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鱼
看到了那时的一张报纸。
那是姑姑从城里带来的报纸。姑姑在城里读高中。那张报纸上有一篇社论:《迎接伟大的七十年代》。我在看到这篇社论的时候,我在二奶奶家的锅灶前帮着烧火。我知道,七十年代开始了。
姑姑还带来一本小说。那本小说是《欧阳海之歌》。那是那个时代唯一一部可以发行的小说。作者是金敬迈。那是一本写英雄的小说。那时,英雄是文学艺术作品的主角。我在读毛主席著作之余,就读《欧阳海之歌》。那小说的情节大都忘记了,似乎欧阳海请假因为帮助别人救火归队迟了,挨了批评,使我觉得欧阳海委屈,我竟然在二奶奶的纺车前面哭出了泪水。我为欧阳海流过少年的泪水。我那时和现在的少年不同,现在的少年崇拜周杰伦,崇拜林俊杰,我们那时崇拜领袖,崇拜英雄。我们是在那时文化语境的熏陶下形成自己的内心世界的。因此,我为欧阳海流泪。
这年的秋季,我进入初一。我们那时的初中是在本校接着读,那叫戴帽初中。初一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是葛令义老师。葛老师是本村人,曾经是干部,因为“文革”下放葛套。他中等身材,看上去是个文化人的样子,唯一突出的是络腮胡子。他的胡子长得茂密,覆盖着脸的几乎全部。因此,每天刮胡子想必是葛老师的一大任务。即便刮了胡子,可是看上去仍然是胡子的领地。只是葛老师尽管脸上胡须茂盛,他还是显得文质彬彬,他一点都没有张飞和李逵的强悍和鲁莽。他有几个儿子,按照顺序分别叫大毛二毛三毛,大毛就在初一,和我同班。葛老师那时是中年人,现在应该70多了,也不知在什么地方。
进入初中,我们就是中学生了。班级里有30多个开始由少年步入青春的学生。高堂,立明,洋狗,爱国,令先,冠明,金启云,我能想来的都是经常在一起玩的。我们没心没肺,学习基本放羊。学校组织文艺队,葛令瑞老师是导演兼美工。文艺队里演出《沙家浜》折子戏,那时能够演出的就是样板戏。好像是第七场。由四队的赵传仁的女儿演阿庆嫂。葛令先演刁德一,一个姓曹的女生演沙奶奶。那演阿庆嫂的唱腔做工眼神招式都很惹人眼目。就吸引一帮傻小子在她周围心怀鬼胎地活着。尤其是一开场,阿庆嫂唱:风声急雨意浓天昏地暗,阿庆嫂把音拖得和电影上没有二样。我们就觉得这个阿庆嫂值得我们为之骄傲。我们有些类似现在的追星族,我们眼里梦里就常常有我们自己的阿庆嫂的影子。我们连带地喜欢上了全本的《沙家浜》,我们改变了里面的一些唱词,把“你二人改装划船到对岸”改成了“你二人改装割草到梨园”,用来和一些男女同学之间有些暧昧的人开玩笑。
但是,我们还是有些害怕了。那时,样板戏是神圣的,是不能戏耍的。对样板戏的态度不好可以直接被定为反革命的。因此,那些改变了唱词的同学后来都不再有如此的调笑。
就想起了陈二孩。
陈二孩是我小学的同学,他父亲陈师傅在学校食堂里给老师做饭。面色黑。使得陈二孩也面色黑,如非洲兄弟。那个阶段,陈二孩迷恋上了样板戏。他能唱许多唱段,那几部戏由于听得多了,大家都能够唱几段,可是,陈二孩可以唱全本,可以唱不同的角色。比如,他可以唱李玉和,也可以唱李奶奶,还可以唱鸠山。他可以唱郭建光,也可以唱阿庆嫂,还可以唱刁德一。他常常在集会上唱,他是一个有些内向有些不善言辞的木讷的人,但是,他却在别人怂恿下,用他的有些古怪的嗓音唱一段又一段样板戏。后来,他竟然疯了,他一个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都不知道。他听谁说有剧团要招收他演出样板戏,他就信以为真了,就到处找他心目中的剧团。他在外面到处疯跑,到处唱,到处找剧团。就把自己找丢了。直到现在,他是一个谜语一样的人,葛套谁也不能知道他人生的谜底,包括他的父母和弟妹。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即便死了,又死在什么地方?他在死的时候,是否还梦想着剧团?我们都不清楚。后来,有一些传闻,说在什么什么地方,发现一个面色黝黑的青年人的尸骨,被当地人埋了,那个埋下他尸骨的地方,常常在夜间能听到唱戏的声音。可是那只是传闻,在葛套,谁也没有见到,谁也没有听到。
