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胜
正如余英时的自述,文集不是有计划、有系统的一气呵成之作,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基本预设、中心观念和价值关怀,可以把一部分散篇文字有机地联系起来。这可能是读余英时文章的可喜之处——处处流露出作者对中国文化的终极关怀。在序言中总结自己:“上接‘五四以来的文化争议,我采取了下面的假定:我承认人类文化大同小异。因为‘大同所以不同文化之间可以相通,不仅在物质层面,而且在精神层面也可以相通。但因为‘小异,所以每一文化又各有其特色。文化特色复和文化程度成正比,文化越高,则特色也越显著,目前讨论得很浓烈的古代‘轴心文明便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史例。在这一假定之下,我的历史研究自始即以探求中国的文化特色为最后归宿”。
余英时专事研究中国思想史和文化史,在华语世界和英语世界,在远东文化研究领域,可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大家。但是,无论哪个称得起大家的学者,还是哪个努力构建中国文化和思想图景的学说理论,在各自的领域无疑都可以呈现出辉煌的成就,可这些学者和学说一旦面对时而诡谲血腥时而烂漫壮阔的中国历史,无一例外都会呈现出无法匹配的无力感,余英时也不例外。这样说,绝不是贬低作者的成就和人格,余英时的学术文章无不透显出其高贵人格,同时,时时体现出比同时代和几乎所有前时代学者更广阔和宽容的学术胸襟。但是,即使这样一个如完人一样的学者,也无法摆脱时代和文化背景留在他学术基因中的痕迹。
整个中国思想史,包括先秦、汉唐、宋元、明清,甚至毫无疑问也可以包括“五四”之后以及现时代,对于中国思想和文化有一个基本判断,即中国思想和文化的认识研究“共法”——中国思想和文化“三代”(远古中国的黄金时代,传说中的王朝时代)以降,实质上是一个持续的沉沦过程,即无论是思想还是文化,中国从数千年前起就处在“下降线”上。从老子、孔子、庄子等等,到钱穆、陈寅恪、余英时等等很少例外,对于现实的不满,始终通过对这根“下降线”的无限遗憾来表达。我们每个人可以叩问自己:是不是也是如此?——大抵如此。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底色,遗憾的是温润如玉、宽厚如神、认真如圣的余英时也染有这层底色。无论是整个古代思想界对“三代”远古的无名的向往和歌颂,以及“五四”前后对宗法社会复辟的潜流和努力,以及当前对民国黄金十年类似童话般的赞扬,其思想路线始终是一致的。一代不如一代,知识分子的责任就是找出“三代”治世的理论和方法,重建更接近“三代”的理想社会,这是中国思想界,特别是被冠以“国学”的那种学问的底牌。当知识分子心目中的中国思想文化在“下降线”上挣扎,并注定不能达到它曾经达到的高度的时候,面对相信自己在“上升线”上的西方思想的时候,便会发现我们的自我已褴褛得面目全非,根本无法平等对话,只剩虚火和吼叫。
“下降线”这枚硬币的另一面就是“使命感”,所谓“既往圣之绝学,为天下开太平”。不仅站在“下降线”上,而且站在了生活的对面。如此,中国现行的思想研究和文化重建的路线是没有前途可言的。余英时由于其“底色”,同样没有能够给我们指出一条路来,哪怕是充满荆棘的小路。这种状态带有悲剧色彩。
思想史、文化史研究宜从社会和经济史中获得基本态度,而不是从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好恶判断出发。回到中西文化对话的传统议题上来,“五四”以来,我们无不在好恶判断和各种折衷主义的泥潭中挣扎,原因就是我们不相信我们的文化会越来越好,而是如数千年之前那样坚信,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所有的功夫全都堆积在为“可怜”的中国文化寻找生存理由,即便是带着文化贵族的面具,衣底仍然是一个不知从来的乞儿。
历史是一条不回头的江河,本质只可能是“上升线”——现在的样子一定是它有史以来最有效的样子,以后还会有更好的样子出现代替现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