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层底

2014-09-18 22:26杨盼
美文 2014年12期
关键词:布鞋鞋底箱子

杨盼

多年过去,也许我会在家中的红木箱子前,紧抱千层底,忆想三姨用手摩挲我额头的那个布满阳光的遥远午后。

故乡·千层底

穿着千层底,感觉踏实。

上树、翻墙、糟践庄稼后“逃跑”,成功与否的很大因素都在于它。儿时调皮捣蛋的经历中从来都不会没有它的影子。想起千层底,就想起我在三姨家的日子来。小学二年级暑假,不记得是何原因,被妈妈遣送回三姨家,呆了整整两个月。现在想起,那竟是我与三姨最亲近的日子了。

三姨有个小院,方方正正,客厅正房与两间单房倚靠北方,一字排开。厨房坐东朝西,与北边屋子共呈“「”型。厨房南边是个搭着棚子的户外炉灶,每每用来为客人们做“大饭”。紧靠户外炉灶,是院子的大门,高约三米五,宽约两米半,以能使满载果实的三轮车通过为设计标准。院子南边是储货房与茅厕,西边则是花坛,种着些牡丹、月季、葡萄、石榴、葫芦之类,颇为养眼。三姨就在这样一方天地里,耕种着自己与家人的幸福。三姨家外,数条土路既能通向自留地,也能通向黄土塬之间的大小沟壑,到处密布的绿色毫不费力都能映满人的眼。

有所小学,在三姨家南边不远。凡遇重大的传统节日,村民便拥聚在小学不甚宽阔的操场上进行仪式。小时候的事很模糊,现而今只记得人们的喧闹声与歇不住的脚步,在记忆的间隙流转。三姨夫是村干部,每有这样的事情,都跑来跑去,不停地张罗。三姨却是个笃定的人,会默默操着家务,当好后勤部长。而于农事与热闹中不经意的闲暇,三姨总会亮出她享誉村内外的手艺活儿。

挑一个不阴的天,整几块木板斜倚在北面的山墙上,把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破布角料,用糨糊一层一层均匀妥帖地敷在板子上,晒干之后,就成了“袼褙”。积累了一定量的袼褙,根据人的脚型把袼褙切成一片片鞋底,在其周围裹上新白布条,将八九片1.5毫米左右厚的袼褙叠加一起,鞋底便初步成形了。接着,用麻绳把粘合后的鞋底沿四边缝合,这叫圈底,决定了鞋的式样与强度。圈底之后,就是纳底。三姨纳底很认真,几乎每平方寸都能达到81针以上,算下来,一双普通大的鞋竟要2100多针。鞋底做好就剩下鞋帮了,三姨做鞋也和村里其他妇女一样,大多每月逢五赶集买下一大片上好的礼服呢子,男的用黑色,女的用红色。做好的鞋,柔韧适中、针脚严密,甚为舒适。

穿着三姨亲手做的千层底,疯跑在田间沟里,与小伙伴们打闹戏耍,少时于我,更多的是一种享受。

医院·护士鞋

“咯——吱……”病房的门挤开了。

护士推着医疗仪器小轮车,径直走到床前,针头、圆形贴布等物什一应聚到三姨身上,看着三姨歪斜的嘴角、失去知觉的右半身子、苍白的脸颊以及略有苦痛的眸子,我背过身去,穿过门径直靠在走廊的扶手,奋力将目光倾泄在玻璃窗外,吞咽无人知晓的泪的味道。

“盼,你三姨住院了,脑溢血,有空回来看看……”深知三姨在我心中分量的母亲在电话里安慰道:“别太难过。”接到母亲电话,安排好开封的事情,我便启程回家。这令人窒息的病房、阴暗的走廊,竟是我的第一站。对医院有着极大排斥心理的我,闷闷的在门外发呆,看着众多穿行的病人,自己也跟着难受。

走廊那头,走来了几位年轻护士。别致有型的护士帽,一袭整洁的护士服,还有脚上漂亮的小白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小白鞋白得扎眼,儒雅、动人,如此灵动纤纤,轻声细步地走来,像鸟中君子,猫中公主。用手机上网查了资料,方知道“护士鞋常采用头层压花软牛皮或平纹软牛皮精制而成”,质地柔软,穿着舒适。其采用“丁丙胶制作的底材具有静音耐磨的特点,静音功能使得医护人员在病房走动也不会打扰病人休息”。看到此,竟不觉想起三姨为我亲手制作的千层底布鞋,也是那样的透气舒爽、走路无声、轻便灵巧……只可惜,病床上的三姨是无法再操起纳底的大针了。

