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
杜小米
◎小燕子
暑假的第三天,杜小米听说广场上来了两个杂耍艺人,消息是杜小米的同班同学杨波波跑来告诉他的。
那天刚吃过午饭,杜小米就从堂屋来到院坝,守在栽着一株夹竹桃的大花台前,嘴里含着姜糖,一心等着那只蝙蝠从草丛里爬出来。头天傍晚,杜小米端着碗蹲在堂屋和院坝之间的石坎上,一边吃一边看成群结队的蝙蝠在天上抢蚊子。一只蝙蝠突然踅回身子一头栽进夹竹桃的树丛里,卡在两根树干中间,然后又掉进花台的草丛里去了。
杜小米是吃中午饭时才想起那只蝙蝠的,但他一直等到外婆睡过午觉、慢吞吞地爬上楼梯,那只蝙蝠仍没露面。草丛里倒是爬出来一条蜈蚣和一只皂角虫,蜈蚣只是在草丛的缝隙里闪了一下就消失了,那只皂角虫却一直爬到花台前的青砖上,顺着边沿往另一头爬。那是一只硕大的皂角虫,圆滚滚的身体披着黑甲,在太阳底下发出暗蓝的光,额上顶着一只开岔的独角。杜小米不敢用手去捉,他怕皂角虫头上的那只角。他跑进厨房向正在洗碗的小保姆新凤要了一把火钳和一个装腐乳用的空瓶子,可没等杜小米跑到跟前,那只皂角虫已不见了。杜小米有点丧气,就从蓄水池旁边爬到花台上,用火钳在草丛里胡乱扒拉,满心想把那只皂角虫找出来。正扒拉着,就听见杨波波在大门外小声叫他的名字。
杨波波长得胖乎乎的,那天穿了一件绿底黑条的衣服,看上去像个大西瓜。杜小米正要给杨波波讲蝙蝠和皂角虫的故事,杨波波却指着街市的方向告诉杜小米,说广场上来了两个“卖打药的”。
好怕人啊。杨波波说。
那时候常常有江湖艺人在广场上表演杂耍,杜小米的外婆把他们统称为“卖打药的”,孩子们也都跟着这么叫。
男的还是女的?杜小米问杨波波。
有个是男的。杨波波一面仰起头把一根脏兮兮的指头塞进鼻孔,一面比比划划地说:他用一根这么长的钉子往鼻孔里捅,一直捅……
杜小米想象着那个捅鼻孔的场景,问杨波波:还有一个呢?
杨波波说:还有一个是老太婆。
杜小米这时已把蝙蝠和皂角虫都忘了,他很想去广场看看那个老太婆和拿钉子往鼻孔里捅的人。他央求杨波波和他一起去,杨波波不肯,杨波波急着要回家,说是要回去看表哥按照一本间谍书上的法子做土炸弹。杜小米也想去看做土炸弹,杨波波不干,但他保证如果做好了土炸弹,一定送杜小米一个。
杨波波走后,杜小米跑进厨房想让新凤陪他一起去,他知道外婆不许他一个人到广场去的。新凤正照着外婆的交待打扫厨房,把所有的碗盘都搬出来,用一块抹桌布裹着手在四处追打着那些蟑螂。杜小米进去的时候,新凤已经打死了几十只,都堆在灶台上,用废报纸垫着。新凤说自己不敢去,也不准杜小米去,还让杜小米帮她把那些蟑螂扔了。
杜小米把蟑螂扔进垃圾桶,决定还是去求外婆。他上了楼梯来到小佛堂门口,往里探了探头,发现墙上外公的大照片有点歪了。外婆带着眼镜正在读经,右手拿着一根翻书用的小篾片。外婆读经时是不许别人打扰的。杜小米站在门外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外婆这时看见了杜小米,外婆说:小米你进来,帮我认个字。
杜小米走到外婆背后,顺着小篾片的指点往书上看。外婆指的那个字有点像玫瑰的玫字,又有点像玫瑰的瑰字。杜小米拿不准,就说认不出来。外婆用小篾片拍了一下书说:去去去,读二年级了,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杜小米看外婆有点生气,不敢提去广场的事了。他回到院坝打算继续寻找那只皂角虫,可脑子里老想着广场上的老太婆和往鼻孔里捅钉子的人。这样想着,杜小米就有点着急了,他又跑到厨房看新凤打扫完没有。新凤正在用水瓶里的开水往灶台和水池之间的缝隙里浇,想烫死那些密密麻麻的驼背蛐蛐。
杜小米拍拍新凤,新凤又叫他去倒掉那些烫死了的蛐蛐。杜小米借倒掉死蛐蛐的机会悄悄溜出去,一直溜到大街上,朝着广场的方向跑去。