1970年,那些上海来的知青开始和葛套的人们熟悉起来。蚌埠知青又来了。蚌埠知青是蚌埠铁路中学的学生。这次葛套三队分来了三个蚌埠知青。一个陶芝华,一个陈玉珍,一个姓戴,记不得名字了。他们住在父亲退赔的那三间瓦房里。那些知青还是学生,在中学毕业后就离开她们生活的城市,来到葛套。我觉得蚌埠离葛套很遥远,她们说有200公里路。我知道,200公里路确实很遥远,因为我从来没有走出葛套10公里里以外的地方。
那些日子阳光依然,阳光是明媚的。那些日子依然贫穷,贫穷是真实的。
三爷爷的病情时好时坏。三爷爷患结核性胸膜炎,总能看到他苍白的脸,总能看到他在一间厨房里睡在地铺上,总能看见他的胸部一个口子,往外流出白色的液体。我那时真的难过,为三爷爷。三奶奶常常红着眼睛,不知哭过多少次。那时如果有钱,是可以医好这样的毛病的,可是,那时没有钱,那时也没有人会考虑给一个农民治疗这样的毛病。三爷爷常常在病略为好转的情况下,就下地挣工分,干活,但是一劳累,病情就复发。三爷爷就在那间厨房里继续咳,继续胸部流出白色的液体。三爷爷是根蜡烛,经不住这样的燃烧,他会熄灭的。
许多事情,想来很远。可是,回想起来,很近。
薄老师,说到这个老师,就觉得很近。就觉得薄老师还是当年的模样,就觉得薄老师高大,爽朗,有良知。就觉得有这样一个老师,是我的幸运。当然,还有唐老师,高静老师。这些老师都亲切,善良。这些老师都是我的恩师。我现在已经好久见不到我的这些老师了,可是,想起来,他们音容笑貌还是如此。似乎就在眼前。
薄老师教语文。他很重视对学生进行文学教育。那时,《安徽文艺》刚刚复刊,他就鼓励我们订阅。那时一年的订费才三元。可是,我们没有三元。薄老师没有办法,就自己订一份,给我们传阅。他有时也在课堂上读给我们听。他觉得那时的语文课本不好,就经常给我们那些能够读到并且被允许流传的作品。我知道薄老师想让我们了解更多的优秀作品,可是,不能。他就把一些优秀作品的片段读给我们听。那些写人物的,写景物的,写心理的,写事物的文字很美的片段,还在黑板上给我们抄写过。以致我们养成了一个习惯,读书的时候抄写我们认为很美的文字。那些接触和抄写培养了我的对于文字的感觉,唤醒了我对于文学的兴趣,我就开始做一个关于文学的梦。我和高堂没有事情的时候,去地里割草。我们突然就想把自己的文章印到省里的报纸上。或者印到《拂晓报》上。我们梦想我们的文章下面署着我们的名字。觉得如果这样,我们就会成为一个有意义的人。我们并不觉得我们在葛套的这些想法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有些不靠谱。endprint
我们开始重视我们的作文。用心去写。把文字写美观,把语言写美观。我们尽量把我们的作文写成我们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模样。我现在知道,那个时代是一个艺术贫瘠的时代,也是一个文学贫瘠的时代。我们的文字很幼稚。我常常去葛集的书店,去那个只有几十本书籍的书店看有没有文学书籍。那时文学书籍真是少得可怜。诗歌我见过一本工农兵诗歌选,似乎叫《阳光灿烂照征途》,里面的诗歌充满那个时代的集体激情,语言空洞乏味。小说看到一本《红石山中》,也是工农兵业余作者的作品,里面的小说都读了,可是,至今已经忘记了里面的人物和情节。我们的文学熏陶就是这些。我们的文学兴趣就是这样发生在一个不可思议的贫乏的土壤里。
