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
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中处处都有历史,并蕴含了种种过去的思想。
中国文化的历史延续性非常强。中国跟欧洲很不一样,也许欧洲历史上文化曾经有过断裂,所以才会有所谓通过重新整理发掘古典来进行文艺复兴的过程。但是,中国古代的知识、思想、信仰以及文化的各个方面是在不断地延续,它没有被打断……
我的一些想法,是针对现在哲学史和思想史的教育和研究而来的。首先,我特别不喜欢把“思想”变成博物馆里面的“标本”,好像思想史可以是历史博物馆,供人怀旧。其次,我也不喜欢把历史放在书架上变成文献,历史并不是在书架上的那几本书,而是一个实实在在存在于我们身边的东西。再次,我也不喜欢我们现在的大学和研究所里有关哲学史和思想史的研究和教学方式,因为这种方式实际上是把哲学史或者思想史变成了一个光荣榜,也就是说,在历史里面选择一些应该评为“楷模”的人,把他们挑出来张榜公布。
所以,我首先希望把博物馆里的标本放回历史。其次,让已经成为文献、成为书本的那些思想重新走出来,看看它跟我们的生活有什么相关。第三,让这些光荣榜里面的哲学史和思想史回到历史里,看看真正能够在历史和生活中起作用的东西。为什么?因为我们现在的人还活在传统的延长线上,还活在历史的延长线上。
和我们相关的历史和传统,什么是“中国的”?
第一个是古代中国的“天下”观念。从古代起,中国人以自我为中心想象这个天下世界的时候,它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自足的天下,周边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或者应当是依附于我的蛮夷。所以,它向来对它认为文明程度比它低的周边地区有一种天然的傲慢和鄙夷。可是,如果一旦被它认为是蛮夷的小国有点儿发达膨胀起来了,中国人的心理就不那么平衡了。
中国人认识世界曾经经过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以自我为中心想象天下,政治上形成朝贡体制,观念上铸造了天朝想象。至今中国人特别喜欢议论天下大事,是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习惯,好处是常常觉得自己对天下应该事事关心,不好处是它并不真正地平等地了解外面的世界,往往停留在自我中心的想象中。第二个阶段是自晚明以后,西洋进入中国,这个时代给中国提供了一面镜子,就是西方。当西方成为中国的镜子,中国人始终是在跟西方对比,中体西用或者西体中用,“西学中源”或者“全面西转”。这个阶段中国人虽然改变了自己是天下唯一天朝大国的想象,但是,仍然觉得西方和东方中,是中国代表了东方。至于周边的国家和文明,则不怎么在乎和重视。所以,当现在一些西方学者要用看上去似乎很“东方”的立场来讨论历史,把中国说成曾经是世界最大、最了不起、最有礼仪的国家,中国曾经很长时间是世界的经济中心、文化中心,中国人就特别高兴,欣然接受他们所谓“东方主义”、“后殖民”等理论。大家可以想一想,张艺谋拍的《英雄》里面,为什么梁朝伟要写“天下”这两个字?
第二个,中国人的家庭、家族,以及从家庭、家族伦理里面发展出来的儒家的政治和社会观念,对于古代到现代中国的政治体制和观念世界的形成,是至关重要的。古代到现代,中国的“公”和“私”、“中央”与“地方”、家族内与外的亲疏远近、身份的上和下,以及个人和社会、国家的关系等等,都受制于这一传统。许光的《在祖荫下》、费孝通的《乡土中国》都解释了中国过去以父子关系为主轴的家庭结构,而这种家庭结构放大,就变成整个社会结构,这就是我们的“家国”。如果用现代西方的观点来看,家族、家庭的伦理和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儒家学说,缺乏近代的法律制度和意识,也缺乏个人自由和公民意识。它可能不利于韦伯说的,以计算为基础的资本主义和自由市场的发展,也不利于个人自由和权利为基础的现代制度的建设,但是,它却是中国的。
第三个,就是信仰世界有所谓三教合一的说法。中国的信仰世界是一个多种信仰共存、可以互相妥协、基本上处在政治权力控制下的信仰世界,跟政教合一、拥有绝对影响力的伊斯兰世界不一样,跟西方中世纪曾经能和政权相颉颃,成为西方精神和文化来源的基督教天主教也不一样。鲁迅当年讲,中国人没有坚信,只有迷信。这句话当然苛刻了一点,但是有一点是真的,中国人的宗教信仰从来不曾有过那么坚定、唯一和绝对的状况。我们知道,世界上有很多文明的冲突就是因为太相信自己的真理和自己的信仰是绝对的、是唯一的,这才会有冲突。可是,中国却不同,政治权力是绝对唯一的,宗教信仰却不是,孔子、老子和佛陀是可以坐在一起的。所以,古代中国不太有神权和王权的激烈冲突,一般来说冲突很小,信仰世界的主流还是神权跟王权的合作,而宗教和宗教之间也常常缺乏清晰的边界,宗教在强大的政治权力控制下,基本上是一个彼此妥协的状况,所以也不大可能有很大的宗教战争。
中国文化的第四个特点是有以阴阳五行为基础的观念、技术和信仰。这个关于世界的观念一直渗透到各个领域,包括像政治领域,关于王朝轮替便讲五德始终,风水要讲阴阳调和、五行相配,中医从《黄帝内经》以来就是建立在阴阳五行基础上的,甚至音乐,五音也可以跟五行连在一起。它不光是观念,还发展出一套可以操作的技术,甚至成了信仰。比如过去中国人连起名字都注意到它,你在五行中缺什么,就在名字上加点什么或者减去什么,使得五行达到平衡。这是其他文化圈里没有的。
第五个特点是我们的汉字。汉字是世界上除了使用人数不多的纳西族文字之外,唯一通行而且有相当多人在用的以象形文字为基础的文字,使用汉字使得使用者有一些习惯,是用其他文字的人没有的。中国人很早就用汉字的特点,发展出一套套很有趣的东西。比如讲人去世,有的人叫“薨”,有的人叫“崩”,有的人叫“卒”,在用字中就能暗示出某种意思来,所以古代写历史就有“春秋笔法”,汉字里面暗含很多伦理和政治的意味。在经典的理解上,比如《大学》的“大学之道”是“在新民”还是“在亲民”,仅仅一个字的区别,引来了意义分歧的解释,也导致了两种理解和观念,甚至还引出了不同的思想流派。所以,孔子说“名与器”就是涉及名分的词和国家祭祀用的器,是不可以轻易借给人的,因为这种名词是一种规定性,不能乱来,这和古代贵族社会什么身份的人用什么器皿是一样的,这背后是整个社会秩序的基础。单个的、独立的汉字有很多衍生的意味,用汉字的人,在字面写法上就可以表达各种各样复杂的意义。胡适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名教》,什么是名教?就是崇拜名词的宗教。汉字和思维之间产生的这种密切关系,影响中国文化非常大。
以我的看法,这五个方面是最重要的“中国的”文化,是别的国家没有的。古代中国文化传统绵延不断,始终跟王朝、政治、贵族、身份、文化、教养相连,至今我们仍然在传统、历史和文化的延长线上。
文化和文明不同,德国埃里亚斯在《文明的进程》中讲道,文化是各个民族彼此不同的东西,文明是各个民族越来越相似的东西,文化常常是固守不变的,对外来文化有抗拒的,而文明是前进的、变化的,是殖民的和扩张的,所以,文化和传统相关,文明和未来相关。(作者曾任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院长、博导,主要研究领域为古代中国的宗教史和思想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