广场离杜小米外婆家其实并不远,只隔着七八幢楼房和一条不宽的马路。广场曾经是这座城市大规模集会的场所,发生过许多重大事件。不过杜小米开始记事的时候,杂草已经从地面的裂缝和大大小小的水洼周围长出,把广场变成了一片广袤、破败、荒凉的空地。天气阴沉的时候,特别是早上,广场还会被一层青灰色的水雾笼罩,据说那是被附近一座火电厂冒出的浓烟污染的。但那天下午天气特别好,太阳亮晃晃的,杜小米老远就看到有两个人坐在广场中央一个枣红色的箱子上,四周东一堆、西一堆地站着大大小小的孩子。杜小米跑过去,不敢靠那两人太近,他把大半个身子躲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背后,这才放心大胆地打量起来。
那是一个脏兮兮的中年人,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正坐在木箱上埋头吃一碗油汪汪的米粉,一绺很长的头发从他额头上耷拉下来,几乎要拖到碗里去了。杜小米从没见过一个男人有这么长的头发,似乎只有连环画上的妖怪才有。杜小米觉得那个老太婆也像个妖怪,甚至比那个男人更像妖怪。老太婆的额头像个大包鼓起来,坐在杜小米的侧面,双脚悬空,身体缩成一团,正仰头吃着半截红薯。她吃得很慢。她用手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把嘴唇慢慢噘起,再用力收回,像是要把红薯里的什么东西挤出来似的。杜小米走到那个老太婆对面,发现老太婆的眼睛里没有眼珠子,厚厚地敷着一层石灰一样的东西。杜小米觉得那个老太婆恐怕有五百多岁了,他看着看着就有些害怕了。
长头发男人把绒球放到箱子盖上,拿起两个铁环互相碰击,发出清脆的声音。他一面碰着一面绕场走了一圈。停下来后,他严肃地看着人群,然后把两只手上的铁环轻轻一碰,两个铁环就无声无息地扣在了一起,仿佛那是用水做成的。长头发男人放下一只手,让一个铁环吊在另一个铁环上轻轻摇晃。人群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所有的人都惊叹起来。杜小米猜想两个铁环上肯定都有一个看不见的缺口。刚想到这里,长头发男人像猜出杜小米的心思似的,把铁环举起来轻蔑地说:可能有人要说了,这环上有个缝……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笑着,把铁环凑到每个人眼皮底下让人们看清楚。来到杜小米跟前时,杜小米觉得那个缺口肯定是看不见的,得用手摸。他刚伸出手,那个男人却把手抖了抖,眯着眼睛斜看了他一眼。杜小米忙缩回手,把眼睛看向别处。杜小米发现长头发男人的胡子里有好几根是黄的,就像外婆曾经养过的一只猫身上的毛。
长头发男人回到场地中央,继续把扣铁环的把戏翻来覆去地表演。人群松散起来,有人开始觉得无聊了。首先离开的是几个成年人,他们一声不吭地走了。然后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他大声地向站在对面的同伴打了个招呼后离开了。杜小米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广场上待了很长时间,也准备回家。正想着,长头发男人发起脾气来。他把铁环一下砸在地上,冲着那些离开的人们挥动手臂,用下流的话骂开了。杜小米发现离开的都是些大人和大孩子,他是要走的人中最小的一个。这样一想,杜小米就一步也不敢动了,他带着讨好的表情看着长头发男人,盼着所有的表演早点结束。
一直坐在地上吃红薯的老太婆这时嘟嘟囊囊说起话来,杜小米听不清她说的什么,只见老太婆不断翻动的嘴唇之间露出黑乎乎的牙床和粘在上面的暗绿色的黏液。杜小米觉得有些恶心,但他看看那个长头发男人,一步也不敢动。
几个过路人听见长头发男人的声音,以为吵架了,都围上来看,长头发男人立刻住了口,拾起铁环重新表演起来。
杜小米等得快要不耐烦的时候,长头发男人终于放下铁环,拿起箱子盖上的绒球给刚来的几个人看,说他能让一个球变成三个,但需要找个朋友帮个忙。
这样说的时候,长头发男人拿眼睛在几个默不作声的男孩身上扫来扫去。杜小米害怕他叫到自己,他接了一下长头发男人的眼光,然后假装好奇地扭头去看旁边一个稍大的男孩,想把长头发男人的目光也引过去。可杜小米刚跟长头发男人的眼睛一接上,长头发男人立即笑起来,一把捏住杜小米的肩膀把他拉进场子。