可是,薄老师还是经常让我们写作文。那时我们每周二节作文课,二周写一次作文。老师每篇都批改。还在周六的作文课上讲我们的作文。我在那时很是兴奋。因为我的作文常常受到表扬。一次,我写了一篇《一棵麦穗的故事》,薄老师觉得好,就用钢板刻写蜡纸把它油印出来,每个同学都发了一份。这是我的第一次发表文章吧。我在那时的感觉十分独特。一则我骄傲,一则我羞耻。因为这篇作文是我虚构的。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故事,我只是虚构小说一样虚构了一个根本没有的事情,那个里面的人物叫刘根科,这倒是有的,葛套三队确实有这么一个贫农。可是,关于麦穗,关于和麦穗有关的事情,全是扯淡。薄老师把文章发到学生手里,我觉得我的文章能够成为大家的范本,我骄傲。可是,别人说你写的真有那回事吗?我就脸红。现在想起来,比起那些大的虚假的豪言,比如让我们只能吃红薯面的人去胸怀30亿去解放那些还没有解放的奴隶一类,我只不过是那个时代的一个懵懂的跟风人而已。当然,我不是在为自己的无耻辩护,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在别人眼里,或许这很正常的。
高静老师瘦高。我觉得他夏天的衣服白,牙齿白。给我们讲化学课。这样一个讲化学课的老师,写一手古怪的书法。他写毛体就写得和毛泽东的书体一样。可是,其他的字总觉得有些女人的秀气在字里行间。他说话嗓音清亮,讲课条例清晰,是一个很不错的化学老师。我的初中化学应该是学得不错的,这不是吹牛,这是有根据的。我毕业后参加中考,化学竟然考了97分。那是100分的卷子。我自以为很牛逼的语文,才考了82分。但是,高老师似乎不看重我的化学,他对我的写作好像更看重一些。毕业的时候,他找到我,说,你毕业了不要丢掉写作,你需要什么可以给我说,我支持你。高老师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只是,我的懒散辜负了高老师的一片厚意。
唐老师是数学老师。他叫唐世发。那时的唐老师30多岁,却有五个孩子。他每月35元工资,要养活五个孩子,可见生活之困苦。到了春季没有烧的,他就把自己煤炭本上的计划煤一次买来,暂缓无火之炊。我们也觉得唐老师艰难,我们几个,我说的是二柱,洋狗,高堂,我们帮他拉板车。从15公里外的李庄拉到葛套东北的田新庄。那天,我们帮着唐老师把煤炭拉到家,唐老师给我们白开水喝。师母正在用簸箕收拾粮食,准备磨面。那天,我们没有接受唐老师的挽留,在他家吃面条。我们回家了。从田新庄到葛套大约1公里多路。我们走在那时的土路上,土路上长满那个时代的野草。
我们读书。我们玩耍。我们过着贫穷的生活。大羊家有一间空闲的屋子,我们就聚在一起,在他家晚自习。后来,在他家住,他家有几张网床。大羊的娘还常常给我们炒醋白菜,切红心萝卜。我们也到代销店弄半斤白干酒。我不会喝酒,过敏。我喝得自己一身红色疙瘩。从此,我就不再喝酒了。大羊说,你真孬熊。我说是,我没长盛酒的家伙。还是那个时候,我们第一次在葛套学会了刷牙。我们在三羊家刷牙,我们开始的时候把牙齿都刷得冒血。我们没有热水,在寒冷的季节里,用凉水刷牙。不过,我们却体验到了刷牙的好处。刷牙后我们的一些黄牙齿就渐渐变白了,我们口腔里有一种和我们的青春相和谐的清新气息。
1971年我们难能忘记的还有一些事情。
