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倾
[上期提要]被小师妹整得有口难言的莳萝决定进行反击,趁着月黑风高,麻袋一套,保管揍得她连娘都不认得,那她什么都气出了。当然前提是如果她没有套错人的话……
醒来之时,我已安然躺在床榻之上。舜瑶端了药汁正推门进来,见我醒来,惊喜道:“莳萝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将药碗放在桌上,她又皱眉道,“不知苏沐那边情况如何?”
头疼欲裂,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疑惑道:“苏沐?她,又能如何?”
舜瑶凝视我,神色颇为纠结,半晌轻叹道:“莳萝,你有命活着这次可多亏了苏沐。她为了救你,现在可还危险着呢。”
我脑中一片浆糊,愈发不明白:“苏沐救我?什么意思?师姐你在开玩笑吧。”苏女妖不来害我,我都要谢天谢地了好不好。
舜瑶又叹了口气,缓缓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只是听巡夜的人说,发现你们时,苏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你推上岸,自己却滑向水底。若不是发现及时,她的安危可就难说了。”
渐渐记起那双托住我身子的胳臂,那么短的时间,除了在我身旁的苏沐,应该没有人能那般及时地出手吧。心下对舜瑶所言信了三分,顿了顿,我迟疑地问道:“苏沐在哪?她怎么样了?”
舜瑶把药汁端过来,看着我服下,这才道:“师父说她情况不好,连夜将她送出上阳谷救治了。听二师兄等人传话,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还在昏迷之中,不晓得何时能醒。”
我不知如何答话,良久,才讷讷道:“原来是这样。”
舜瑶收拾完药碗,帮我掖好被角,嘱咐道:“莳萝,你先休息吧,有消息我会及时告诉你的,别太担心。”
我拉住舜瑶的衣袖,有点不知所措,低声道:“师姐,我是不是做错了?”紧接着一五一十地将那晚之事一股脑儿道出,忐忑地等舜瑶批评。
舜瑶揉了揉我的头发,摇头无奈道:“你们啊,真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不对各占一半,这次权当教训吧,以后切记好好相处。”
我哭丧着脸望着她,点了点头。
舜瑶又陪我说了会话,而后出了门。
我躺在床上,抬眼望着床顶曲折回旋的花纹,心下泛起层层惆怅。仔细回忆我与她相处的这段时间,她虽然几番捉弄我,不过算起来并未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多半是怀着一种好玩的心思。
长长叹一口气,我暗暗告诉自己,莳萝你总归是小师姐,以后凡事让着她点,不能斤斤计较。
心中盘算着,等苏沐回谷后,我就对她好点吧。同门师姐妹,按师父的话,不是手足胜似手足。
转眼望着窗外暗淡下来的天色,我怔怔地想,苏沐何时能回来呢?
三日后,苏沐自谷外归来,原本就身娇体弱的她,此刻更是一阵风便能吹倒。二师兄等人护着她行入院落,像是呵护珍贵易碎的琉璃,生怕磕碰一丁点儿。
我坐在房间内,望着一群人簇拥她行来,阳光洒在她十分怯弱的脸庞上,犹如沐了一层淡淡的光辉,身姿娉娉袅袅,容颜绝色倾城。
突然有点理解二师兄等人的感受了,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美人儿,纵使同为女性的我亦不免生出怜惜之意,何况“食色性也”的二师兄等人。
师姐们照顾着苏沐于床上躺好,师娘又来嘱咐了几句,待众人散尽,我才转过水晶帘,行至床畔。
听见声音,她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是我,她有一瞬的微怔。
心下有点紧张,我抿了抿唇,迟疑地开口:“苏沐,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以后好好相处,好吗?”
