会在山坡上点起一堆“桑”火(注),

烟的颜色可以揭示凶吉。

白烟——文顿巴病情没有恶化,

灰烟——病情转向危机,

黑烟——表示他已死亡断气,

原谅我不能常来,只能用桑火传递消息。

美梅措回到河西,

每天在窗前看望“桑”烟升起。

桑火袅袅像是神医书写的消息,

美梅措认真读着字字句句。

开始,白烟腾腾升起,

吉祥的征兆让她心中欣喜。

白烟像哈达带来吉祥福音,

双手合十向“桑”烟致礼。

谁知七天后灰烟弥漫,

愈来愈浓,

愈来愈黑,

“桑”火打出了一面死神的旗!

刹时间,天昏地暗,

这是不祥的征兆,不幸的消息。

文顿巴呀!文顿巴!

难道你真的离我而去?

(十二)

没有了爱人,春天也像一座坟墓,

悲伤的美梅措为何穿上了华丽的衣服?

如此精心打扮,花枝招展,

让人感到迷惑不解,意外而特殊。

佩上金银头饰,胸戴玛瑙珊瑚,

全身佩挂价值连城的宝物。

为何高贵端庄的面容里,

却透出遮掩不住的悲苦?

美梅措瞒着女土司,

踏上了给文顿巴送葬的路。

没有悲伤,没有哭泣,

只有庄重的眼神,急促的脚步。

美梅措走在前面,

身背一袋宝物。

跟随的两位女仆,

各提酒和油一壶。

大河的铁索颤颤悠悠,

像一条盘龙在这里蛰伏。

索桥上有两位家丁把守,

要过河,只有涉水而渡。

仿佛一夜间洪水来袭,

波浪翻滚涛声如鼓。

河那边火葬似乎已经开始,

河水啊,你为何挡住我的去路。

美梅措让女仆把一壶酒倒进河里,

以此作为祭祀河神的礼物。

也许河神理解了美梅措的心意,

立刻将汹涌的波涛止住。

河水自动分开两边,

中间让出了一条道路。

美梅措三人平安过了河,

奔向了通往火葬场的路。

(十三)

文顿巴的火葬正在进行,

“怒”部落弥漫着一片烟雾。

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赶来,

火葬场人山人海,声浪鼎沸。

走到火葬场附近,

人群像大墙一堵。

拥挤不堪,水泄不通,

没有人肯给美梅措让路。

美梅措早有准备,

取出了袋中的宝物。

对着人群大声喊道:

“请让路啊,请让路!

河西的乡亲们,

请给美梅措让开一条路。

我要看看文顿巴,

这里有的是玛瑙和珊瑚!”

美梅措撒下珠宝,

争抢的人前拥后扑。

美梅措趁势穿过人群,

里面又挡着喇嘛、神巫。

他们盘腿坐在卡垫上,

每人都捧着一本经书。

经筒在不停地旋转,

为文顿巴的灵魂超度。

美梅措又解开口袋,

将法铃、法鼓取出。

对着喇嘛们大声喊道,

“请让路啊!请让路!

诸位尊贵的法师和活佛,

神仙们请让开一条路!

我要看看文顿巴,

这里我送来了法铃和法鼓!

趁着喇嘛们挑选法器,

又向前挪动了几步。

前面又是一排排家兵,

刀枪林立,势如猛虎。

“请让路啊!请让路!

虎狼般的将士们请让开一条路!

我要看看文顿巴,

这儿有的是刀剑和利斧!

美梅措绕过家兵奔向火葬场,

张开双臂,向着火场猛扑。

她穿着婚礼的服装,

送葬新婚的丈夫。

(十四)

火光在闪耀,

火舌在咆哮。

火葬场浓烟滚滚,

为何文顿巴的尸体不燃烧?

火葬台搭设在河岸边,

木柴垒得一人来高。

上面平放着文顿巴的尸体,

尸体为何在火堆上不燃烧?

小厮们击鼓鸣号,

喇嘛们诵经声高。

天烧红,地如烤,

尸体仍旧不燃烧。

送别的人已绕尸体转了一圈又一圈,

诵经的喇嘛经文重唱了一道又一道……

文顿巴的尸体还是不燃烧,

人们都目瞪口呆,莫名其妙。

“肯定是什么东西让他难分难舍,

是什么人让他抛离不掉!

他的心还留在这个世上,

尸体怎会燃烧!”