看清楚了……长头发男人吆喝着把粉红的绒球高高举起,手腕转动几下,然后凑到杜小米嘴边大声说:张嘴!杜小米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让长头发男人把绒球塞了进去。一股臭烘烘的气味冲到杜小米的舌根,他连打了几个干噎。长头发男人一只手握着杜小米的后颈,一只手在杜小米肩上一拍,大声喊:吐出来!杜小米张开嘴把那个绒球吐了出来。长头发男人又喊:再吐!杜小米张开嘴,果真又吐了一个出来。人群叽叽喳喳地闹开了。杜小米紧闭着嘴,感到嘴里还有个圆乎乎的东西。长头发男人第三次喊他张嘴,杜小米张开嘴把第三个绒球吐了出来。谢谢这个小朋友!那个男人说完亲热地拍拍杜小米的肩膀,把他往人群里推了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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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兴奋起来,争先恐后地要求表演吐绒球。杜小米站在一旁看,突然不再害怕长头发男人了,他觉得他跟长头发男人之间已经有一种秘密联系,那种联系说不清楚,但有一种快乐和亲热的东西在里面,就像他跟杨波波、跟新凤一样。虽然接着有好几个男孩表演了那个吐绒球的把戏,但他是第一个。这样一想,杜小米就不急着回家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帮助长头发男人留在原地。不仅如此,在那些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吐出绒球时,杜小米还张大嘴巴及时地发出各种惊奇的声音,做出激动得要命的样子。杜小米的叫声吸引了好几个过路行人,看表演的人慢慢多起来。长头发男人有好几次转过头来对着杜小米笑,杜小米甚至觉得长头发男人还对他眨了眨眼睛,杜小米得意得几乎要乱叫乱嚷起来了。
等所有的孩子都吐了一遍绒球后,绒球变得湿漉漉的了,且看上去要比刚拿出来时小了许多。长头发男人把绒球放进上衣口袋,揭开箱子拿出几个核桃托在手心,对周围的孩子们说他出个谜语给大家猜,谁猜中了都可以得到一个核桃,随身带着这个核桃,可以保佑他不生病。谜语的谜面是“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一个小男孩大声说:是眼睛。话音未落,杜小米也忍不住大声说了一句:是屁股。说完先咯咯地笑起来。所有的孩子都大声笑起来。孩子们一笑就收不了场,那些大人也都跟着笑起来。长头发男人托着核桃慢慢把脸转过来,眯着眼睛阴沉沉地看了一眼杜小米,杜小米心里突地一跳,连忙把头埋下去假装看地下一只窜来窜去的蚂蚁,他觉得那个老太婆好像也在用有眼无珠的眼睛看他。杜小米有点后悔,又有点委屈,他突然觉得无聊,想马上回家,但动了动身子又犹豫起来,杜小米有点拿不准了,不知道自己走开时那个男人会对他怎样。
正在犹豫,长头发男人已经把核桃塞在那个猜中了谜语的小男孩手中,接着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瓷碗,开始挨个要钱了。
只有几个大人往瓷碗里扔了一些硬币,其余的人都悄悄向后挪动脚步。硬币掉在碗里,传出有点空洞的回声。长头发男人的脸色有点阴沉,走到快有半圈的时候,他停下来大声擤了一下鼻子,把鼻涕用力砸在几个男孩脚边。几个男孩呼地跳开,就像踩到一颗钉子。长头发男人扬起手把瓷碗里的硬币泼水一样泼了出来,十来个硬币蹦蹦跳跳地撒了一地。有几个跳到了杜小米脚边,他弯下腰想帮长头发男人拾起,但刚弯腰,硬币就被长头发男人一脚踩住了。他盯着杜小米大声说:看表演不给钱,这可是要招报应的……他突然不看杜小米了,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着天,举起右手,竖起一根指头慢慢说:你们记着,一个月之内,都要吐血而死……
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被长头发男人的表情和那句话吓住了,他们愣头愣脑地把头转来转去,有个表情老成的男孩似乎不相信,但他看了看别人的脸色,没敢笑出声来。