长而密的睫毛轻颤,她怔忡地望着我,半晌,才点点头,嗓音干涩地道:“好。”
一时无话,我敛衣于床畔的椅子上坐下,望着窗外渐渐西斜的日头出神,不经意间余光瞥向苏沐,却见她正瞧着我出神。
小动作被撞破,她有点尴尬,有点羞赧,精致如玉的面庞一点点漫上红晕。
我平时就不是多话的人,此刻绞尽脑汁亦想不出话题,与其彼此沉默无语,不如早点起身退回。我轻咳一下,低声道:“没事的话,我就先回……”
“等下。”她截断我的话,咬了咬唇,半晌才嗫嚅道,“小师姐,你再陪我一会可好?”
我本来就没什么事,既然她开口,亦无理由拒绝,点点头又重新坐好。
那天,我们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自打开的窗户处观看了日落的全过程,除了寥寥几句对白外,两人皆是沉默。只是这沉默中却含了几分温暖的味道。
我安静地陪着她,一直到夜色降临,有师兄给我们送饭菜过来,这才打破了这种淡淡惆怅、淡淡温馨的气氛。
此后几日,苏沐与我相安无事。彼此之间话虽然仍旧不多,但却不是相互防备与猜忌。
一天晚上,我在灯下埋头继续研读《玉皇经》,苏沐裹着睡袍行来,在旁边安静地坐下。抬眼之间,瞥见她领口隐约露出的光滑莹润的肌肤,我不觉感叹,这等绝色将来不知谁人有福消受。
停下研读,我转向她,问道:“苏沐,你有事?”
睫毛扑闪如蝶翼,她轻轻摇头:“无事。”默了须臾,又道,“只是想来这边坐坐,小师姐你随意就好。”
“哦”了一声,我从善如流,翻着书卷逐字逐句地琢磨。其间,灯花轻爆一声,不等我反应,她起身寻了剪刀,小心地把灯烛剪亮。
夜深了,困意一波波袭来,书上的字跃入眼中逐渐恍惚,变成不识得的零碎字眼。苏沐察觉到我的渴睡之意,起身道了歇,莲步轻移,转过珠帘回了自己那边。
只是转身的动作于拐角处顿了一下,她微微启口,几不可察的声音。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一头雾水,不明白她的意思。然而转念一想,怕是自己听错亦未可知。于是,不再放在心上。
翌日一早,钟声响起,悠长洪亮。我和她同时翻身下床,携了随身武器急忙赶向练武场。今日轮到武功修习科目,上阳谷众弟子不得缺课,不然将遭受师父文化上的荼毒。
师父曾融名诗佳词汇成一首大杂烩新诗——《自挂东南枝》,上阳谷弟子若有旷课,便会被罚背此诗两个时辰。我深深怀疑,九师姐沫雪颠三倒四的成语水平,便是得益于师父的潜移默化。思及沫雪脱线的水准,我默默扶额,此生都不愿再旷课。
众人于练武场上分作两排站好,师父趿拉着拖鞋慢悠悠地转出来,一只手掩着口呵欠不断,随意地扫上众人一眼,挥挥手道:“老规矩,大家开始练习吧。”说完径自寻了个避风处,靠着椅背合眼养神。
上阳谷一众弟子有序散开,各自抽出武器认真练习。而几位师兄师姐则选择相互切磋,点到为止。五师姐对二师兄,九师姐对七师兄,按理说四师兄应该对六师兄,可惜六师兄虽然专攻医术,武功却丝毫没落下,除了出谷已久的大师兄外,没人愿意单挑他。所以四师兄无奈之下对着木桩狂砍。
我有气无力地比画剑法,选了个师父看不到的地方暗暗偷懒。
一剑一剑画过,连个风声都没带出来。
“莳萝,剑术是这样练的吗?”
温润沉雅的嗓音传入耳中,我抬眼去看,只见六师兄正向我走来,他手提一支碧青竹笛,衣袂飘飘,俊美若仙,周围晨光几乎有瞬间失色。
我收剑而立,冲他吐吐舌头,扮鬼脸。
“你又偷懒,小心师父发现。”六师兄笑容温柔,目光关切。
我笑得万分讨好:“六师兄,你不说我不说,师父哪里会晓得,对吧?”
