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屿

2014-09-16 17:45詹幼鹏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4年5期
关键词:小娥蛇皮袋老太婆

詹幼鹏

破浪屿是鄱阳湖边的一座小岛。

但是,它有时又是一座半岛——在每年的秋天或者是冬天,湖水退了的时候,便有一片湖滩与陆地相连。湖滩出现后,上面便有人开始走过,便渐渐地有了一条路。这条路就把破浪屿上的人引上岸来,让他们走上湖岸,走过湖边的村落,走进县城甚至比县城更远的地方。

破浪屿上有几十户人家,打鱼,也种田。家家门口的柳树上都晒着渔网,树底下都拴着渔船。有的人家的屋檐下还挂着风干的鱼块,像北方人在房檐下挂棒子一样。而他们的门角落里,还搁着锄头和铁锹,墙根下也摆着犁和耙——为了生存,这里的人随时都在改变自己的职业和身份。

他们活得不易。

破浪屿的人几乎一年四季是赤脚,他们把穿鞋看成是一种浪费和奢华。好在这里是沙地,到处都是软乎乎的沙子,没有什么硌脚的东西。加上成年累月的磨砺,脚掌上那层厚厚的硬茧,已经不再在乎什么沙子和草根草茬子了。只有到了冬天,这里的人才穿几天鞋。因此,鞋在这里变得很金贵,也很稀罕。

不过,这里的人们并不是不想穿鞋。尤其是在冬天或者春天,在那下雨下雪的日子,当他们的脚在雨雪中冷得发麻,或者是

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他们同样希望能穿上一双既防潮防湿、又保暖保温的鞋。他们的脚同样是肉长的。

小娥就很想有一双这样的鞋。

小娥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想穿鞋的念头可以说是由来已久,至少差不多整整想了五个年头。

五年前的那个春天,岛上来了几个穿白衣服的人。他们是从县城来的,是县血防站的医生,到破浪屿来检查钉螺。

破浪屿历来是一个血吸虫繁盛的地方。这里的男人和女人一样,动不动就大肚子。女人大了肚子,过了九个月或者十个月就消了,而大了肚子的男人,就要大一辈子,一直大到死。

小娥的父亲就大过肚子,不过他没有死,用船送到县城医院开了一刀,放了一泡黄水后,活了下来。只是一直又黄又瘦,干巴巴的,个头也变得只有小娥一般高。

这几年,破浪屿大肚子的男人少多了,但还是经常有人上岛来检查钉螺。这些人都说,血吸虫就是这种尖尖的螺丝虫变的。

那一次来的人当中,有两个女医生,一个称小张,一个称小李。两个人都又年轻又漂亮,一个比一个好看。她们都穿着神气的白大褂,戴着皮手套。不同的是,小张也和其他所有的男医生一样,都是穿着长筒的胶鞋,而那个小李穿的却是一双小娥从来没有见过的鞋。小李的鞋是红绒布做的鞋面,鞋帮很高,鞋底很厚,黄黄的颜色像蜂蜡一样,既光滑又不沾水,穿在脚上显得又轻巧又秀气。

那一年,小娥才十岁,正光着脚,就趿着爸爸的那双拖鞋——用旧塑料凉鞋剪成的——成天跟在这些人后头。她当然不是看这些人检查钉螺,她是在看小李脚上的那双鞋。

这是小娥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鞋。

看着看着,小娥就跑回家去跟娘说,她也要买一双这样的鞋。不买,她就不煮饭,不洗衣服,不喂猪,还不带小弟弟……

谁知她娘一听,不但不答应,反而把她臭骂了一顿。她娘说,你也不看看自己的那双脚,也配穿那样的鞋,不要把鞋给穿丑了。

小娥不服,边哭边说,我脚怎么啦,我脚怎么啦……

你脚丑,穿不得好鞋!她娘说。

小娥听了很伤心,就跑出门,去找和她同年的水花和柳妹。在破浪屿这些女孩子当中,小娥和她们两个最要好。她要问问水花和柳妹,自己的脚到底丑不丑。

见到水花和柳妹时,小娥的眼泪还没有干。

水花听她一说,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脚,然后果然认真说,丑。小娥,你的脚是丑。你看,五个脚趾头一撒开,就像一把小蒲扇一样。那样的鞋一穿进去,不把鞋撑破才怪哩。