长头发男人闷声不响地把地上的硬币一个个拾起来放进上衣口袋,开始把东西往木箱子里收。孩子们默默地看着,都显得有点心事重重。一个头上扎着橡皮筋的女孩涨红着脸,第一个走上前去把折在一起的几毛钱扔进了那个木箱。没有了!她郑重其事地说。其余的孩子见有人开了头,纷纷从口袋里掏出钱,争着跑上前去把钱往箱子里扔,扔的时候都忘不了加上一句:没有了!有一个还说:不信你搜我的荷包……
杜小米口袋里原本是有两毛钱的,但头天早上用来买姜糖吃了,如今口袋里只有一叠三国演义的洋画,那是和同学玩打角角的游戏用的,已经破旧得卷起了边,上面的人像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了。杜小米看长头发男人弯腰把那些零零碎碎的钱从箱子里拾出来,一张张抚平折好,突然觉得两脚发软,屙尿的小鸡鸡变得松垮垮的,像是马上要尿出来。杜小米鼓足勇气慢慢挪到长头发男人眼前,哽着喉咙说:我就是第一个帮你吐绒球的那个人呐……
长头发男人往箱子上绑着麻绳,没有听见杜小米的话。杜小米又说了一遍,声调已经变得怪里怪气的,像在故意模仿另一个人说话。但长头发男人还是没有理睬杜小米,他弯着腰在箱子上一连打了五个结,看起来有点像杜小米的同桌张小蓉头上的蝴蝶结。
在广场上玩了一下午的孩子们这时已经散得一干二净,走得最慢的还能看得见背影,但都小得只剩下一个黑点。杜小米把手放在裤袋里紧紧攥着那叠洋画,觉得肚皮里的那泡尿就要憋不住了。他终于还是把手从裤袋里拿出来,摊开手掌把洋画递到长头发男人面前,像刚才那样哽着喉咙说:我只有这个……长头发男人有点诧异,接过洋画胡乱翻了翻,顺手还给杜小米说:小孩子快回家去。
长头发男人背着枣红色木箱,后面跟着猴子一样佝着背的老太婆,慢慢走了。
杜小米眼睁睁地看着越走越远的两个人影,突然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广场四周变得模模糊糊的。他在原地继续站了一会儿,这才一步一步往回走。走到铃铛幼儿园门口时,杜小米想起那个老太婆已经走了老远似乎还回头来看了他一眼,想到这里,他的几滴尿终于细细碎碎地抖了出来,顺着大腿根一路凉下去。杜小米站着不动,忍了几下,觉得忍不住了,就对着幼儿园的铁门把尿屙了出来。
回到家后,杜小米不敢去见外婆,只是站在厨房门边喊了一声。外婆没作声,直到吃完晚饭,外婆才用一条很长的竹片打了杜小米。据说那是外婆家的传家宝,已经打过几代人了。她让杜小米把手掌张开,先打右手,然后打左手。那天外婆生气生大了:总有一天你会被坏人抓去的……外婆一边打一边骂,眼泪在杜小米眼眶里滚来滚去,很快就蓄满了。但杜小米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他还用一种热切的表情看着外婆,就像是盼着外婆给他一件什么东西似的。那种表情让外婆有点奇怪,她还以为杜小米是在发犟。外婆打得越重,杜小米越觉得安慰和踏实,他觉得外婆这样打他,隐隐约约像是在跟广场上的长头发男人做着一桩秘密交易。那种剧烈的疼痛直钻到心里去,仿佛从一个说不明白的方面补偿了那个长头发男人。杜小米两个手掌慢慢红肿起来,但他一直忍着不哭出声,忍得出了一身汗,直到他认为被打得够跟广场上的长头发男人两清了,才放声大哭起来。
外婆把竹片放回茶几,揽着杜小米,一面继续数落他,一面让新凤在大柜子顶上给杜小米拿出一块小蛋糕来。
杜小米带着一种异样的轻松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打算躺在床上仔细琢磨琢磨铁环和绒球上的秘密。正想着,杜小米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倒嗝来。每打一个杜小米全身就突兀地抽动一下,像有人在不停地扇他的耳光。杜小米想象那是一个看不见的隐身人,就像铁环上的那个缝,得用手才摸得到。他跳下床来开始跟那个隐身人捉起迷藏来。那种新奇的感觉很快就把那种轻松变成了一种快乐,他尖声大叫,把楼板跺得咚咚乱响。
外婆在堂屋里听见楼板响,就让新凤上楼去看。那时杜小米已经玩得满头大汗,翘着屁股正钻在床底下找那个隐身人。新凤骂杜小米:白胆猪,刚挨了打就忘干净了!