六师兄揉上眉心,神色无奈,正欲开口。
“六师兄,苏沐所练剑法有处想不通透,你能指点我一下吗?”苏沐不知何时行来,望向六师兄,仰起尖尖的瓜子脸,轻眨睫毛,笑容甜美,目光忐忑而期待。
六师兄迟疑地轻颔首:“没问题。”而后又转向我道,“莳萝注意点,被师父发现你可就惨了。”
我欢快地点点头,冲他挤眉弄眼。
“六师兄,这边来。”苏沐向前扯着他的衣袖,软糯的嗓音,半撒娇半恳求的语气。
我有点莫名奇妙,好像哪里有点不对。看着两人行去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上阳谷中,从来只有我能扯得六师兄的衣袖这么亲近,从来只有我能用那种语气对他撒娇。
六师兄今日着一袭白衣,绣着雅致的青玉色回旋罗纹滚边,长身玉立。苏沐身着一袭白色繁花抹胸,外披一件天青色纱衣,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薄施粉黛。两人一路行过,吸引了不少上阳谷弟子惊艳的眼光,这简直就是一道可移动的绝色风景。
我紧抿了唇,心中不大自在,这情景有点碍眼。扭过头不让自己再看,我集中精力认真练剑,剑风嗖嗖,一时倒生出极少有的气势。
只是余光不经间瞥过两人习剑的一幕,我心头一滞,剑术瞬间不成章法。只见苏沐几乎将半边身子都靠在六师兄身上,六师兄虚执了她的手腕,一丝不苟地指点。苏沐轻轻点头退开两步与他面对面站着,而后长剑轻挥,青光四射,六师兄单手持笛格挡,两人一时步法交错,身影缭乱。
我屏息而立,紧握长剑,心头有火气乱窜,却不知如何发泄,胸口有点发堵,怔怔地站着。
这时听得有极细的破空声自背后疾驰而来,我心觉不妙,急忙反手用剑格挡。甫一相触,只觉虎口发麻,长剑脱手震飞出去,方向正是苏沐与六师兄两人所在的场地。
眼见这剑就要伤到苏沐,千钧一发之际,六师兄将苏沐扑倒,就地轻翻,避过危险,与此同时,右手的玉笛激射而出,将剑撞出,齐齐插入场地木桩之上。
“怎么回事?”师父被响动惊醒,背着手走进场中沉声问道。
“好、好像是剑飞了。”有弟子瞧了瞧仍在震颤不已的长剑,心有余悸地答。
“谁的剑?”师父顺着那人的目光,也同样看到了那柄剑。
大家面面相觑,相互打量许久,最后目光汇聚在我身上。场地内一时鸦雀无声。
“谁的剑?”师父声音拔高,微怒道。
一定有什么东西漏下了,今日之事很是怪异。我大脑高速运转,欲寻出蛛丝马迹。眼风掠过苏沐时,却见她正斜眼睨来,唇畔轻勾,露出那种我无比熟悉的笑容,混杂着嘲讽、鄙夷与不屑一顾。
我心下一滞,苏沐她……
丹唇微启,她无声吐出三个字。
回过神的我不觉怔住,她说,跟我斗?!
我恍然大悟,之前的友好原来只是假装,为的是让我放松警惕,好进行下一步陷害。明白过来的我,心内五味杂陈。压抑着情绪的波动,我平静地走向前,俯身道:“回禀师父,弟子的剑。”
师父皱眉看我:“怎么回事?”
我据实答:“弟子练剑时一不小心剑被震飞了。”
师父眉头皱得更紧:“一个人练剑,剑也能飞?”
我:“当时好像是背后有东西袭来,弟子反手用剑格挡。”
师父:“什么东西?”
我:“没看清。”
场内有瞬间的沉默。
“师父,小师姐不是故意的,我相信她。”苏沐挣扎着站起身,水眸雾气腾腾急切道。
这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
“哎呀,有血,小师妹受伤了。”
“小师妹伤到哪里了,重不重?”