一位经师给大家解释,

颂经声越来越高。

“文顿巴,快上路,

生死轮回是正道!”

河水呜咽着从旁边流过,

浪花里映着通红的火苗。

怎么这样反常,

尸体仍旧不燃烧!

这时,美梅措走近火场,

拨开人群大声喊道:

“亲人文顿巴,

美梅措看你来了!

亲人文顿巴——

您可好,可好!

为何大火中不燃烧?

难道真有什么留恋,有什么需要?”

“莫非留恋我身上的珠玉,

给你吧,从今我再不需要!”

说着取下身上的珠玉,

扔进了燃烧的火苗。

火苗闪着宝石一样的光泽,

尸体仍旧不燃烧!

美梅措不禁流下眼泪,

心儿和大火一起跳跃。

“亲人文顿巴,

您可好!可好?

为何恋恋不舍,

大火之中不燃烧?

莫非留恋我身上的花裙,

给你吧,我再不需要!”

说着,脱下身上的裙衫,

抛进燃烧的火苗。

火苗像彩裙一般飘飘,

尸体仍旧不燃烧。

她把女仆叫到跟前,

吩咐有件事情要做到:

“如果有人喊救火,

就把剩下的一桶油往火上浇。”

说完转身面对文顿巴,

对着大火轻轻喊道:

“亲人文顿巴呀,文顿巴!

请不要迟疑,快快燃烧!

美梅措和你一起来了!

让我们一起在火中燃烧。”

说完奋身跳进大火,

救火的人群齐声喊叫。

女仆想起了小姐的吩咐,

将背来的一桶油往火上泼浇。

火焰像一朵红莲开放,

托出了一朵鲜艳的花苞。

花心中站着一对情侣,

火光辉映着他们的美貌。

随火焰一起起舞,

在光环中亲热拥抱。

恩爱的夫妻终于能在一起,

爱情在火光中欢笑。

(十五)

溜索桥摇摇晃晃,

刀和枪闪闪发光。

大河里掀起了巨浪,

大路上人马浩荡。

女土司率领人马,

三个儿子如虎似狼。

人喊马嘶,烟尘飞卷,

“辖”部落人马杀向火葬场。

一场浴血搏斗,

一场残酷较量。

“怒”部落葬火未熄,

战火又从天降。

女土司趁丧打劫,

失去文顿巴的“怒”部落难以抵抗。

“怒”部落节节败退,“辖”部落占领了火葬场,

可惜只抢到一把骨灰,落得阵阵心凉。

本想生擒文顿巴,

打消女儿的美梦黄梁。

谁知女儿已为情殉葬,

气得她癫癫发狂,神情俱伤。

面对两人混在一起的骨灰,

母狼般的眼睛里透出冷冷的光:

“美梅措,可恨的贱女,

没有仇骨,反生得一副情肠。

不顾世代的仇恨,

竟敢殉葬短命的情郎!

荒唐,荒唐!

不可饶恕的荒唐!

活着,不容你们厮混,

死了,骨灰也不能合葬。

你们不是想死后能在一起吗?

老娘偏让你们各在一方!

女土司气急败坏,

想出了狠毒的伎俩。

她问一个抓来的俘虏,

“文顿巴生前最怕哪样?”

“怕蛇,怕得灵魂出窍。”

“好,贱女怕青蛙如见虎狼,

快,给我捉条花蛇,

快,逮只青蛙交给老娘!”

不一会,花蛇、青蛙都已捉到,

分别放在骨灰之上。

文顿巴的骨灰见蛇躲闪,

美梅措的骨灰遇蛙退让。

女土司见骨灰已成功分开,

命下人将骨灰埋在大河两旁。

可怜美梅措与文顿巴再不能相聚,

一对忠贞的恋人只能隔河相望。

(十六)

大雁衔来了一年一度的春华,

挡不住的春风又绿天涯。

它飞过白雪覆盖的山峰,

在大河两岸悄悄驻下。

忠贞的爱情怎么会死?

谁能给春风设置围墙篱笆?

在大河两岸埋下的恋人骨灰,

化入泥土又绽出新葩。

东岸长出一朵黄花,

西岸长出一朵红花。

黄花像金色的阳光,

红花似火红的彩霞。

两枝花隔河相望,

借着春风传递情话。

黄花招手问候,

红花点头回答。

“美梅措,你还留恋羊群吗?”

“留恋,就像思念你的骏马。

文顿巴,牧笛带来了吗?”