“吃——吃——”三姨微抬着手臂,指着亲戚朋友送来的慰问礼品,用力挤出几个字。我会意地拿起一根香蕉,缓缓剥下皮,饿极似地大口吞吃着。看到我的吃相,相视着的三姨,比我先盈了笑意。端坐在床边,握着三姨的手,嘴上说些祝福之类的话语,掩盖内心的难过,无数次在心底酝酿的话,却无曾开口。

还记得,系着围裙的三姨,双手沾着红薯面粉,吵嚷着做“漏鱼儿”吃,而那第一碗,一向是我的;还记得,每次放假去三姨家,三姨就会佯装叫我出去有事,避开其他人,带着嘴里的“嘘”声,硬给我口袋里塞钱;还记得,儿时看电视瞌睡的我,滚在三姨的怀里撒娇不愿挪地儿,三姨总是用温暖的怀抱把我移往床上;还记得,三姨常说我妈不容易,一个人把我拉扯大,要我好好学习,不要辜负大家的期望……想说的太多,却总也说不出口,对于老辈人而言,说的矫情倒不如不说。按捺不住情感的我,只能扼逼着即将涌出的泪水,把自己的手抽出,把三姨的手放好,转身离去,到卫生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寻找独属于自己那份隐秘的感伤与记忆。

家·光着脚

从医院回到自己的家,已是疲惫不堪。扔下行李,甩了鞋,便一个人呆坐在凳子上。无法不去想儿时与三姨的种种,遂退去袜子,翻看着小书,于莫名的情愫中等妈妈下班回来。不多久,烦心的我便坐不住了,开始光着脚在屋里到处乱逛,直至我发现了它——一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常作为陪嫁用的装被褥的红木箱子。

它,四四方方,松木打造,四角裹着铁皮,周身髹着暗红色的漆,加之正面栩栩如生的百鸟朝凤图案,真个漂亮!这个箱子,平常倒没怎注意,一直堆放在废止不用的厨房隔间里。愣在箱子面前的我,似乎想起小时候有一些积攒的千层底就放在它里头。于是探头、伸手,试图掀开尘封于角落里的它。一个大的铜质机关锁嵌在箱子上,形制优美厚重,所幸没有锁,推起锁舌,拉着拽环,一使劲,箱子便开了。

半编织袋的千层底布鞋竟安安静静地在这个阴暗角落里苦苦等待了这许多年,它们不经世事的主人,才又将它们归于阳光。拍了拍编织袋上的积灰,发现袋子上有些开裂,变得很脆,一碰便碎。掏出里头的千层底布鞋,反复拍打,很是结实,丝毫看不到岁月的痕迹。掸去余灰,那黑色的礼服呢子也还是色泽鲜亮,密布着麻绳疙瘩的鞋底依旧软硬适中,整体鞋型也毫无走样。三姨一针针纳制的千层底,竟这么富有生命力。

怀抱着一双双由小码到大码的千层底,埋首于斯,在夕阳晚霞里叩击着自我,任泪千行,贮不满那空守单鞋的心。儿时,什么都不懂,只会玩耍打闹的我与三姨是何等亲近,每当三姨给我送来新的千层底布鞋,我都会雀跃着蹭掉脚上的鞋,迫不及待地穿上三姨新做的鞋。当我长大,去城里上学,千层底却和我渐行渐远,心里虽然知道它舒服、轻便,却殷羡着同学们的篮球鞋、跑步鞋、板鞋与休闲鞋,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在别人的目光中迷失着。妈妈是兄弟姊妹中最小的一个,当我还是孩提时,我的表姐表哥们都已长大成人,这中间自然会出现几年的亲情真空,而我作为亲戚中最小的,就得到了上至姥姥、姥爷、舅舅、姨妈,下至哥哥、姐姐们的宠爱。也许因此,我在三姨那获得的爱更多,以至于等哥哥姐姐们结婚育子,三姨有了自己的外孙,开始将爱倾注在他们身上时,我曾一度失落,甚至在心底的最深处埋怨过三姨。而自那时,千层底的送与穿便戛然而止了。

长大,忽然发现,不论时空沧桑几何,三姨已成为我生命中的符号,铭刻心头。等我懂事,渐渐拾掇起过去,才慢慢理解,自己那时总觉得阳光很简单,却不知道它跨越了多久才来到我身边。三姨对我的爱,只是更含蓄,更间接罢了。不知,对着如今在病床上的三姨,我满腔的话语又能在何时讲出。

未来,不会再苛求于人生和命运的我,宁可光着脚踽行在没有千层底的日子里,俯首终年。但,我仅愿自己动手纳制一双红布鞋,不论时间多久,鞋样多丑,都会在最后:让长大了的您的外甥亲手为您能行走的脚缓缓穿上。

只为,在梦中常忆起的曾经被遗忘了的低语呼唤着的千层底。

足有半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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