那年九月以后,似乎报纸和广播里多了一个词,假马克思主义骗子。我们不知道意味着什么。我们依然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那时,毛主席、林副主席是我们心目中的神灵。我们没有任何怀疑,那时也不允许我们有任何怀疑。可是,到了年底,我突然听到二柱偷偷给我说,林彪叛国摔死了。他没有说林副主席,说林彪。我说,你别胡扯。我心跳得厉害,因为这话如果不是来自上面,是要被打成反革命的。即便我知道了不汇报,也难辞其咎,也是反革命。我绝对无法相信,林彪会叛国。可是,真是。第二天,就去葛集开大会。那时,这样的事情常常开万人大会。会上,发布了林彪的罪行。把林彪当做反革命集团让全国人民批判。
这个弯子太陡了。我们觉得不可思议。昨天我们还敬祝他身体健康,昨天还是毛主席的最亲密的战友,今天突然就成了反革命,成了最无耻的叛国贼。我内心里有一种恐慌,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唐感,这样的恐慌和荒唐感使得我们无法安宁。怎么会这样呢,这是一件太他娘的离谱的事情。1971年尽管我年龄不大,只是读初中,可是,一个神圣的殿堂突然坍塌,我觉得世界突然诡异起来。这是我们这代人内心里的纠结,解不开。
这是为什么?我们开始从内心里发问。
1972年,我读初三。
我似乎身体特别弱。班里的二柱给我起了个绰号,螂鸡。那意思是瘦的像一只小鸡。我也能够感觉到,我是瘦弱。因为吃不到好吃的。每天离不开红薯或者红薯面。而且,那一年,竟然经常打摆子。在贫困的岁月里,我们的青春期有些苍白。我们没有人长青春痘。
但是,这一年,我又一次读了我唯一的一本《苦菜花》。我在大羊家的院子里,在黄昏的光照里看杏丽和德强的爱情故事。看德强参军前去杏丽那里告别而杏丽正在睡觉,杏丽梦中的微笑是那么让人动心的一种美丽。而在那时的文学和戏剧里,这样的描写是不能允许的。我在读这样的书的时候,觉得是一种对那时规矩的逾越,觉得自己有些所谓资产阶级情调了。我不敢把自己的阅读和感觉告诉我的伙伴。我把这样的感觉深深埋藏在内心。endprint
而且,生命的季节到了,就会有种莫名的渴望和遐想。我对我的一个低一届的同学开始有好感。她在学校文艺队里扮演阿庆嫂,她上学的路经过我的家门。那些清晨,那些午间,那些黄昏,我总会看见她背着书包从门口的那条南北路上袅娜地走过。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看见她就会脸红,就会木讷,就会神情专注。我觉得她是那么美丽,那么清纯,她似乎就是杏丽。这些,只是在我的感觉里。我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有一丝一毫的流露。我们那时,没有学会爱。
我想,任何一种文化背景,都阻止不了正常的生命季节的正常的爱情心理的产生。那时没有邓丽君,那时我们的电影戏剧小说散文诗歌里都是革命豪情。可是,我们还是不可遏抑地会喜欢我们心目中男孩或者女孩。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们在喜欢自己心目中的女孩时,我们绝对不会把这样的感情和革命联系起来,我们也没有什么阶级界限。那个扮演阿庆嫂的女生肯定不止我一个人喜欢,她搅乱了我们许多人的梦。
当然,我们不能沉迷于我们的感情。1972年,学校告诉我们,今年的高中升学要凭考试成绩。也就是说,我们面临中考。那时,距离葛套南边1公里多路的地方,有一所乡村中学,叫黄河中学。黄河中学,在古老的黄河故道岸边那是我们想去读书的地方。那时,黄河中学已经招了两届学生。那是文革后的高中生。我们还年轻,我们也有读书的渴望。而且,不读书我们是没有希望的。我知道这些。
老师们也很认真地抓教学质量。