天青色纱衣已染成暗红,血还在不断渗出,沿着她的手臂点点滴落于地,红与白映衬,格外刺眼。
众人再看向我时,目光里的愤怒不加掩饰。
师父脸色沉沉,犹如被乌云遮蔽的天幕,冷声道:“莳萝,你太过分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作为师姐,不但不知爱护苏沐,还蓄意伤她,真是让我失望透顶。”
果然,苏沐还是那个心机重重的苏沐,我突然很想笑,还好抑住了这冲动,竭力冷静道:“不是我。”
师父面色稍缓:“有何证明?”
我:“没有。”
师父大怒:“莳萝蓄意伤害同门,关禁闭三个月,反省好了再出来。”
怒火在这一刻爆发,我气急指着苏沐高声道:“不是我,是苏沐她陷害我,你们都被她善良柔弱的表面迷惑了……”
“够了!”六师兄从人群中行出,打断我的话,眉眼间涌上怒气冷冷道,“苏沐刚才在与我练剑,根本没有机会出手。莳萝,你不是小孩子了,能不能懂事些?”
眼前染上蒙蒙水汽,我极力抑制才没让泪水渗出。怔怔地瞧着六师兄,心中难过得厉害。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生气,第一次用严厉的语气对我讲话,连他都不肯相信我。突然觉得可笑,我也不在勉强自己,就这样笑出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我笑着说:“好,很好。苏沐,你赢了。”
苏沐睫毛忽闪,睁大眼睛望着我,委屈兮兮道:“小师姐,你怎么了?不要吓苏沐。”
我冷笑一声不再看她,转向师父单膝跪地道:“弟子莳萝知罪,师父责罚得极是。”语毕,欲起身跟随执法队弟子离开。
六师兄冷着脸挡在我面前,向师父道:“弟子窃以为禁闭惩罚不足以让莳萝清醒,弟子建议……”
我拔剑出鞘,一剑狠狠削过,鲜血溅在我和他的衣衫之上。我回剑入鞘,偏头视着六师兄,轻笑道:“不知这样,师兄可满意?”我伤了苏沐,禁闭惩罚太过轻微,以血抵血理所应当。六师兄果然是考虑周到,心思缜密。
六师兄的表情略显僵硬。
我伸手推开他:“这位师兄请让让,别挡了我反省的路。”
两名执法弟子越众而出,冲我点点头,我报以微笑跟随他们离开。抬头看向缓缓升起的朝阳,阳光璀璨,红霞满天,天空辽阔朗远,万里无云。真是一派好景致。
是夜,我用迷香放倒了禁闭之所的看守,搜刮去两人身上所有的财物,接着潜入六师兄的沁药小筑,取了些泻药、迷药、毒药、解药等防身,最后自马厩中牵了匹好马,迤逦出了上阳谷。
我这个人颇能识时务,心知自己完全不是苏沐的对手,再说我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不想与她勾心斗角。至于她为何救我,又为何屡屡陷害我,我懒得去猜测了。
握了拳暗暗告诉自己,莳萝,出谷吧。惹不起,咱至少还躲得起。
至于谷外的江湖是血腥暴力,还是脑残脱线,都已无所谓。上阳谷十年修习,我保命的本事还是有的,并不畏惧。
夜色浓郁,凉风正好,我驭马疾驶。
江湖,我来了。
循着十年前入谷的记忆,我摸索着出谷路线,曲曲折折,大半夜竟然成功出了谷。可见其他方面我或许不行,但记忆还算蛮靠谱。
为了防止谷中人追至,我一夜未敢停,马不停蹄赶路。待到日头升至正中时,我遇到了谷外的第一户人家。这是一户农家,丈夫出去砍柴,妻子在家照顾八十岁的老母,外加浆洗衣物,饲养牲畜等等。
我给些银子,在那里用了谷外的第一顿饭,虽然是粗茶淡饭,但我因为饿极倒也吃得特别香甜。妻子帮忙喂饱了马,我道了谢并嘱咐若有人问起千万别说见过我,不然会很麻烦。
布衣裙钗的小妻子目露惊恐,像是被惊吓到的小动物。