柳妹听了,却有些不服气。她说,小娥,你不要听她瞎说!我们的脚是没有鞋管。要是有鞋管着,五个趾头就不撒开了。

水花想了想,说,也是,管住了就不撒了。

小娥听了很高兴,不再伤心了。她只是想有一双那样的鞋,能管住自己的五根脚指头,让自己的脚不但不冷,还能变得和小李医生的脚一样好看。

水花和柳妹好像是受了小娥的影响,也都想有一双这么好看的鞋,有一双这么好看的脚,将来能找一个好的婆家。

检查钉螺的人走了,小娥却一直念念不忘小李医生那双好看的脚,特别是那双好看的鞋。水花和柳妹也一样。每当她们聚在一起的时候,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双脚和这双鞋。这个话题让她们整整说了五年。

五年过去了,她们三个人都长成了大姑娘,但是这种愿望还没有实现。特别是后

来,她们知道这双鞋就叫保暖鞋——其实是叫“雪地靴”——这种愿望就更加迫切了。她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双保暖鞋。

保暖鞋,多好听的名字啊!听得脚下都是暖融融的。因为在那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和春天,她们的脚几乎一天都没有暖和过。因此,三个人共同约定,将来不管是哪一个找婆家,第一个条件,就是要买一双保暖鞋,否则,就不出嫁。

谁知不要等到找婆家,她们的这个愿望就实现了——

这一年秋天天干,鄱阳湖的水退得特别早。农历七八月间,大片大片的湖滩就露了出来,光溜溜地躺在秋天的阳光下。看着这整片整片的大湖滩,不知是哪一家先动了念头,在湖滩上种上了一片萝卜。接着,很多人家也都跟着种了。都说今年天干,雨水少,县城里的菜很稀,长了萝卜挑到县城里去卖,可以卖个好价钱。

于是,小娥家种了,水花和柳妹家也种了,岛上的人家几乎都在种。反正这湖滩一望无边,有的是地方,只要你想种。

没过多久,萝卜长出来了,光溜溜的湖滩一片绿。大水泡过的湖滩,不用施肥也能长出好庄稼。再说,这里又是沙地,最适应长萝卜。所以过了两三个月之后,湖滩上的萝卜不但长得又白又大,而且还特别脆,特别甜。破浪屿第一次有了这么多这么好的萝卜,人们可有事做了,大担小担地挑到县城去卖。反正湖水退了,去县城也方便。过了湖滩,上了湖岸,就是一条去县城的大马路,也就不过十五六里的路程。

有一天,小娥的娘对小娥说,家里的萝卜这么多,人家都挑到县城里去卖,你也跟大家一起,挑些去卖,也可以换些钱用。

小娥一听,心想机会来了。就说,卖萝卜可以,不过第一次卖的钱得归我。

娘一听,心想也应该。萝卜是小娥起早摸黑种的,现在又要她挑去卖,也不容易。再说女孩子大了,有时也要买点自己用的东西。她心里也就同意了。不过她想还得提醒她一下,就说:你要钱做什么?

买东西。小娥说。

买什么东西呀?可要买有用的东西哟。

肯定是有用的东西嘛。

娘答应了。

小娥一听心里非常高兴,就赶快跑去找水花和柳妹,叫她们也这么做。她心里在想,这一次我们的保暖鞋可有指望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水花和柳妹的父母也同意了,同意第一次卖萝卜的钱归她们自己用。于是,她们三个人就到湖滩上扯好了萝卜,连夜切下萝卜菜和萝卜根,把萝卜须掰得干干净净,然后把一只只萝卜洗得雪雪白白的。晾干了水,用两只装过化肥、洗干净了的蛇皮袋子装好,只等明天一大早,就挑到县城里去卖。

等她们做完这一切时,都快半夜了。但是,她们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她们一边洗洗刷刷,一边说说笑笑唱着歌。只听到柳妹在唱——

等郎等到三更天,

我郎还不上床眠。

哎哟哟,我的郎呃——

再不上床就天光光哟……

哈哈哈哈……

唱着唱着,三个人都笑得前俯后仰。

第二天一清早,她们就挑着萝卜上路了。

初冬的早晨,湖滩上的草已经枯了,上面落着一层薄薄的霜,但是她们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几十斤重的担子压在肩膀上,吱

哑吱哑的一路走去。她们就像三只从湖边飞来的小鸟,快活地向县城飞翔。等走过了湖滩,走上了去县城的大路时,她们都开始出汗了。她们一边走,一边解开身上的小棉袄,走得一扇一扇的。

小娥说,我一夜都没有睡好,一心在等天光。

柳妹说,我也是,翻来翻去地都睡不着。

水花说,我晓得,你们两个都是在等……

小娥说,等什么呀?