我们上课。做作业。晚上在教室里上晚自习。那时,葛套没有电。学校没有电灯。那时,我们只有自备煤油灯。我们用墨水瓶自做煤油灯。那些日子里,煤油灯的灯火照亮我们班级32名乡村学生的灰暗面孔。我现在还怀念那时的灯火。我们是一个温暖的集体。我们在晚自习课里做数学,做物理,做化学。我们和其他时代的学生一样用这样的方式度过我们的初中生活。我的成绩开始突出出来。一天,我发现我的一篇作文被一个同学工整地抄在笔记本上,我有些激动。我为文字的力量感到自豪。我应该是那个时代的葛套学校的优秀学生。可是,我有些担心。葛令新老师说,你怎么都没有用,你经不起查三代。
非常感谢薄老师。
薄老师对我说,学校准备发展我为团员,说入了团,考学就有了一个条件。那时,像我这样的人,已经是可教育好子女了。一般情况下,入学,参军,招工,是没有份的。我能读到初中,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还想读高中,就有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味道了。可是,我是真的想吃天鹅肉,真的想读高中。因此,我要感谢我的老师。薄老师对我的照顾,是我在那个时代收到的最重要的鼓舞。因此,我看重我的入团的经历。我写了申请书,填写了志愿书,按照那时的程序,我必须写思想报告,写我如何和出身划清界限如何搞马克思主义搞光明正大搞团结不搞修正主义不搞阴谋诡计不搞分裂的。那时正在学习毛主席的“三要三不要”。我就写这些。我把材料递上去,我就期盼着我的申请能够被批准。
葛套1972年的阳光很阳光,我那时的心情也阳光。因为我可能入团了。我能入团,证明我是有资格革命的了。我可以算是革命队伍里的一分子了。在那样的背景下,我用我的实力证明了我的尊严和价值。我在葛套学校,是一个受到大家重视的人了。葛令新老师见了我,就说,好好干吧。似乎我前途一片灿烂。
真入团了。被批准的时候,是老金姑第一个把消息告诉了我。那时老金姑在葛套学校当民办教师。她关心我,把这样的消息第一个告诉我。薄老师第二个告诉我。我那时心地单纯,我因为心地单纯,所以激动。所以我觉得阳光明媚,觉得生活没有阴影。我全身心地投入迎接中考中去了。我把那时的考试当作我的节日。在考试的时候第一个把试卷做好,第一个走出教室,然后等着老师批改试卷等着优秀的成绩单。我瘦弱的躯体尽管在秋季又一次遭到打摆子的袭击,但是,我精神旺盛。我的17岁是一棵成长中的杨树,有些七灾八难的不能脱去全身的精神。我要用我的成绩证明我自己。
那年的中考是在年底。那是“文革”期间唯一一次凭成绩录取的中考。母亲给我煮了两个鸡蛋,给我带了玉米面的黄团子,给我把衣服又添了一件。我跟着薄老师去黄河中学参加升学考试。我做语文试卷,做数学试卷,做化学试卷,都做得顺利。我依然提前一个小时把试卷做好,依然觉得轻松。可是,最后一上午的考试,我难受极了。我又打摆子。发烧,发冷,哆嗦。那天上午考完政治后,我对薄老师说我冷。薄老师摸摸我的脑门,说,发烧了。他在考试休息期间带我去医务室,医生给我打了一针。然后,薄老师又把自己的蓝色棉大衣披在我身上。我回到教室,我依然哆嗦,依然冷。那种打摆子的冷不是棉大衣可以阻止的,那是从骨子里往外冷。我在教室里看物理试卷的时候,昏昏沉沉。我的同桌做得很顺利。我却卡了。我趴在桌子上筛糠一样哆嗦。
我不知道我能否考上黄中。
考上黄中了。
