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

师陀

黄昏从空中降下来了，降落到小城的屋脊上和小胡同里了。卖煤油的远远从小胡同的转角上出现，肩上挑着担子。

“卖煤油啊！梆！梆梆！”他喊着，敲着木鱼。

胡同里没有人。一条狗望着他，接着又自行走开。有个门响着，有人从里头走出来。

“卖煤油的！”走出来的人站在门口台阶上喊，手里端着灯。

梆！梆梆！卖煤油的在台阶前面停住，挑子放到街沿上了。这是个装着架子的煤油桶，另一头配一口箱子，上面贴着红斗方，里头放的是各种杂货：火柴、香烟、纸和烟丝。

买油的说：“打四两。”

“不说也知道。”卖煤油的接住灯。

卖煤油的用提子把油吊出来，量够了数目。

“自来火又涨价了？”

“又涨价了！”

卖煤油的并不高兴，比打油的还不高兴。他数过钱——

梆梆！从新挑起挑子。

“越涨越没利看！”他回头又加上一句。“你想想——馒头现在几个钱一斤？从前自来火三钱两盒，赚你一个；现在三钱一盒，不说谎，看你两个半制钱！”

在冷落的小胡同里，卖煤油的担着挑子，木鱼敲的动天响。他有他的调子：梆！梆梆！他有他的老声音，从来不变的声音：卖煤油啊！挑子活跃的跳动着，他就这样顺着胡同走下去，一路上迎着他是开门关门的响声。

“喂！卖煤油的！”又有个小门打开，又有个声音向他喊。

这喊他的是个老太太，一听下面的谈话就知道。

“你真是上辈子烧香烧来的福气，老斋公，娶这么一房好媳妇，两天点一灯油！”卖煤油的看了看灯，一看他就准知道是新娘子的。

老太太喜欢的几乎把眼泪都流出来。

“会做活呢”，她说：“你给够数就好了！”

“老天爷是见证”，他赌咒没有十八两！

当他们谈话时候，远远的又有一个人喊了。卖煤油的担起挑子，极和气的跟老太太分了手。

“梆！梆梆！卖煤油啊！”他喊着，尽量敲着木鱼。

这一盏是厨房里的灯，上面落了许多灰尘。喊他的是个中年女人，脸红红的，被烟熏的满眼泪。

“该吃饭了”，没有放下挑子，卖煤油的就笑着招呼。

买油的并不直接回答。

“有铜版纸吗？”她问。

“有，有！”

卖煤油的赶紧打好油，赶紧到另一头打开箱子，或是说他的杂货店。

“今天又是记账吗？”

“又是的！”

“可是前面老早三吊多了？”

“四吊多终归要还你的——怕什么？跑了和尚跑不了寺！”

真没有办法！卖煤油的笑着叹口气；卖煤油的担起挑子；天渐渐暗下来了；小胡同里不再有人出现了。梆！梆梆！他顺着小胡同走下去，一路上喊着，比先前更响更急的敲着木鱼。所有的灯他都认识，只要摸摸他就知道是谁家的，甚至是谁用的。现在它们已经被点起来，光亮照耀着每间房子，不管是发霉的熏黑的整洁的倾倒的全照耀到了……梆！梆梆！木鱼越来越急，越响越远。最后只剩下空洞没有行人的小胡同，转个弯，他的影子随即消失在昏暗中。

可不是，他自己家里的灯也该点起来了。

【介绍】

堀辰雄（1904—1953）

日本昭和初期新心理主义的代表作家。生于东京，父亲堀滨之助是广岛藩的武士，维新后上京，在法院工作。他是堀家的嫡男。但是，在他出生的第二年，他的母亲和父亲吵架，就带着他离开了堀家。在他4岁的时候，母亲带着他改嫁给雕刻师上条松吉。幼年的他就时刻感觉到自己出生的秘密，但由于当时环境的局限，他一直没有探究出自己出身的秘密。反倒暂时接受这一切，痛痛快快地渡过自己的童年。

堀辰雄在高中时代就得到了日本名作家室生犀星和芥川龙之介的赏识。这对堀辰雄起到了决定性影响，使他真正找到了超现实的另一个世界——文学世界。另一方面，1923年关东大地震失去母亲的经历，也对他以后文学风格的形成有深远影响。

1925至1929年，堀辰雄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文学系国文科，同中野重治和洼川鹤次郎相识，也受到小林秀雄和永井龙男的影响。与日本昭和时期两个主要流派无产阶级文学派和艺术派都建立起来的联系，为堀辰雄独特风格的形成打下基础。1926年，他与中野重治等人创办《驴马》杂志，作品受现代主义影响较大。1930年，出版小说集《笨拙的天使》，并取材作家芥川龙之介的自杀及自身经历创作的《神圣家族》，受到名作家横光利一赞赏，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此后，因肺病常去轻井泽疗养。1933年6月，在轻井泽认识矢野绫子，随后开始《美丽村庄》的创作，并有其他作品发表。1934年9月，与矢野绫子订婚。因绫子也患肺病，二人于1935年7月赴八岳山麓的富士见高原疗养所住院疗养。同年12月，绫子病故。这段生离死别、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成为其代表作《起风了》的基本素材。1941年，堀辰雄发表了描写现代已婚女性追求在家庭中独立的小说《菜穗子》。战后因病重，几乎没有作品问世。

堀辰雄从师于芥川龙之介。他受西欧心理主义文学的影响，擅长人物心理描写，尤其擅长描写人物面对死亡时敏感纤细的内心感受。堀辰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病魔的折磨和死亡的威胁下，这种特殊经历，让他对生命、命运有着更为深刻和独特的理解。他笔下的人物，或是生活在极度的不幸中，或是生活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但读者从中感受到的却不是抑郁或者颓废，而是看似柔弱的生命中蕴涵的无与伦比的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