我意识到自己话中暗含的威胁意味,挠了挠头,修正道:“那个,大嫂,你别怕。是这样的,我爹要把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反抗不成只能逃婚。你若把我的行踪透露出去,我会很麻烦。所以,请你见谅。”唉,初出江湖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编瞎话忽悠人,我内心稍稍鄙视自己,痛心疾首之。
樵夫小妻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才松口气点点头。
冲她挥挥手,我跨上骏马,一路疾行。金黄的麦田、连绵起伏的山峰、落叶纷飞的树林、清澈通透的小溪等等相继飞掠向身后,我沉寂的一颗心慢慢苏醒,不觉几分豪情充溢其中。
跃马挥鞭,年少张扬,闯荡江湖,救死扶伤,惩奸除恶,侠名远扬。曾几何时,我也有过这样豪情万丈的梦想。
又行了一段路,日头已偏西,四周能见度明显降低。身下骏马打了个喷鼻,飞驰的速度慢慢减下来。俯身靠在马背上,连续一日一夜不停息的赶路,也让我颇觉疲惫。
扯了扯它的长耳朵,我凑上去低声道:“马公子,我们要在天黑之前找到落脚之处,所以你须再加把劲,完成任务晚上犒赏你哦。”
听我唠叨完,它甩了甩尾巴,偏过头来蹭蹭我的脸,竟然真的跑快了。天哪,这马太有灵性了吧。重要的是它还会揩油,难不成真是头公马?要知道我刚才那句马公子完全出于胡扯,其实我压根分辨不出公母。
风声低啸,尘土飞扬。回头望去,视线所及皆是陌生事物,上阳谷早不见影踪。我先是仔细检查手臂上的伤处,已完全愈合几乎看不出伤痕,果然还是打不死的小强体质。接着捏了捏鼓鼓的钱袋,按了按腰间的长剑,又数了数包袱里各种应急药物,心里的忐忑不安这才缓下来。
夜幕即将来临,我和马公子还在行路中。我叹了口气,拍拍它的脑袋道:“跟着我让你受苦了。马公子,既然你不辞辛苦地驮我出谷,我也当聊表谢意。可是怎么表达谢意呢?”
我认真思考片刻,道:“要不我收你做小弟吧,以后保护你不让人欺负。我们一起闯荡江湖,浪迹天涯,自由自在行侠仗义可好?你若同意,就抖抖耳朵。”
马公子忙于跑路,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有些挫败,捋捋它油光发亮的马鬃,努嘴道:“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字还未出口,只见它的耳朵抖了抖,抖出的风刮得我脸颊略疼。
一掌拍下它的耳朵,我哼道:“笨小弟,那么用力做神马。”
以手支颐,我无聊地绕着它的鬃毛,又道:“既然你是我的小弟,我该给你起个像样的名字。叫什么好呢?我叫莳萝,你随我的姓,嘻嘻,那叫绿萝好了。同意的话,继续抖下耳朵。”
它埋头行路,完全无反应。
我想,它或许在考虑吧。动物反应迟钝些可以理解,况且我说的是人话,对于它而言是门外语,还要经过脑内翻译过程。
只是等了半天,它还是毫无反应。
我呲牙森然道:“没有反应就是默认,以后你就叫绿萝。”
绿萝君一声长嘶,悲鸣不已。
我充耳不闻,用鞭杆敲敲它的屁股,“快点跑,不然晚上炖了你吃肉。”
绿萝君猛甩马头,仰天长号。
本来以为今晚不得不露宿野外,幸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驶过那长长的林间小道后,竟然有家灯火通明的客栈映入眼帘。
只是当打马行至客栈门前,望见上头挂着的匾牌时,我激动的笑容僵在面部,抽动着嘴角念道:“黑店?”