通知书是薄老师发给我的。那天,是旧历年年底。父母正在蒸馍。薄老师来到我家。薄老师笑嘻嘻地说恭喜恭喜。薄老师说开春你可以去黄中报道了。我高兴极了,我蹦起来,我说,薄老师在我们家吃饭吧,我说我去放鞭炮。薄老师说不吃饭了,还有几张通知书没有发完。我觉得遗憾,薄老师竟然没有在我家吃过一顿饭。我不舍得看着薄老师的高大身影远去,我流泪了。那时,我在内心里说,谢谢你,薄老师。我在内心里说的话,薄老师没有听见,但是,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的话,我还记得我在内心里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那四间草房的上空,飘着旧历年底的炊烟,那些炊烟在我们院子里那棵槐树的枝杈上飘荡的样子。我还记得我流淌过的那些泪水。
葛集的木匠舅来了我家。这木匠舅姓窦,是母亲娘家的一个远房的哥。我从小就熟悉他。母亲烧羊肉汤烙单饼请他吃饭。那是刚过春节,木匠舅来我们家走动走动,有拜年的意味。因为外婆在我们家。木匠舅说,孩子能读到什么时候就读到什么时候。父亲说,毕业了,去跟你学木匠。木匠舅说,毕业了再说吧。这是父亲对我未来的设想。可是,我在那时,只想着读书。我没有对未来的打算。endprint
过了正月十五,开学了。1973年的春天依然天寒地冻。我背上背包,去黄河中学。
1973年的黄河中学笼罩在一片灰暗的光线中。那几天似乎是不见阳光。是真的不见阳光。那些校园里的树木还在残冬的梦里没有苏醒。那些法桐,那些柳树,那些白杨,那些梧桐,那些槐树,好像铁着枝干。只有偶尔的几株柏树,苍翠着枝叶。房子是平房,几排教室,两排宿舍,一间学生食堂,错落地分布在校园里。大门两旁,贴着欢迎我们入学的大红标语。那标语字迹遒劲,风格特殊,见了后马上觉得这是一个唯一。后来知道,这是冯光镜老师的手笔。还看见一个50多岁的老师,背着粪筐从厕所里往外打扫粪便。后来我知道,这是邵老师。
黄河中学的生活开始了。
我首先关注的是一堵墙。那是我们那排教室的西山墙。那堵墙上张贴着那时的学生写的文章。那时的文章是一种宣传。是带有那个时代特色的有着火药味有着激情的文章。可是,在那墙报上,我竟然读到了诗歌。那是一个叫黄大志的学生写的叫《西江月》的词。在那样的背景上,那样的《西江月》竟然在那时的黄河中学的校园里闪烁着诱人的光芒。文字对人精神的吸引和影响,在青年时代,是巨大的。
我想,我会上这堵墙的。
我的语文老师叫葛家庆。细高个,白净,说南方方言。那时对作文还是很看重的,那时每周都有写作课。我很是认真地对待作文,总想把文章写好。记得第一次在黄河中学写作文,是写一个记事的文章,我好像写的是农村积肥劳动的场面,写了一大篇。葛老师竟然就把我第一次写的作文拿到班级上讲评。葛老师很看重我的作文。我非常兴奋。我很快在黄河中学得到了一个秀才的绰号。东隔壁的语文老师是李禹山老师,李老师负责那时黄河中学的写作组,李老师就把我找去,让我当写作组的组长。那时的写作组,主要是为学校的一些活动写稿子,比如出墙报,组织批判队,组织文艺演出等。我就成了黄河中学的笔杆子。我觉得,我的天资并不突出,我的祖辈上也没有出过舞文弄墨的文人,我对写作的兴趣,全是那时语文老师的教导。我在初中的薄老师,在高中的葛老师,李老师。那时的环境使我们没有许多经典的著作可读,可是,我们也不像现在的学生,有做不完的训练,却不能写一篇作文。那些墙报,则是我们写作训练的阵地。
暑假,三爷爷去世。
三爷爷得的是结核性胸膜炎。在我的印象里,似乎他就没有好过。50年代曾经在马鞍山当过工人,1963年因病回家。三爷爷回家的时候,没有带来什么,带来了结核性胸膜炎。他的病严重的时候,总是从肋骨间往外流脓。那时,每当看到三爷爷在那间小屋里,用一个破瓦罐接那些白色的脓,我就觉得三爷爷是一根不断流泪的蜡烛。三爷爷总有一天会被这样的脓销蚀尽的。果然,他的病好一阵,歹一阵,直到1973年暑期,离开了葛套。那天,三奶奶只是哭。两个小姑,也只是哭。我也想哭。三奶奶门前的那棵槐树上,挂上了白幡。
三爷爷年龄并不老,仅仅38岁。