水花说,等郎。

柳妹笑着说,放屁!你才是等郎哩。

……说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觉得肩上的担子也轻了许多。

渐渐的,她们都气喘吁吁的,背上也有汗在蠕动。但她们还是一个劲儿地走,谁都不说歇一会儿,只是不再说话,也不唱歌了。她们都知道,到县城还有十多里路,要是去得太晚,萝卜就卖不到好价钱,甚至会卖不出去。

十多里路终于走完了。她们终于进了县城,走上了县城的水泥马路。这时,马路上还是静悄悄的,街两边的店门都关着,街上只有一些穿着黄马甲的人在扫街。他们挥动着几尺长的大苕帚,在唰唰唰地扫着街两边昨天夜里落下来的黄叶。偶尔也有汽车和拖拉机从她们身边开过,速度都很快,而且都亮着灯。

她们知道,这就是县城了。便在街边停了下来,把装萝卜的蛇皮袋放在前面,蹲在街边的树底下,等人来买萝卜。

街对面的一家店铺开了门,屋里还亮着灯。一个人走出门来,在门边生炉子,浓浓的烟飘了过来,同时也飘来一股呛人的煤烟味。不一会儿,炉火很旺,这家人就忙碌起来。他们在那里炸油条,有阵阵的香味飘来。

闻着这股浓浓的香味,看着这暖暖的灯光,街这边的小娥她们开始觉得饿,身上也有些冷。刚才急着赶路,汗水把贴身的衣服湿透了。现在一歇下来,里面就凉嗖嗖的。她们想不到好的办法,就把身子紧紧地靠在身后的树干上,用力往树上挤,想用这种法子把身子捂暖和些。这种办法显然是徒劳的,这样只会让她们感到更加的冷——因为外面的棉袄也是湿的。她们很想吃点东西。在家里动身时,担心起来迟了,都没来得及吃东西,就急急忙忙地上路了。忙乎了大半夜,昨天晚上吃的两碗稀饭,早就折腾光了,肚子里早就在咕咕咕地唱“空城计”了。

小娥就解开袋子,拿出两只萝卜来,递给水花和柳妹,叫她们吃。她自己拿了一只小的,又把袋子系好了。谁知水花和柳妹竟客气起来,一个说“自己有”,另一个说“要卖钱”。

小娥听了很不自在,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说,你们不要推来推去的。我挑得多,吃几个不要紧。我是拣了几个小一点的。

她们两个才没有说话。

三个人都在吃着脆生生的萝卜,在有滋有味地等待着,等待街上的人起床,来买她们的萝卜。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几家开了门;紧接着,又有好几家也开门了。

街上走动的人渐渐地多起来了。有骑车子的,有穿着汗衫背心短裤头子在跑步的,也有把脚挂在树上把头拼命地往下压的……;还有的在街边的草地上、树丛中手舞足蹈,嘴里在“啊……啊……啊——噫……”的又吼又叫,一声比一声高,听得很是怕人。

小娥她们看着看着,忍不住在偷偷地发笑。她们心里都在想,住在县城里的这些人,怎么个个都跟疯子似的。这么冷的天气,一清早起来,不干别的,就短裤背心的满街跑,还怪声怪调地又吼又叫。难道他们就

不怕人家笑话吗?

