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逍遥游》的第二段里有这样一句话:“《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关于“息”的解释,主要有二种,一是释为“停留”、“止息”,如晋郭象注“ 夫大鸟一去半岁, 至天池而息小鸟一飞半朝, 抢榆仿而止。意思即大鸟一飞出去,要连飞半年,一直飞到天池才停止。而小鸟飞出去仅半日,就会落到榆树或枋树上不飞了。唐成玄英疏“ 时隔半年, 方言息止。”宋代林希逸《庄子口义》曰:“‘去以六月息者,一举毕半年乃歇也。”如果“息”被解释为停止的话, “息”是动词,“六月”指时段,即六个月,也就是郭象注明的“半岁”,“以”是介词,和它的宾语“六月”一起组成介词结构,修饰“息”,“去以六月息”意为“(大鹏)飞离北海后六个月才停下来休息”。第二种关于“息”的解释为“气息”,指风。自明清以来,一些注者释“息”为“风”。释德清《庄子内篇注》云“ 周六月, 即夏之四月, 谓盛阳开发, 风始大而有力, 乃能鼓其翼, 息即风。”宣颖《南华经解》云“ 息是气息, 大块噫气也, 即风也。六月气盛多风, 大鹏便于鼓翼, 此正明上六月海运则徙之说也。”又如郭嵩焘说:“去以六月息,犹言乘长风也。”今陈鼓应在《庄子今注今释•上》也依释德清及宣颖等说。按照上述注者的解释,“息”为风,是名词,“六月”是指时点,“以”是动词,带宾语“六月息”,“去以六月息”意为(大鹏)离开北海要凭借六月的大风。
对于“息”的两种解释,笔者偏向于“息”被译为风。从第一种解释来看,“息”译为“停息,止息”,目的在于将蜩与学鸠之飞与大鹏之飞加以对比,“ 决起而飞” 反衬“ 击水三千” 之难, “ 抢榆杨而止” 反衬“ 扶摇九万里”之高, “ 时则不至而控于地”反衬“ 去以六月息者”之遥。大鹏和蜩与学鸠的上述对比,传达出的哲理只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式的 “小知不及大知”,这与庄子通过《逍遥游》论证“无待”境界的初衷背道而驰。
《庄子》内篇中,凡“停留,止息”的意思都用“止”,不用“息”,如《逍遥游》中“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齐物论》里“襄子行,今子止。襄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息”在《庄子》内篇中最主要的用法是作名词或动词,意为“气息,呼吸”。如“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这里的“息”也释为“气息、呼吸”。
从《逍遥游》文中,我们看到大鹏虽可以背负青天而高飞南海, 但是“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所以大鹏要乘着最强盛的风,才能飞像南海。什么时候的风最强势呢?释德清说:“周六月,即夏之四月,谓盛阳开发,风始大而有力,乃能鼓起翼”。六月份,大陆气压低、气温高,而海洋气压高、气温低,根据海陆热力性质的差异,海洋上的强风吹向大陆,大陆气流上升(如图):
高空
气气
流流
上下
升 降
A 大陆B 海洋
因此大鹏要凭借六月向上的强盛气流,两翼依托下面的风,抟扶摇而上,飞到南海。
郭庆藩《庄子集释》曰:“庄文多不能专于字句求之”,下面从文章里立意上看,无待的逍遥是庄子所追求的境界,但他并没有在展开一个天地大境之后就直接切入“无待”的主题,而是首先以客观的“有待”感知这个世界。在“有待”的世界中,我们可见事物被局限的悲哀。大鹏虽可以背负青天而高飞南海,但他要凭借六月风的承负,局限于物。蜩与学鸠之所以笑鹏,因其从未高飞,从未感受过高远开阔的视野,所以它们只见鹏的劳苦,而不知其乐趣,这是局限于空间。郭庆藩《庄子集释》中所言,“去以六月息,犹言乘长风也,与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对文。”对文是是古代文献中被广泛使用的修辞表达方法,也是传统训诂学的重要方法之一。对文最大的特点就在一个对字。一般来说,所对之文应是结构相同或相近,意义相同相似或相对相反。“去以六月息”与“实则不至而控于地”相对,是指大鹏受限于六月的大风,和蜩与学鸠受局限于空间而不知大鹏高飞的快感,主旨一致,都在说明“有待”世界中的事物都是备受局限而不得真正的自由。同样,朝菌朝生暮死,寒蝉春生夏死,楚国的灵龟、上古的大椿树,以百年、千年为春秋,彭祖因八百岁而闻名于世,这些形象作者都是以生命的时限感知着世间的“有待”。从这个角度讲,“去六月息者也”中“息”的翻译极为重要,译为“风”后 ,大鹏要飞向南海,要借助于六月的风,受风的限制。这就与庄子接下来论证的在有待的世界中,从物到人都是受限于空间、受限于时间相贯通,进而引出自己所追求的的“无待”的境界。
一句话概之,不管是词的分析,还是文章立意,“息”解释为风最为恰当。
作者简介:朱春艳,女,上海大学文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