假期里,队里让我去西南地看护庄稼。我在那个菜园里看护庄稼,真是寂寞。菜园旁边,是大片的玉米地,玉米长得一片碧绿,我就幻想这是青纱帐,幻想可能有八路军和鬼子在这里演绎那时常常在银幕上上演的故事,幻想我会拿着枪去做一个英雄。可是,从幻想里回到葛套,只能听到知了在柳树上拼命地嘶鸣。
我想读书。没有。记得葛集书店里有小说,我在一个上午偷去了葛集,在那时的葛集的书店里,花三毛钱买了一本叫《新桥》的小说。那是一部符合那个时代要求的写农村阶级斗争的长篇小说。我就在吃过午饭后,跑到菜园的那棵柳树下,读《新桥》。那小说写得什么,到现在已经一点也记不清楚了。可是,那时,我一口气读下去,我像一头牛吃草那样,把《新桥》读完。等到合上书,天已经晚了,夕阳把红色的晚霞铺满那些蔬菜玉米覆盖着的大地。
1973年的葛套,好像有一件事要写一下。那年,从葛集开来一辆拖拉机。那台红色的拖拉机是“东方红”牌的,能看见上面的厂名:洛阳,中国第一拖拉机制造厂。那台拖拉机属于公社拖拉机站。那台拖拉机来到葛套,引起葛套人的围观。在葛套,耕地一直都是牛。1958年说过,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可是,一直没有兑现。1973年秋季葛套竟然来了一个只喝油不吃草的铁牛,让葛套人开了眼界。大家觉得稀奇,说这家伙抵得上70匹马的力气。说这家伙可以不吃草连天加夜地耕地。当“东方红”到村东土地上耕地的时候,我去看了。一排五个铁犁铧深入到土地里,掀起一排排土浪。那些用牛耕地耕了一辈子的耕作员一方面被铁牛震撼,一方面深感失落。那些牛和驴马拉着原始的犁子唱着悠扬的牛歌子的场景突然显得遥远了。葛套开始了一个机器轰鸣的时代。那些新鲜的声音响在葛套的上空。
我们读高中的时候,我们也同样经历了青春期的躁动。
关于男女生之间,总会有一些传说。我也被传说着。可是,我与那个被传说着的女生,真的没有那回事情。那时,我们好像不敢表白我们的爱情。那时,爱情,似乎是一个很资产阶级的字眼。在那时的文学作品里,没有爱情的描写。在那时的歌曲里,没有爱情的歌唱。在那时的电影里,也没有爱情的表现。我们在可能会产生爱情的年龄里,我们不懂什么是爱情,我们甚至把爱情当作低级下流的同义词。如果那时的爱情被揭露出来,那个人可能就要背负着来自社会的白眼。在葛集,就有一个青年因为恋爱,被四处批斗。那个青年爱上了一个来自蚌埠的知青。我们把爱上一个女孩子看作是下流的事情。我们在那个时代里产生了那个时代的思想。
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忽视自己的感觉。而且,那种感觉来到的时候,一切超我的力量都遏抑不了本我的固执。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那种喜欢,是干净的喜欢,是眼神的抛物线的黏结,是对对方的一种来自精神和心灵的关切,是梦想和幸福的源泉。在贫困的岁月里,那样的爱情好像有这样的一种精神力量,世界因为爱情而变得美好。世界因为爱情而变得天好像很蓝,树好像很绿,水好像很清,一切都好像美好无比。那一切外在的事物,都因为那个女孩的存在才显示意义。可是,这样的爱不能表达,表达了,就下流了,资产阶级了。1974年,在产生了爱情的时刻我们又压抑着爱情。endprint
黄河中学在黄河的北岸。黄河中学南边有一个规模很大的果园。著名的砀山酥梨就产于此。春天来了,我们去为那些开满白花的梨树授粉。春风吹着,白色的梨花往空气里释放着有些甜味的香气。G仰头给高枝上的花朵授粉。我无意中抬头,竟然看见了她的两个发育蓬勃的小兔子。我脸霎时红了。G清纯的青春气息常常让我魂不守舍。她面色红润,身材姣好,说话喜欢笑。她的笑声里带着乡村女孩的娇羞。我就常常被她的身影牵引着。那是1974。
