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伤风的神童

也斯

一切都发生在9岁那年。

我从农村来到城市，读五年级。一次春季旅行的时候，班上19个同学患了伤风，独有我连喷嚏都没打一个。消息立即传开了。第二天上学，高年级的同学围过来，好像在看小巷鱼档里的神仙鱼。

我一再分辨说我只不过是穿了哥哥的大衣，运动得够多或呼吸器官迟钝，但没有人相信我。班主任把我的座位调到了风扇底下，而把脸色苍白的孱弱同学调到角落里舒服的位置。每次有人说冷了，全班同学的目光就转过来，好像我身上穿着的毛衣是一件罪恶，于是我只好把衣服拉过头，故作慷慨地递出去。没有人相信我也会觉得冷，他们甚至连谢谢也不说一声。

不知为什么不会伤风会被人视为神童。数学老师开始拿别人没法回答的问题问我，我说不懂他就撇撇嘴，耸耸肩膀，说神童也不过如是。当阿同跳过3英尺高的竿子，体育老师大大地鼓掌，但当我也跳过去，他却认为理所当然，还叫我不要赖在沙地上不走。我每天向人解释我不是神童，只不过是有两个月没有伤风罢了。

我在班上没有朋友。没有人跟我一起捉田鸡打弹子，即使有他们也不是要跟我玩，而是要跟我较量；他们以为我有秘诀做任何事，当我说没有时，他们就觉得我自私，或讽刺我其实不过如此。

我不能发脾气，吃过饭不能用手抹嘴，背脊痒的时候不能伸手进衣服里抓，每天早晨不敢赖床，洗脸要特别清洁，上学不能迟到，进厕所不能超过5分钟……我感觉周围充满了批评的眼睛。我必须做得对，我必须做得比别人都对。因为，我是神童。

老师赞我年少老成，可我不知多想翻个筋斗。我希望可以大叫大嚷，或者把那个拿手肘撞我的小林揍得倒地不起。我想嚼吹波糖，或放满一口袋公仔纸。班主任一把捉住我的衣领，说神童在这里，十万对眼睛就望过来。我只好心算四则，回答人家随口提出的问题。他们由此得到乐趣，我却战战兢兢。我必须凡事吃亏，否则就被人说不够宽大；我没有朋友就是生性孤僻，交上朋友就被人说交小圈子；我考试退步就是早衰；走路时被狗追入穷巷，都不能回头踢它一脚。正如英语老师所说：“你不能让人家说，我们的神童原来在品性上有这么多的缺点吧。”

我说我不是神童，他们反而开始赞美我，说谦虚是一种美德。但我不要美德，我只想要在沙池里摔得满身泥沙的自由啊！

我开始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不盖被，大清早跑到天台吹风。弟弟伤风时我故意用他的毛巾，夜晚又无端坐着不去睡觉。冬天时我到池塘游泳，上来时浑身战栗，但心里充满希望，想着我很快就可以像每个人那样伤风了。不过几天过去，还是没有动静。弟弟跟我吵架，本来好端端的，突然一下子调整呼吸，满脸都是眼泪，身体猛烈抽搐，就有一声尖锐的喊叫传出来，而我的父母，提着鸡毛掸子就前来救驾了。

我冲进浴室，冷水从莲蓬头上射下，使我大打寒战，我想这回能奏效了。我又推开窗子，大声唱歌。几个钟头以后，我喉咙开始沙哑，却始终没有伤风的迹象。

我离开家，到高山露营。凌晨时分，冷空气侵进营内，我本应蒙头大睡，却违反自己的欲望，跑到外面去。我在小河里游泳，那里冷得连鱼和小蟹都没有。上岸以后，我就穿着粘在背上的湿衣服，我开始感到不舒服。

果然，黎明前我的喉咙里有点什么在转动了。我的前额沉重，胸口好像塞了铅块，又好像有一头鸭子在那儿蠢动。我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那么疲倦，只想躺下来休息，心里不知是期待，还是恐惧。太阳从山后出来的时候，四周的空气突然一下子转冷。我的喉咙发痒，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我跳起来，大声喊道：“我伤风了！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神童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