前来招呼的小二绊在门槛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里面有人“噗”地笑出声。我疑惑地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正用衣袖擦着络腮胡子上的酒水。
小二帮我牵住马,甩着毛巾急道:“哎哟这位姑娘,我们这是墨店,秋水镇有名的墨店,不是黑店。”
我抬头仔细打量一番,果然见那“黑”字下面还有个“土”字,歉疚地笑道:“小二哥真对不住,光线不好我没看清。”
那高大男子转眼看来,笑道:“这位姑娘真是位趣人儿。”
我十年未出谷,也十年未同陌生男子讲过话,所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踏入门内点点头一笑而过。
谁知在我踏进门的那刻,男子表情瞬间转为惊愕,一动不动,酒碗还端在半空中。我怔了怔不知何意,正欲问小二客房之事,却见小二竟也直勾勾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待我回头扫向客栈内寥寥酒客时,发现这些人正望向我,表情震惊如石化。
我摸不着头脑,难道谷外的江湖已由血腥暴力转为脑残脱线了?怪不得沫雪出谷历练一趟,回去就变成那副模样。
我正在犹豫如何进行下一步,这时见中等身材微胖的掌柜率先回神,疾步行来,一把推开店小二,躬身笑得脸上褶子层层:“这位姑娘,您是要住店还是要吃饭?”
“住店,顺便送上来一份晚饭。”
掌柜殷勤道:“一等房每晚五两银子,附赠早晚饭;二等房每晚三两银子,附赠晚饭;三等房每晚一两银子,无免费餐饭。”
闻言,我睁大眼睛张口结舌。许久未出谷,谷外消费竟然已高涨到这个地步。下意识地捏捏钱袋,那我岂不是从小康一瞬跌到了温饱水平?
但露宿野外总不太安全,我咬了咬牙道:“掌柜的,来间二等房吧。”随后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么贵的店还说不是黑店,近墨者黑,可见墨店远比黑店坑爹。”
掌柜正在移动的胖身板微顿。
我心下一惊,不好,说坏话被人听到了。
谁知掌柜愈加殷勤,脸上笑容绽放如菊花:“对不起,刚才小的报错了价,其实是一等房每晚五钱银子,附赠早晚饭;二等房每晚三钱银子,附赠晚饭;三等房每晚一钱银子,无免费餐饭。”
我一秒变身有钱人,顿时豪情万丈:“那,来两间一等房。”
掌柜不解:“姑娘还有朋友?”
我灿然一笑:“不,一间住着,一间看着。”
掌柜:“……”
用完丰盛的晚饭,我躺在松软舒适的床铺上,仍有种极度的不真实感。之前小二送饭菜进来时,我抑制不住好奇心问他,刚才众人见我为何会如此惊愕。
小二以手指天,万分恳切道:“因为姑娘您长得实在太美了。我们这穷乡僻壤凡夫俗子哪见过你这样的美人。所以一时看呆了,看傻了。其实我们也只是仰慕姑娘美貌,并无他想,有得罪之处还请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我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轻颔首:“知道了,你下去吧。”
待房门关上的那刻,我欣喜地摸了摸脸颊,接着坐到铜镜前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一番,最后捂脸确认:“这个江湖果然走的是脑残路线。”
双臂枕在脑后,我眼望华丽宽大的床顶,得遇如斯江湖,不觉悲喜交加,心内五味杂陈。悲的是在这样的江湖中历练,再回谷时,我定变得和沫雪一般脱线;喜的是在这样的江湖历练,完全不用担心衣食住行人身安全。
可惜,我又想太多了。
变故发生于午夜时分。虽然床铺无比舒适,但因为我初出谷,警觉不敢放松,是以睡眠浅得很。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隐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近,最后于我门外止住。我神志瞬间清醒,抄起长剑携了包袱,灵机一动悄无声息地滚入床下。
刚藏好身便听得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无数只脚纷至沓来,将地板踩得咯吱作响。