天完全黑尽的时候,杜小米趴在小床上画画。那天他画了一个公妖怪和一个母妖怪。公妖怪的身体是一只蝙蝠,眼睛里却没有眼珠子,因为杜小米听外婆说所有的蝙蝠都是瞎子。杜小米看着那幅画,突然觉得胸口有个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转动,就像打开了一个有许多螺纹的盖子,让他特别不自在。杜小米从床上坐起,看着窗户外面黑乎乎的瓦房突然醒悟起来,广场上的长头发男人压根就不知道他挨打的事。想到这时,杜小米的小鸡鸡立即又变得松垮垮的,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临睡之前。
新凤给杜小米洗脚的时候,杜小米噎着嗓子问新凤:小凤姐你说说,人会不会突然吐血死了?
会啊。新凤说。新凤是杜小米的外婆从老家乡下请来帮忙的小姑娘,刚满十六,一字不识,却爱跟着杜小米的外婆烧香念佛。杜小米的外婆常常夸她,说新凤虽然不识字,却背得下来好长的经。
新凤说,我叔叔就是吐血死的。有天半夜他突然觉得冷,就起来和我婶婶抢被子,刚把被子抢过去裹在身上,就呛了一口血出来,天不亮就死了。
接着新凤问杜小米:你晓不晓得人快死的时候先从哪里冷起?
杜小米摇摇头。
先从大脚拇指。新凤说,一直冷上来,等冷到胸口那儿时人就死了。
那晚,一只孤零零的野猫在房顶上唉声叹气地走来走去,走了一通宵。
第二天是周末,一大早杜小米的外婆刚起床,脸还没来得及洗,大胡子余公公就用麻线拴了一串小螃蟹来敲门,说是几个老居士早就发过愿,要到湖里放一回生,今天正好都有空,就来约外婆一起去。外婆听了着急起来,一面埋怨余公公不早点通知她,她好让新凤去买条鱼,一面急慌慌地洗脸梳头,揣了点钱就和余公公出了大门。
外婆原本打算到菜场去买条鱼的,但时间太早,鱼还没有上市,就只好一路到了湖边。没想到一下公共汽车就碰到一个农民,背着头天晚上网得的一竹篓鲫鱼准备搭车进城去卖。外婆喜出望外,念了声阿弥陀佛。可打开竹篓一看,鱼都已半死。外婆灵机一动,和卖鱼的商量,拿出五块钱给他,让他隔一天晚上不下网,这也算是一种放生。卖鱼的接了钱满口答应。余公公把拴螃蟹时被夹破的指头拿给外婆看,说杜小米的外婆你倒方便,杜小米的外婆很得意。放完生,几个老居士又去附近一个尼姑庵和主持的师太聊天,直到傍晚才兴冲冲回家。
一进屋,新凤就蓬头散发地迎上来,说杜小米一大早就不见了。据新凤讲,早上杜小米的外婆走得急,把煨在灶上的水壶给忘了,开水冒出来浇熄了灶火,煤灰把厨房搞得乌烟瘴气。新凤到杜小米的床底下去找废报纸发火,一转身却发现杜小米躲在门背后不出声地哭,新凤顺口问了声“怎么了”就出去了,等她发燃火再去看杜小米,发现杜小米已经不见了。
杜小米的父母住在城市的另一头,平时工作忙,一个星期才接杜小米回去一次。杜小米从小就跟着外婆住在老房子里,是外婆带大的,所以杜小米失踪之后,杜小米的外婆比杜小米的父母还要难过,生了好长时间的病。暑假快结束了,杜小米外婆的病都还没有好,凡是有人来看她,她就唠唠叨叨地给别人说那天的情形,先骂新凤没有照顾好杜小米,接着后悔自己不该去放生。
一年后立秋的晚上,杜小米的外婆做了一个梦,梦见杜小米从大花台上光着身子爬下来,一直爬进堂屋,拉着她的袖子喊冷。杜小米的外婆醒来后,把住在隔壁的新凤叫醒,让她去把杜小米的父母叫来。杜小米的父母来了之后,杜小米的外婆就哭起来,说梦里杜小米的皮肤看起来比往常黑,肯定是死了。杜小米的父母安慰外婆,说公安局的同志一直在找,连外地的公安局都打了招呼,总有一天会找到的。但杜小米的外婆不信,她一只手捶着膝盖,一只手用力打自己的嘴巴。那天新凤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以为杜小米的外婆伤心得疯了。
杜小米的父母走后,外婆逼着新凤连夜剪了许多纸衣纸裤,说是要烧了给杜小米穿。
又过了一年,杜小米还是没有找到,他的父母就又生了一个孩子。也是个男孩,还叫杜小米,只是不让外婆带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