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女人的印象

2014-09-17 01:55张承志
回族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山沟

张承志

从三年前初次闯入这条山沟,忽然一算已经不知来过几次了。这贫瘠绝地的红砂沟里,究竟有什么如此吸引了都会的我,在恍如磁场穿行身不由己的行动中,也一直没有仔细想过。但我并不在这里描写我感到的魅力。也许是人近中年就偏爱了苍凉肃杀的风景,这赤裸山沟里一望伤目的人事景物也许暗合了我内心中的什么吧。

这里是在一种命定的失败之下,辈辈不绝地掀起狼烟烽火的刚烈世界。只算清末民国,也有震骇中外的多少次大暴动、大举义。每晚吃完了一碗浆水长面,在泥屋的树叶烧热的土坯炕上合盖着一条黑污棉被,我在昏黄摇曳的灯烛下总是暗自惊异——我正坐在同治农民战争的烈士后裔正中,我正被面对着国民党一个军前仆后继的英雄们敬着,坐在炕正中啊。

春去冬来,不知是偶然还是天意,只要我拐下斑白积雪的山崖,看见这熟悉的山沟正静静卧在一派茫茫雪海之间,仿佛在安详地等着我时,我总是悟到这又是一个冬日。

冬天里回民山沟像一片峥嵘的海。连漫天大雪也遮挡不住穷窘寒怆,斑驳的村落像黑黑刺破雪层的杂树一样,散布在这个人所不知的世界。像已绝望,但不沉没,它们载着那沉重得压陷了黄土的历史,随着阴晴巡化,随着雪浪积融,仿佛在海中不动地航行。

我的下乡方式简单。我来了,不像别人走了便不会回来。我又来了,他们看待我也不像看待别人。我只是天天和他们在昏黑的土炕上说到深夜,次日在泥屋里睡到日上三竿。我既不作考古研究,也不搞文学访问,我在一群坐如黄土动则翻天的粗壮大汉中间呼吸几天,临别时骨子里便添了一分真正的硬气。

有一天我随口扯道,你们能行呢,在这么条干沟沟里住了硬是多少辈子呢,怕天下没谁治得你们这群男子。

不想他们嘿嘿笑了,男人割韭菜一般早割尽了呢。我们这搭早先只剩下妇人娃娃。

我忙问,我大山不是祖宗的家乡热土么?

他们解释说,老家籍在陕西哩,籍在甘肃哩,官家赶杀回民的时辰,男人杀的杀了,剩下的妇人娃娃给赶羊般赶进了这条沟。官家封上山再不理睬,想的怕是把女人娃们赶进了一座空坟。后来,妇人家争气,硬是把剩下的娃一个一个喂大了,又把娃们的娃娃一个一个生下来喂上。有人笑问,张老师,没听说过寡妇村么?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藏在灶房里门背后的那些主角。我听过的斩尽杀绝太多了。我听过的寡妇村、无人村太多了。我因为已经走遍了这片山区,所以我才能够震动:一些冥冥之中从小抛头露面的女人们,她们在不断制造着一个最强悍自尊的民族,靠着血的生殖和糠菜洋芋的乳水。

这样就能回忆蒙古了。在草原上当知识青年时,我曾经那样地对我插包的额吉——感到兴趣。那真是一种吸引。直至十年里怀着对她的激动写得手酸,后来终于决心在《金牧场》里写了她一遍,仍然觉得笔虽尽墨未浓——我为自己受到的这种吸引久久不能理解。

只有从宁夏归来,只有心里满盛着一个掩着脸面蒙尘沐土躲在灶房里,煮着不见菜蔬的浆水长面的回族女人的影子,心思倏地又变成蒙语的自问自答时,我才觉得品出了二十年前自己知识青年经历的一种意味。

一个知识青年插队的往事,到头来是该珍惜还是该诅咒?他的青春是失落了还是值得的?依我看,只取决于他能否遇上一位母亲般的女性。

她们永远身怀着启示,就像她们能奇异地怀胎生育。

只要你有一颗承受启示的心,只要你天性能够感受——这样说对那些长恨自己没顶于插队浩劫的人,是不是太轻巧了呢?可能是这样,但是我不关心他们的命运。我只关心我的感受,关心源源给我感受的,我远在草原的额吉。

用了二十年时间我总算搞清了,我眼前浮动着她一生中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十岁的她赤着脚,破袍子上系一根脏花布腰带,稚气未褪的她爬上很高的鞍子放羊去了。