有双黑色云纹长筒靴疾步行至床前,一把掀开被子。
周围空气有那么一瞬的凝滞。
那人高声怒道:“人呢?”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稍带稚气,应该是位少年。我迅速判断来人。
“少庄主,那妖女明明下榻这房间的。被子尚有温度,应该还没走远。”是那掌柜的声音。
“梁翦、梁飞各带人马分两路去追。”少年朗声命令道。
“是,少爷。”
眼前脚步纷乱,不多时占满房间的脚只余寥寥几只。可是这几只脚在房间晃来晃去,愣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心下着急,但也只能屏息凝神免得被发现。
“少庄主放心,由梁翦梁飞两位教头去追,定能把那女妖手到擒来。”掌柜谄笑着讨好。
少年冷哼一声,并不作答。脚步再次行近,少年立于床铺前似乎陷入沉默。周围也未有人再言语。
突然他一掌击向床柱,似乎很懊恼:“我竟然没想到。”接着吩咐道,“梁羽,仔细搜这间房,别放过任何一处。”
我心下大惊,这少年完全不脑残啊。翻箱倒柜的声音骤起,甚至还有刀剑刺穿声。我浑身冷汗直冒,看来今次躲不过了。与其等他们搜至床下我被动抵抗,还不如找机会出去主动出击。思及此,我握紧手中长剑,蓄势待发。
少年似有些焦躁,脚步转来转去。
在他背对我的刹那,好,机会来了。
我翻身滚出床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窗子,一跃而出。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少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愤怒至极。
我夺路狂奔,身后黑压压一群人紧跟,手中刀剑在月光下闪着森森寒光。天哪,江湖秒转血腥暴力路线了吗?
我跑,我跑,我拼命跑。哎呀妈呀,不行,这样跑下去非累死不可。出谷未捷先跑死,不要这么坑爹吧。
重要的是这黑压压的一群人为什么追杀我,我完全不清楚啊。
说不定这只是个误会,说开了也就没事。我迅速理出思路,欲与对方和解。边跑边喊道:“那位少庄主,我想你认错人了。我跟你无怨无仇,何故苦苦相逼?”
人群紧追不舍,少年从牙缝中蹦出字眼:“妖女,受死吧。”
“少侠,咱有话好说,你能先让手下放回武器吗?刀剑无眼,伤了谁都不好。”
“妖女,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唉,完全没有沟通和解的可能性。
我不再多话,集中力气跑路试图甩掉他们。大脑一片空白,思维完全停止,唯有本能的逃跑还在继续。肠胃翻腾,右下肋疼得厉害,汗水涔涔迷了眼睛。
脚步渐缓渐止,我倚老树而立,汗如雨下,喘息如牛。不跑了,死都不跑了。天要亡我,我别无选择,但至少我可以选择光彩的死法。一手握上剑柄,我要死战,不然就战死。
片晌,入耳阒寂无声。
心下犹疑,我拊膺喘息四顾,却见夜色浩渺,茂林丛杂,杳无人烟。原来不知何时我竟甩开了那群人。
大大舒口气,心中紧绷的弦松弛,我只觉浑身酸痛,脑胀欲裂,腿脚颤巍巍甚至连站立都成问题。
我扶着树身欲坐下歇息,甫一动弹。说时迟那时快,脑后细细风声迅疾袭来,待我回神已至身侧。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我恼羞成怒,战斗力超常发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袖卷去,细风尽入,紧接着反手挥出,细风原路返回。只听“啊”的一声痛叫,身后丛林中滚出一个人。锦衣华服,容貌清俊,正是之前一路追杀我的少年。
原来他们躲在一侧并未被甩开,而是等着袭击我。有了此认知,我腿脚一软跌坐在地,现在真的是点滴力气都没了,唯有束手就擒。
夜幕沉沉,丛林寂寥,少年倒在地上,呻吟不止。
[下期预告]离家出走成功的莳萝,踏上江湖的第一天,却突然被各种人马追杀。而且杀她的理由居然是因为,误认为她就是江湖臭名昭著的采草女淫贼——食草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