又过了一会儿,才看到有人提着篮子,从她们身边走过去。

她们便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她们想,这很可能是买菜的。她们很希望这些人能停下来,来买她们的萝卜。但是,那些人一个个的让她们失望,一个都没有停下来。

有一个老太婆提着篮子向她们起来,并且看了她们一眼,给她们带来了很大的希望。但是,这个老太婆还是没有停下来,最后还是从她们身边走过去了。

她们三个人就这样在街边静静地等待着。等了好久好久,都没有人来买她们的萝卜。那些最早提着篮子走过去的人,这时都提着满满的一篮子菜回来了。篮子里装着青菜、猪肉、鱼、鸡蛋……,还有她们袋子里一样的白萝卜。

这时,她们三个人开始有些慌了。

小娥说,要是没有人来买怎么办?

再等一会儿吧。柳妹说。

这时,她们觉得身上更冷。里面那些被汗水湿透了的衣服,这时还冷冰冰地缠在身上,没有一点儿热。

她们发现把身子挤在树干上是没有用的。

她们只有把身子缩得更紧。

有几个上学的小学生,背着书包从她们身边走过,向她们指指点点。有一个从墙角里捡来一截甘蔗杪,扔了过来,重重地打在柳妹的背上。

柳妹回头看了这几个小孩一眼,没有做声。

那几个小孩都在笑。

又有一个小孩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了过来,把小娥的头打得“咯”的一声响。小娥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小娥还是没有叫出声来,更没有敢去找那几个小孩算账,只是噙着泪花,用手在头上轻轻地摸着。

几个小孩子又在笑。

三个人都怯怯地看着这几个孩子,害怕他们又把什么东西扔过来。

果然,又有一个孩子朝这里把手一扬,吓得水花连忙把身子一缩。不过,这一次并没有什么东西扔过来,那个小孩的手是空的。

这又引得他们一阵大笑。

这时,一个头上戴着帽子,手臂上箍着一只红箍箍的老头走了过来,对这几个小孩子大吼一声,才把他们给轰跑了。

小娥眼里泪汪汪的。

老头又对她们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水花说,我们是卖萝卜的。

老头用脚踢了踢她们的蛇皮袋,说,我知道你们是卖萝卜的。卖萝卜得去菜市场呀,这里是不准卖萝卜的。“门前三包”你们懂吗?走走走,到菜市场去!去那里卖萝卜去!

老头边说边用手往前指了指。他说得又快又响,小娥她们只听到一连串的“萝卜萝卜”其他的话几乎一句都没有听清楚。

最后,她们还是在老头“萝卜萝卜”的吼声中挑起袋子,朝老头指的方向走去。她们根本不知道菜市场在什么在方。一辆拉青菜的大板车过来了,她们连忙跟在这辆车子后头,走过了两个街口,总算找到了菜市场。

一到菜市场,小娥她们可吓了一跳——原来,那些人篮子里的什么菜啊肉啊鱼啊鸡蛋啊,全是从这里买去的。这里的人真多,菜也多,什么样的菜都有,有许多菜是小娥她们从没有见过的。有卖菜的,有卖肉的,也有和她们一样卖萝卜的,吵吵嚷嚷的一大片。岛上人不是说今年天干,县城里的菜稀吗?看来这话真不能信。他们要是来了,也得吓一大跳。

小娥她们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挤到了那些卖萝卜的人身边,好像找到了

同行一样,让她们有了一种亲切感。可是,当水花刚要把担子放下,马上就被一个男子用力推开了。那个男子嘴里还在大声说,走走走,走开!这里是我的位子啊!

小花被这个男子推得晕头转向。

她们又只好朝前挤了几步。柳妹的担子刚要放下,也被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推开了。

去去去,这里怎么可以卖东西?我不要做生意啦?真是乡巴佬,不懂世事。

柳妹被这个胖女人给训斥得耳红面烧。

她们三个人就这样挑着担子,在人群中推来撵去的转圈圈,被来来去去的人推推搡搡,不知该往哪里放。她们身上又开始出汗,脸上也在冒汗。这一切,都是她们来县城之前,想都没有想到过的事情。她们哪里知道这么大的县城,竟然没有一块地方,能让她们放下两只蛇皮袋啊!

最后,她们终于在一个人少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块小小的空地方,放下了担子。她们总算没有被人撵走,这时,她们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担子之后,小娥她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都用袖子,在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她们都没有想到,在菜市场出的汗,比在路上出的汗还要多。

擦过汗之后,她们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也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把袋子解开,让里面的萝卜露出来。

过了一会儿,果然过来了一个人,用脚碰了碰小娥的袋子大声说,怎么卖?

