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诗篇

2014-09-17 01:57鲍尔吉·原野
回族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榆树雨水跑步

鲍尔吉·原野

春天喊我

街上有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春雨知道自己金贵,雨点像铜钱一般“啪啪”甩在地上,亦如赌徒出牌。

下班的人谁也不抱怨,这是在漫长的冬天之后的第一场天水;人们不慌张,任雨滴清脆地弹着脑门。在漫长的冬天,谁都盼着探头一望,黄土湿润了,雨丝随风贴在脸上。但是在冬天,即使把一瓢瓢清水泼在街上,也洒不湿世界,请不来春意,除非是天。

然而在雨中,土地委屈着,浮泛腥气,仿佛埋怨雨水来得太晚。土地是任性的情人,情人总认为对方迟到于约会的时间。在犹豫的雨中,土地扭脸赌着气,挣脱雨水的臂膀。那么,在眼前已经清新的时刻,凹地小镜子似的水坑向你眨眼的时刻,天地融为一体。如同夫妻吵架不需别人苦劝,天地亦如此。

在下雨之前,树枝把汁水提到了身边,就像人们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它们扬着脖颈等待与雨水遭逢。我想,它们遭逢时必有神秘的交易,不然叶苞何以密密鼓胀。

路灯下,一位孕妇安然穿越马路,剪影如树的剪影。我坐在街心花园的石椅上,周围是恋爱的人。雨后的春花,花园中恋爱的人即使增加十倍也不令人奇怪。我被雨水洗过的黑黝黝的树枝包围了,似乎准备一场关于春天的谈话。树习惯于默不作声,但我怎能比树和草更有资格谈论春天呢?大家在心里说着话。起身时,我被合欢树的曲枝扯住衣襟。我握着合欢的枝,握着龙爪槐的枝,趴在它们耳边说:“唔,春天喊我!”

雨的灵巧的手

雪是客人,安坐地下枝上。它给麦子盖上一床棉被,甚至给宫殿前的小石狮子戴一顶棉毛帽子,雪到世间来串门儿。

而雨是世间的伙计,它们忙,它们比钟点工还忙,降落地面就忙着擦洗东西。雨有洁癖,它们看“这个名字叫地球的小星星”太脏了,到处是尘土。雨在阴沉天气里挽起袖子擦一切东西。裂痕斑驳的榆树里藏着尘土,雨用灵巧的小手擦榆树的老皮,擦每一片树叶,包括树叶的锯齿,让榆树像被榆树的妈妈刚生出来那么新鲜。不光一棵榆树,雨擦洗了所有的榆树。假如地球上长满了榆树,雨就累坏了,要下十二个月的雨才能把所有的榆树洗成婴儿。

雨把马车擦干净,让马车上驾辕的两根圆木显出花纹,轼板像刚刚安上去的。雨耐心,把车轱辘的大螺丝擦出纹路。马车虽然不像马车它妈妈新生出来的,但拉新嫁娘去婆家没问题。

雨擦亮了泥土间的小石子。看,小石子也有花纹,青色的、像鸽子蛋似的小石子竟然有褐色的云纹。大自然无一样东西不美。它降生之初都美,后被尘埃湮没,雨把它们的美交还给它们。雨在擦拭花朵的时候,手格外轻。尽管如此,花朵脸上还是留下委屈的泪。花朵太娇嫩了,况且雨的手有点凉。

雨水跑步来到世间,它们怕太阳出来之前还有什么东西没擦干净。阳光如一位检察官,会显露一切污垢。雨去过的地方,为什么还有污垢呢?比如说,雨没把鸟窝的细树枝擦干净,鸟还能在这里下蛋吗?——雨的多动症越发强烈,它们下了一遍又一遍。雨后,没有哪一块泥土是干的,它们下了又下,察看前一拨儿雨走过的每一行脚印。当泥土吐出湿润的呼吸时,雨说这回下透了。

雨不偏私,土地上每一种生灵都需要水分和清洁。谁也不知道在哪里长着一株草,它可能长在沟渠里,长在屋脊上,长在没人经过的废井里。雨走遍大地,找到每株草、每个石子和沙砾,让它们沐浴并灌溉它们。石子虽然长不出绿叶子,但也需灌溉一下,没准能长出两片绿叶,这样的石子分外好看。

