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婕妤
撩开记忆的面纱,儿时居住过的小镇朦朦胧胧,仿佛有雾气环绕其中,一片安宁祥和。
嘘,悄悄,一双粗糙的大手伸向冒着热气的蒸笼,“霍”地打开,趁着雾气的掩护似的,包子的香味阵阵钻入鼻孔,引人垂涎。
依稀记得早晨街上的热闹景象。油条们在油锅里扭动自己逐渐变得金黄的身子;馄饨在碗里悠闲泡澡,打滚游戏;面条始终保持自己美人秀发一般的诗意,跃出水面时还会俏皮地摆摆头,从发端溢出几滴可爱的油花——我似乎能看到人们的舌尖在口腔里满足地搅动、转圈。
可我已无法再回到那记忆中的小镇。历史的年轮碾过我曾生活的土地,时代变迁也不过是星星的睫毛一闪,广寒宫里的幽幽一叹。陌生的水泥地上站着陌生的人,我不敢开口,也不敢寻觅,怕“笑问客从何处来”,怕“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我仅是在原地闭上眼,为我小小的世界拉上帷幕。芙蓉如水,玉暖生烟,白桥弱柳,水静鱼眠。幽静的林荫小道不知通往何处,校园的钟鸣仍在回旋,孩子们在嬉戏,唯有我双眼闪烁痴立花前。曾记,我身披床单挥舞宝剑;曾记,我想象雨中跪求奥特曼DVD感动闺蜜遂成心愿;曾记,我放飞一只气球,看它自由冒险,漂浮云间……
唉,像是冰糖葫芦的酸甜,指缝间细沙的流窜,夏日流连于春朝的徘徊。我无奈地看着记忆中的小镇一点一点地模糊,一点一点地萧然,一点一点,如压于箱底的旧书,随着岁月覆满尘埃。
牛背上的笛声何处去了,那满流着夏夜的香与热的笛孔?秋天梦寐在牧羊女的眼里。
这味儿,涩。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窗外,雨不绝。窗内,人不眠。
我的两个舅舅,两个已有大肚腩和沉重身躯的中年男子,各怀心事地坐在床上,寂寞地,抽着烟。
凡我所见过的在外闯荡多年、内心疲惫的中年男子,眼中总有或多或少的浑浊。那是在人海浮沉中咽下的苦水,被烈日蒸发后成了他们心灵河床上淤积的泥沙,而他们眼中的血丝,也就成了苦海中游离的几丝辛辣。他们整日疲于奔命,嘴里咒骂着让他们如此狼狈的金钱,却又无可奈何地计算着家长里短,被迫成为金钱的奴隶——男人有着比女人更强大的身躯,也注定要承担更多责任。
他们聊着从前喜欢的歌手与歌曲,聊着动画片、电视剧和电影,聊着他们的青春岁月。他们也曾激情燃烧,也曾充满幻想,照片上的少年意气风发,如今却没了当年模样,只剩日益疲累的身躯和仰天长叹、感伤唏嘘。时光真是可怕的东西,它不是生死一瞬间的杀猪刀,却是把小巧精妙的雕刻刀。它一点一点,按照你既定的轨迹,极耐心极细致地为你刻上挣扎、疲累、寂寞、悲伤,还有成熟。不知不觉间,你竟变成连自己也感到陌生的模样,而你身上落下的碎屑——你所经历过的一切,在你身后的阳光中飞扬。
他们唱着:“钱呐,你这杀人不见血的刀!”他们唱着:“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他们唱着:“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我多希望他们能大醉一场,让酒精烧去内心的雾霾,让秋日凝滞的目光不再为绚烂夏季的逝去而悲伤。
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殇,痛饮从来别有肠。
这味儿,烈!
外公下葬那日,有人眼睛红肿,面颊总不干,例如外婆。有人面色凝重,跪在外公的遗像前良久不语,例如舅舅。也有人神色坦然,觉得外公只是如往常一般出门远行,默默祝福他一路走好,例如我妈。孩子们在茫然中天真依旧,围聚着游戏。
一整天,我们看着外公神情庄重地静静躺着,全然没了平日里爱热闹的精神样。也是,毕竟现在热闹的,是他的葬礼。
烟雾几乎要蒙了我的眼睛,我看着一个着了异服的“道士”舞着他的衣袍,引领死者的家人跪拜,像在歌颂死亡。
我们要环绕外公生活的这片土地,走一段很长的路程,母亲没有跟我解释这是为什么。我想,也许是为了在外公灵魂停留的地方呼唤一声,与他道别,劝他安息;也许是为了让生者在渐渐麻木的旅途中将悲伤的山峰慢慢消磨成平原。“道士”在前面领着,卖弄他鹤立鸡群的神气,我讨厌他的虚伪,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的确需要这么一个无关的领路人——死亡变得平常,悲伤便易遗忘。
晚上,我们还要给外公“送亮”。那晚我没看星星,只觉夜色如墨,像是能随时把人拖到黑暗中去,风声高,虫鸣远。到了我们都要走的时候,小舅舅却闷声说他要再陪外公说说话。我刻意走得慢些,隐约听到夜风的呼啸声中传来小舅舅的低泣,像野兽的哀鸣,舅妈挺着大肚子陪在他身边——外公没能看到那孩子的出生,我却知道,在这寒冬逝去之时,我们也将迎来新的春天。
这味儿,苦,却也,该带一点甜。
在我们生命的每个季节,都有它独有的想念与遗憾,我们会缅怀,会感叹。夏叹息春的遗失,畏惧秋的霜重;秋怀念夏的绚烂,感伤冬的枯朽;而冬,看雁过伤心,登高台也只是旧景添新愁。其实何必颓然?每段年岁都有其特别滋味,你一一尝尽,才得人生真味。不到园中,怎知春色如许?纵然冬临风霜苦,可你看,总有新绿为你添一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