二十岁的她,有了第一个孩子。她把孩子裹在一块烂羊皮里听包外呼啸的风暴,她那时已经满脸冻疤,神情憔悴了。

三十多岁的她,数数身边孩子闹成一团数不清楚。她怅惘地望着十岁的大女儿赤着脚,束住褴褛的小袍子爬上马背放羊去了。

四十来岁时,她盼着再抱一个真正吃奶的孩子。儿女们大了使她孤单得恐惧,她对我痴痴地反复说着,口气使我感到她把我也当成了一个婴儿。

五十来岁,六十来岁,如今她差不多七十岁了。她把门前的车、缸、毡片绳头,把断腿的马、失群的羊,把烂醉的汉子都看成一种古怪可怜的小宝贝,她眼神里的不安和慈祥使人心醉。她突然接到通知说她当选了妇联代表和劳动模范,但她听不懂这通知,她蹒跚地晃动着白发去劝那两条狗别打架。

我站在她的身边。一天我觉得自己像个英雄力士般站在她身边时,我突然忆起那年她在山坡上教我骑马,那时她就像此刻正一边爽声大笑,一边高声嚷着她的儿媳妇一样。

我站在她的影子里看清了所有蒙古草原的女人。我深深地了解她们,我看见她们分别扮演着我额吉的十岁、二十岁,直至七十岁。

她们像一盘旋转不已的古老车轮,她们像循年枯荣的营盘印迹,在她们酷似的人生周始中,骑手和摔跤手们一代代纵马奔来了。

冬天快要逝尽时,人心会惆怅。望着斑驳满地的残雪,人会觉得一年真的又过去了。雪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有了她的承负或者覆盖,一切都是不易察觉的,而融雪时你会看见一种暴露的危险速度。大地在变黑时稳重地位移了一分,你在换装时筋骨肌肤都衰老了一寸。

这时启程去蒙古草地,那里的女人们笑容都疲惫了。

这时启程去回民山区,那里的女人们姿影都佝偻了。

海彻儿她娘擦擦汗,她一说到回娘家总觉得是说一种开国盛典般的大事。咋个走法?走给就能行。我从娘家堡子嫁来这沟里,数数嘛娘家一共走给过两三次。都是走着,乘班车要花一元钱。不远不远!只有两架山,抱个娃引个娃嚷着耍着就到咧。她说完不知为什么不好意思,她说得笑起来时,怀里的娃娃也嘻嘻笑了。说完笑完她就上山了,在斑驳残雪中,她的影子像一枚飘在海里的叶子。

额吉赶开了那两条狗,转过脸对着我时还是嗔嗔的表情。牧民轻淡土地,只是牢牢盯着生命,我和她在一起时总意识到自己和狗呀羊的一样平凡。那个黄,它咳嗽,不是病,我早知道那天从东山里跑来的那条狐狸有病。跑一跑停一停,难道不是有病的狐狸吗?黄咬了它,那天夜里它咳嗽得我一夜没能睡。听说新来的女医生心肠好呢,你去给我求求那女医生行不行?哪怕只给两片药。我上马求医去了,踌躇着不知人家医生信不信我。我回头再望望额吉时,她点燃了包里的炊火。我觉得那烟雾弥漫的毡帐,就像一条小船在草海里飘动。

二十年里我从北方的一角流浪到了另一角。我重复地看着一些女人的生涯,渐渐觉得自己习惯了北方的景色。无论是草地的不尽单调,还是黄土的酷寒伤人,我已经从中读到了一种真正女人的最深美色。

没有比这更撼动人心的美了。

太阳从东升起,积雪向西消融。从蒙古草原到黄土高原,从稚气不褪的青春到成年之后的孤旅,我也像搭着一条命中的船向西走。尽数途中这度我浮世的女性已经很难了,说清她们那平凡得无从着笔的事迹已经根本不可能了。冷眼看着都会里俗红艳绿的喧骚,一个北方的男子有什么好说呢?

也许这片国土,也许这条笨大旧重的老船,也只是因为有了这无声无息的忍辱负重,才勉强维持了它的航程吧。

由于她们的生殖,十亿之中哪怕只有百万,也一定已经有了一支大军。他们会感铭着自己脚下的牺牲,在攻占了自己的彼岸时,涂掉英雄圣人的玷污,刻上她们无名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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