雨有多么灵巧的小手,它们擦干净路灯,把柳条编的簸箕洗得如一个工艺品;井台的青石像一块块皮冻;老柳树被雨洗黑了,像黑檀木那么黑,一抱粗的树干抽出嫩绿的细枝。

小鸟对雨水沉默着。虽然鸟的羽毛防水,但它们不愿在雨里飞翔,身子太沉。鸟看到雨水珠从这片叶子上翻身滚到另一片叶子上,觉得很好笑。这么多树叶,你滚得过来吗?就在鸟儿打个盹儿的时候,树叶都被洗干净了,纹络清晰。

雨可能惹祸了,它把落叶松落下的松针洗成了褐色,远看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翠绿的松针不让雨洗,它们把雨水导到指尖,变成摇摇欲坠的雨滴。嫌雨多事的还有蜘蛛,它的网上挂满了雨的钻石,但没法儿果腹。蛛网用不着清扫,蜘蛛认为雨水没文化。

砖房的红砖像刚出炉一样新鲜,砖的孔眼里吸满了水。这间房子如果过一下秤,肯定比原来沉了。牛栏新鲜,被洗过的牛粪露出没消化的草叶子。雨不懂,牛粪也不用擦洗。

雨所做的最可爱的事情是清洗小河,雨降下的水珠还没来得及扩展就被河水冲走了。雨看到雨后的小河不清澈,执意去洗一洗河水,但河水像怕胳肢一样不让雨洗它的身体。河水按住雨的小手,把这些手按到水里,雨伸过来更多的手。灰白的空气里,雨伸过来密密麻麻的小手。

雨,晚上好

从蒙古高原回到沈阳,仰视楼房,人感觉行走在峡谷里,一条灯红酒绿的峡谷。灯与灯群弥漫遥远,人如隐身海底,坐观天上星星游行。在街上走,迎面于所有的灯的闪烁。夜之都市是一处由灯装饰的财富盆地,而楼房不过是一座座华表而已。

雨至,雨随天光消退而密集,在街灯全亮之后整体降临。这场雨气质沉静,在街灯的灯盏下不留身影,甚至看不到雨“丝”。路面一片片反光,巴掌大的水洼光影摇晃。

今天是正月初十,头一回遭逢正月的雨水,正式的、不疾不徐的春雨刷新了过年者的记忆。有人对“正”字误读,实为误解。正黄旗读“整”,旗帜完全满幅之态。正月读“郑”,不偏不倚,正阳之月。如同西历一月为首月,即元月。而“争月”,是京津一带的土音。

雨下正月,点滴都不偏斜,满地的草木比过节的人都高兴。人常说什么事多少年一遇,斯雨五十年一遇,1956年沈阳的正月曾来过一回。

雨中没人放鞭炮。好雨早来,比商号开张值得庆贺。雨把楼房街道冲刷一遍,耐心之至。而万木仰面于雨,连喝带洗,回忆起春天的味道。雨落土里,八方争夺,泥泞是土跟土打了起来,谁都不松手,为野草挣一份口粮。

夜里看雨,如同白昼观风,无迹可寻。敞开窗,听一听雨的话语。雨本无言,遇到枯叶和铁皮屋顶才有问候商量。春雨是数不清的投胎者直奔大地而来,甫出3月,转骨化为初蕾青苗,经历天上人间。

次日晴好,天地一新。报纸上股评说:“大盘在十多分钟的横盘后,再次跳水,成交量明显放大。不到二十分钟,纳斯达克指数跌落五十多点,至此,全天下跌已经超过一百点。”

超过一百点会怎样?雨不知其然,我也不知。青草在辽大主楼地角长出一线,叶子蓬张,像哄抢从天下扔下的好东西,也就是阳光吧。

雨落在白花花的大海上

我没见过雨落在大海上什么样子。实话说,我没见过几次海。在我的印象中,海像装了半截水的天空。站在海边看,海不仅在远方,还在高处。海水把天空挤得只剩半截子,下半截被海水占领了。所谓海天一色,实为海天一半,而且海水占了一多半。