“带来了,我知道你特别喜欢它!”

“你的歌声还是那么优美?”

“你的笛声还是那么优雅?”

“对!还是我们一起唱吧!”

“我们终于成了一家!”

歌声在云朵里穿行,

歌声荡漾在月光下。

高山和大河都来伴唱,

草原的绿波像是在轻揉琵琶。

“失去的欢乐无处寻找,

活着的人们应珍惜青春年华。

莫辜负祖先给我们架设的溜索,

莫让它系着仇恨在河面虚架!”

“男人们快扔下格斗的刀枪,

拴住那横冲直撞的战马。

让胜败只在赛马场上决出,

用锈血的刀枪锻造耕耘的犁铧!”

他们的歌声随着黎明的曙光,

打开了千家万户的心匣。

歌声里人们懂得了谅解和宽容,

仇恨正在东西部落里悄悄融化。

(十七)

当女土司听到了他们的歌声,

气煞、恶煞,咬碎了满嘴的毒牙。

“快!将那朵黄花折断!

快!给我揉碎那朵红花!”

家兵将掐死的二朵花送到她面前,

她随手把花儿扔下脚下的悬崖。

“不管你们是什么花,

都见鬼去吧!”

悬崖有百丈的高度,

下面是河水翻滚的浪花。

两朵小花在空中轻轻飘落……

变成了两只小鸟飞舞在悬崖。

飘呀,飘呀,两朵小花变成了两只小鸟,

飞呀,飞呀,小鸟飞向兰天。

比翼双飞,自由而飘洒,

仿佛在喊叫:“我们自由啦!自由啦!”

女土司岂能放过这两只小鸟,

令弓箭手立刻将他们射杀。

两只小鸟拼命向高空翻飞,

射来的箭只能在半空中落下……

小鸟变成天鹅飞向兰天深处,

它们比翼双飞遨游在天涯。

飞过千山万水、草原湖泊,

却始终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家。

一天,它们飞在一家农人院落,

见一位老人正给来宾打酥油茶。

他们互相交换着会心的眼神,

像是得到了很重要的启发。

盐巴和茶叶在锅里煮了又煮,

加上酥油在“冬姆”里搅拌浸润。(注)

正因为盐茶的组合交融,

才使酥油茶的香味如此香浓味醇。

“对!只要我们变成酥油茶里的盐和茶,

互相交融,就能永不离分。

酥油茶一日三餐谁能离开,

即使女土司发觉,也枉费苦心。

端起茶碗,人人都是亲人,

我们是藏地千家万户的贵宾。

没有家,我们处处是家,

女土司再不能将我们的行踪追寻。”

就这样,他们决定变成盐和茶,

那是难以分解的爱情的化身。

文顿巴变只雄鹰飞到青海湖,

美梅措变只孔雀飞到云南茶林。

夏季,内地的马帮驮着茶叶进藏,

秋季,牦牛从青海湖将盐巴驮运。

茶和盐运进了西藏各地,

每家的帐篷里都是香气喷喷。

香茶润肺腑变成了甜蜜的语言,

寄托着问候、安慰和温存。

当恋人们倾吐秘密的情话,

那就是文顿巴与美梅措在披露心音。

(尾声)

我把生锈的溜索打磨,

当做琴弦弹拨。

多少年过去了,

终于,我唱完了这首动情的歌。

莫说我的歌纯属虚构,

它来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

虽然西藏各地有不同的版本,

但“盐和茶”的名字却只有一个。

故事反映了藏族青年的正直与忠诚,

为了爱情宁肯挣脱家仇世恨的枷锁。

在这里我还要歌颂他们对自由地追求,

不怕牺牲,忠贞爱情,决不退缩。

莫说这个故事已十分遥远,

它早已融进了现实的生活。

至今,热恋的情人都爱对唱山歌,

这样的习惯这里还保留着。

只要两人的盐和茶煮在一个锅里,

就意味着美好姻缘的结合。

他们的爱情给人们多少启示,

至今,情人们还把他们奉为楷模。

当然,古老的仇恨早已在这里绝迹,

新的生活正摇曳着文明的成果。

和谐的社会给青年人爱情和自由,

每个人都能创造幸福美好的生活。

注:“辖”——藏语中东的意思;

“怒”——藏语中西的意思;

“唐古”——藏族用来装糌粑的皮袋子;

“桑”——把柏树枝堆起,点燃用来祭神;

“冬姆”——打酥油茶的木桶。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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