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组诗）

奶 奶

你是小脚，一生只穿一种鞋，自己缝制

你的四寸小脚

从来没有走出过长春的斯大林大街

你每天四点起床

始终热爱这个世界，你叫王淑兰

但没有人叫过你的名字

“奶奶”是一种围绕我们旋转的物体：立着小

脚

温暖、柔软、有白发

你每天为我挤羊奶

我是你捡来的孩子，一个叫咪咪的没有奶吃的猫

你是我的妈妈，你就是我的小木梳

我的幸福牌毛巾、我的矮小的桌椅

1913年你出生在长春王家大院

院子里有古老的苹果树忧伤的午后

1937年，日本人的“满洲国大道”要横贯王家大院

你们在最后的院子里拍了最后一张合影

我四岁的父亲

在照片里紧握一只掉下来的苹果

你只从家里拿走了最后两样东西

《辞源》和《雷公药书》

我走在你走过的砖石路上，小草在石子路间点头

一切都不是谣传，一切都曾在此发生

十八岁时，父亲为你定制了一份爱情

我的爷爷从振东，一个皮肤白皙的穷回民

你从此要为十几口人做饭

刚要给自己盛饭，他们已经在桌旁，等你盛第二碗

你的丈夫总是在你每次怀上孩子后就不知所踪

民国三十一年，二十九岁，你开了一间小肉铺

卖清真牛羊肉，你是回族女人

只有我能从你六十岁的脸上

看到你二十九岁沉静的大眼睛

你的裹腿布是黑色的细棉布

发出熟玉米皮的奶香

奶奶

我曾无数次地想象你的那双小脚踏上了深南大道

无数次地想象，你爬上了京基大厦一百层

无数次地想象，你的那双小脚走上了深圳金树大厅

无数次地想象，这座城市的汽车和人流为你停下来

然而，你的一生走过最远的路只有六公里

从长春电影制片厂六宿舍，到回民墓地

妈妈，我第一次原谅你

你和小红阿姨每天唱着歌剧咏叹调

开始饥饿的一天

每天半夜，你和“长影”单身宿舍的女演员们

相继饿醒后，手拉手去喝上一碗“人民食堂”

免费的白菜汤

那一刻你忘记你的童年，曾像秀兰·邓波儿一样食物丰足

姥姥把你打扮成美国的洋娃娃

你水草一样茂密的柔发，被姥姥烫成夸张的大波浪

再扎一个同样夸张的红蝴蝶结

你穿着白色羊毛连裤袜

你有专门的车夫接送你上学

你的手指细嫩如丝，眼睛像白雪公主

妈妈

我想象这样的日子已经整整三十年了

哪怕只过上一天

哪怕只在洋车上坐上三分钟

哪怕只扮演一秒钟的你

而我的胸前挂着月票牌，无人陪伴

有轨电车的铃声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我几次被蜂拥的人群挤到铁轨下

你把我的头发剪成假小子

我和你给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配音

我们像在一座密闭的庙宇里，在黑暗中

自豪满足地扮演另一群人

那一刻我们的灵魂在幸福的朝鲜

你像革命的林道静那么专注，那么神圣

忘了刚刚身高八十厘米的我

于是，我记住了你每一句惟妙惟肖的台词

记住了你年轻银幕光影下的声音，你那么温柔

我几乎爱上人群中的你

那时你就生活在江姐、柯湘、阿庆嫂、李铁梅的世界里

我不明白

你那么好看，为什么化装成我不认识的人

有一天你忘记卸除的浓妆，成为我多年不敢抚摸你的理由

你在天津正演着李铁梅

从凳子上跳下来腿一软摔倒，医生说你怀上了我

从此你的明星梦因为我幻灭成暗影

你崩溃了

夜以继日地跳

想把肚子里的我蹦到天上去陪月亮

但是，妈妈，我出生了

很多年了，妈妈你还记得吗

在长春，一个叫四宿舍的地方

你在一群说着“阿拉伯语”的家族里

无数次地咬破嘴唇，想逃离这座破烂的宫殿

你的痛苦热烈地到了沸点

你用你的躯体、你的手、你的怒吼

黑暗中压在我三岁甜蜜熟睡的身体上

我拼命挣扎，在噩梦中呼救

是三伯闻声踹开了被你反锁的门

妈妈，几十年过去了

我还是无法均匀地呼吸

妈妈，当时你是想和我同归于尽

还是想让我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

直到今天，你的那只手、那个身躯

仍深深卡住我三岁的身体

正在磨损着我老去的身体

直到今天，我和你同屋而居仍然感到一次次窒息

我仍看到你无数次以泪洗面，把嘴唇咬出血

它们像幽灵，这么多年了仍尾随我不放

妈妈，我总认为我永远都成为不了

你镜头下骄傲的“红衣少女”

妈妈，已经四十年了，我仍无法均匀地呼吸

“我爱你和爱妹妹的方式不同

那个时候我还太年轻，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母亲。”

多年后，你不知所措地对我说

我害怕你的哭号，仿佛它们是冰雹

一直以来我们之间变得更像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外交

我和妹妹大学毕业后，交了家里的房门钥匙

你每一次搬新家

敲门、等待，很礼貌地走进你的家

除了茶杯、碗筷，从不敢碰你的任何东西

它不再是我和妹妹转着花手帕，满屋嬉笑的旧天堂

妹妹走后，你成为温柔的君主

你对我的那位“君王”说：我的女儿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妈妈，你把爱的缆绳藏在我无法看见的深处

你为自己买了一块与妹妹比邻的墓地

当我登录邮箱，看见你七十高龄还在为我转发邮件

想起栀子花开的十二岁，你教我洗干净一件内衣

你坐着的士，端着亲手包的饺子，敲开我的家门

妈妈，我爱你！只是我一直需要开启时间的锁孔

时间不会和我们再见

那就让一切该错过的错过，该重逢的重逢

几十年之后我第一次把你写进诗里的时候

我让这些文字原谅了我自己，原谅了你

从容，女，回族，诗人、国家一级编剧，深圳市戏剧家协会主席。著有诗集《隐秘的莲花》《我心从容》《从容时光》等多部，获多个文学奖项。曾获中国电影“金鸡奖”、“华表奖”，“中国戏剧贡献奖”，《诗探索》首届“诗歌传播贡献奖”、《新诗界》“诗歌成就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