坐船入海,走很远才觉出海水是平的。虽然动荡,海面大体上平坦。海这么沉,体积如此庞大,本不想动,是风让它动。大海如果不动,比死了还难看。在海上眺望岸边,人渐小,楼房见矮,这时觉出海的辽阔,并感受到另一个词的含义——自由。如果海不辽阔,世界上就没什么辽阔可言了。海在海上并不蓝,蓝总在海的远方。在海上见到海水不同颜色的涌流,像褐黄色、浅蓝色的绸子在海面飘舞。

快艇向远方巡行,天空出现一朵黑云,好像海胆成精升上了天空。不多时,黑云下沉扩散,笼罩天空,下起了雨。大海好像不高兴天空下雨,因为海里并不缺水。海掀起波浪,似要把雨水赶跑。雨水还是降下来,落在白花花的海面上。雨水被海的搅拌机搅碎,使雨滴有去无回。但见雨水如箭一般射进海面,连一个小泡都没留下,被海水融合。

在海上,下多大的雨都成不了河。雨好像给海溜须来了,来朝觐或来上贡。海一点没客气,把这些不知哪来的雨水全部收编。从此,雨水变了身份或成分,成了海水。

假如,水(包括雨水)有一个理想,即汇入大海。雨水与其落进河里再流入海里,真不如乘坐这朵海胆似的云彩来海面上降落,一步到位。跟战争一样,空军比陆军的动作更快。

我站在快艇的甲板上让雨浇身,感觉奇特,如同下海之前的淋浴;还感觉身边是海,头顶是雨,水占领了整个世界。而这时候的人仿佛变成了水生动物,像海豹上岸歇一会儿,被雨淋了。

快艇往岸边返程,雨也停了。雨的意思是不让快艇往海的深处开了。雨停,浪花也止息了,海面出现琉璃一般的弧形的镜面,如同变形的凸透镜。海鸥飞过来,翅膀像安着两条雪白的刀鱼,它上下翻飞,翅膀连弯带挑。海鸥——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名字,海边的渔民竟管它叫海猫子,一下就给叫土了。海狗子、海耗子、海蝴蝶又在哪儿呢?海鸥还是应该叫海鸥。

从平静的海上看海边的广场真是漂亮。在海水的前景下,岸边的楼越高越好看。在夜里,岸上高楼的灯火错落,会更好看。我从滨海大道走过时,绿树掩映中时不时可以见到海。在海上,见不到滨海大道的模样,被树包住了。

雨中穿越森林

大雨把石子路面砸得啪啪响。进森林里,这声音变成细密的沙沙声。树用每一片叶子承接雨水,水从叶子流向细枝和粗枝,顺树干淌入地面。地面晃动树根似的溪流,匆忙拐弯、汇合,藏进低洼的草丛。

雷声不那么响亮,树叶吸收了它的咳嗽声,闪电只露半截,另一半被树的身影遮挡。我想起一个警告,说树招引雷击,招雷的往往是孤零零的树,而不是整个森林。对森林里的树来说,雷太少了。

雨下得更大,森林之外的草坪仿佛罩上白雾,雨打树叶的声音却变小,大片的水从树干流下来,水在黑色的树干上闪光。

我站在林地,听雨水一串串落在帽子上。我索性脱下衣服,在树叶滤过的雨水里洗澡,然后洗衣服,拧干穿上。衣服很快又湿了。雨更大的时候,我在衣兜里摸到了水,知道这样,往兜里放一条小金鱼都好。

后来,树叶们兜不住水,树木间拉起一道白色的雨雾。我觉得树木开始走动,好多树在雨中穿行。它们低着头,打着树冠的伞。

小鸟此时在哪儿呢?每天早晨,我在离森林四五百米的房子里听到鸟儿发出喧嚣的鸣唱,每只鸟儿都想用高音压倒其他鸟的鸣唱。它们在雨中噤声了。我想象它们在枝上缩着头,雨顺羽毛流到树枝上,细小的鸟爪变得更新鲜。鸟儿像我一样盼着雨结束,它不明白下雨有什么用处,像下错了地方。雨让虫子们钻回洞里。