朝农,这个词对现在的学生来说,应该是陌生的。它的全称是朝阳农学院。1974年我们学朝农。至于为什么要中学生学朝农,那是当时的领导要学的。领导要我们学,我们只好学。我们把班级的学生分成若干小组,比如:学农组,学工组,医学组,写作组,等等。然后,我们不去上课,我们去学朝农。我在写作组,可是,我们写作组像那些记者一样,经常到其他组去采访。我常常借着这样的机会去G的小组去采访。说是采访,其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怀有青春的爱情的萌动。那时,G真的很清纯,很漂亮,很灵动。我现在好像也找不到多少词语能够表现我当时的感觉。我觉得她真的是一个传说一样,似乎离我近,可又遥远。你说她遥远,她又可以走在我前面,又可以嫣然一笑,又可以柳眉轻扬。
1974年的爱情梦想很执著。班级里到处都有这样的青春期的躁动。一个傍晚,我从教室里走出来散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散心,反正我出来散心。我看见走廊的暗影里,站着二豹子和ZH,我看见他们在暗影里嘀嘀咕咕,我只是听说他们在恋爱,我没有见过,可是,这个晚上被我撞上了。这就是谈恋爱。我有些心跳,我的心跳有些莫名其妙,我跳什么呢。尽管我心里有个女孩了,可是,那是暗恋,对方并不知道。我又没有看见G,我只是看见两个和我不相干的人谈情我就心跳了,我觉得脸红。这应该是这个阶段的人生的特有感觉吧,这是很美的,可是,那时,我觉得见不得人一样,他们也是这样的感觉吧,不然,躲在暗影里嘀咕什么呢?
1974年6月,我参加了一次县里的文学创作会议。葛集文化站的崔基旭站长通知黄河中学,黄河中学通知我。我去葛集粮站换了10斤粮票,周衍武骑辆自行车送我。我们兄弟俩从黄河中学出发,走在1974年从葛集到县城的公路上。那次会议,记忆中是在县工会开的。黄中除了我之外,还有邵则峰老师。邵则峰老师写剧本,在砀山业余文学创作的群体中,是个有影响的角色。那次会议上,我见到了我心仪已久的一些砀山文学界的名流:宋知贤,张发亮,尹洪波,杨以珍。尤其是杨以珍,他的一篇小说刚刚在《文汇报》上整版发表,在砀山无疑是个让人震惊的事情。还有曾经写过《淮北柳》的徐聚山。当然,那时会议肯定有那时的时代色彩。我们学习和讨论的是“三突出”,是诗歌也要表现重大题材,是样板戏的经验。
1974年,我们对未来没有什么计划。其实,这是一个该有人生计划的时候,高中毕业嘛。可是,我们没有。一些家庭条件好的同学,可以去当兵。我不行。因为我仍然经不起查三代。尽管我是团员,可是,当兵仍然不行。许多男同学都去报名,去体检,去做军营梦,我也想做这样的梦,那时,穿一身绿军装,好像现在的大腕开宝马一样风光。那时穿一身绿军装可以惹得姑娘的眼神跟着你乱转。可是,这样的梦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做的。我们班级有六个男生光荣入伍。班主任张国良老师笑嘻嘻的,好像他的班考了六个北大清华一样。笑嘻嘻的张老师让我们班级买六个笔记本,那是塑料皮的日记本,让我代表班级给他们写留言。我心里酸酸地写留言,我写那时流行的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什么的。我的书法还算可以,我的笔迹伴随着他们六个跑遍祖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可是,我不如我的笔迹。
我印象深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