雨一点点小了,树冠间透出光亮,雷声在更远处滚动,地面出现更多的溪流。雨停下的时候,我感觉森林里树比原来看上去多了,树皮像皮革那么厚重。它们站在水里,水渐渐发亮,映散越发清晰的天光。鸟啼在空气中滑落。过一会儿,有鸟儿应和,包括粗伧的嘎嘎声。鸟儿互相传话,说雨停了。

这时候,树的上空是清新的蓝天,天好像比下雨前薄了一些,像脱掉了几件衣服。我本来从铁桥那边跑到林中躲雨,我住的符登堡公爵修的旧王宫已经很近。我改变了主意,穿着这身湿衣服继续往熊湖的方向走,这个湖在森林的深处。

空气多么好,青蛙在水洼间纵跳,腿长得像一把折叠的剪刀。小路上,又爬满橙色的肥虫子,我在国内没见过这么肥的虫子。回头看,身后的路上也爬满了虫子,好像我领着它们去朝圣。

路上陆续出现在林中散步的德国人,他们像我一样,被雨挡在森林里。被雨淋过,他们似乎很高兴,脸上带着幸运的笑容。但他们不管路上的虫子,啪啪走过去,踩死许多虫子。他们从不看脚下,只抬着头朝前走。鸟的鸣唱声越来越大,像歌颂雨下得好或停得好。不经意间抬头,见到大约十分之一彩虹,像它的小腿。整个森林变得湿漉漉的,我觉得仅仅留在树叶上的水,就有几百吨。

在雨中跑步

在雨中跑步的困难不是雨。雨量大小不过是水量大小,就当跑步时有人在你身后举一个淋浴喷头,水量或急或缓,水流的方向忽东忽西。在雨里跑步的困难是敌不过避雨人的一双双眼睛。

街上避雨的人,躲在房檐下,衣装干爽,沉默地看我跑步。跑步可以谅解,在雨中跑步就不容易被谅解。我推想自己不被谅解的理由,边跑边想——头发湿成一绺,像破抹布一样趴在脑门;眼角眯着,因为进水,要不断擦去脸上的水珠。而衣服贴在身上,鞋里面也进了水,呱呱响。这个人在干什么?哼!跑步。

水,仅仅身上挂满了水,在街上奔跑就受到蔑视。仿佛我是欠别人钱被罚在雨里跑步的人,是趁天气不好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人,是想作秀上不了电视的人。

在雨中跑,跑相有点狼狈。但我觉得豪迈,可惜别人没看出来。白箭似的雨水急急钻地,两三米之外看不清东西,像一块块裂了纹的玻璃。雷声此起彼伏,在天边搞心电图。我大步奔跑,脚下激起水花。

而路人的目光在说:跑吧,傻子,跑到太原去吧。我每天搞冷水浴,最难忘的一次在松潘,那里的水把每一根神经都冰得抱怨不已。五大连池的冷泉也非常凉,骨头冻得好像变成了钢管。而平常的冷水澡没什么诗意,远不如大雨。雨水有一点温暖,因为雨前的天气总是很热。雨水流到嘴里没什么异味,当然不要把雨水咽进去,里面有多种污染元素,喝下去没准身上会结红锈与蓝斑。

雨天跑步比较讨厌的是睁不开眼睛,应该戴上游泳镜。是的,下回跑一定戴上,虽然戴游泳镜跑步更加像怪物。第二讨厌出租车。一见有积水,出租车假装是一艘火轮船,加大马力开过,轮下溅起一人多高的水墙,湿你全身。然而我浑身湿透,已经不在意这个了。

在雨中跑步很舒服。如同说一个人搞冷水浴时跑了五公里,一举两得,速度可快可慢。想一下,雨水带着我的体温汇入大街的积水中,流进地沟。那些撑伞的、穿雨披的人在逃离这场雨。而跑步的人在享受着雨,多么愉快。而雨不服,拼命下,恼怒于我的悠闲。没啥,雨再大就改游泳,岂不更好。

在雨中,我穿梭于人们的白眼之中。但也遇到了崇拜者,即孩子。他们瞪大眼睛看我,如视英雄。那么,我就把这次跑步看作是送给孩子们的倾情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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