小娥一见,又慌忙地把袋子往后拉了拉。她以为又是挡了别人的道。

那个人又碰了碰,又大吼了一声,问你怎么卖!

小娥这回才知道是买萝卜的。但是,她却望着那个愤怒的男人,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哎,还有这样卖东西的,连话都不晓得说也出来卖东西。真是……

那个男人边说边提着空篮子走了。

这时水花一想,就对小娥和柳妹说,刚才那人问“怎么卖”是什么意思……

小娥摇了摇头。

柳妹想了想说,可能是问多少钱一斤吧。你们说是么?

水花说,可能是哟。

这时,又有一个老太婆过来了,问小娥,这是你的萝卜吗?怎么卖?多少钱一斤?

小娥这一下总算是听明白了。但是,她还是回答不上来——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萝卜能卖多少钱一斤啊!

她只有呆呆地望着这个老太婆。

她们全都只有呆呆地望着这个老太婆。

也许是那个老太婆看中了小娥的萝卜,不但没有走开,也没有发火,而是又大声说,我是问你萝卜多少钱一斤。

水花在一边担心这老太婆也会跟刚才那个男人一样,一气之下提着篮子走掉了,就连忙说:两角。

多少?

那个老太婆赶紧又问了一句。

两角。

柳妹赶快补了一句。

小娥还没有反应过来,也跟着点了点头。

啊,两角?好嘞。两角就两角,给我来十斤。老太婆连忙蹲下来往篮子拣萝卜。她一边拣一边说,这萝卜好。嫩。又干净。两角钱一斤,值。

又过来了几个人,他们不是问小娥她们,而是问这个老太婆,这萝卜多少钱一斤。老太婆边拣边说:两角。

什么?两角?

两角?你骗我吧。

那些人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全涌过来了,把小娥她们挤到一边去了。他们像疯了似的;边往篮子里装萝卜边向后面喊

——

小王,快来这里买,这里萝卜两角。

喂,刘师傅,来来来,这里两角。

哎呀,这萝卜多好啊,地地道道的本地货,又大又新鲜。

是嘛,那边还卖五角,还是外地大棚的,泥巴都没有洗。

是啊,你看这洗得多干净。雪白雪白的。

来,我要二十斤!

我要一袋……

一眨眼功夫,三个人的萝卜都让这几个人给瓜分了,全都进了他们的菜篮子。这时,旁边还围着一大群人,把小娥她们给挤到墙脚跟去了。许多人还在吵吵嚷嚷的——

完了?就卖完了?

卖完了。

老刘,你他妈的真走运。

嘿嘿嘿……

这时,小娥才一边往里挤,一边大声说,给钱,你们还没有给我钱啊!

水花也大声嚷着,是啊,给我钱啊!

那些人说,急什么啊!

是嘛,少了你的钱?真是。

就是嘛。你们的萝卜还没有称呢!

秤呢?拿秤来称啊,我还要上班呢。

这时,小娥她们才想起来了,来的时候走得急,连秤都忘记了拿。现在自己的萝卜都进了他们的菜篮子,而他们却一分钱都没有给,还要这样大呼小叫的。面对这些趾高气扬的城里人,她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们的眼泪都急出来了。

怎么?秤都没有了?

没有秤还卖什么东西?真是乡下人。

就不晓得各人借一把——有一个在帮她们出主意。

都在做生意,哪个肯借秤给你?

这可怎么办?不称我就走了。来,给你一块钱算了!

一个人真的丢给小娥一块钱,提着满满的一篮子萝卜就要走。

这个人一带头,另一个人也说,来,我给你八角钱。我还要去买早点哩!

其他的见这两个人要走,也都想随便扔下两角钱,拿着她们的萝卜就走。反正是三个乡下小女孩,就是不给钱,她们又到哪里去喊冤。

这一下,小娥她们可真慌了。她们只好一人拉住一个,死也不肯放手,就是不让那些人走。她们当然知道,要是让这些人走了,那就一分钱都要不回来。那么,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萝卜,自己一身大汗挑到县城里来的萝卜都成了别人的;那么,自己想把第一次卖萝卜的钱归自己,也只是一个美丽的梦想了。因此,她们不管那些人怎么吼,怎么骂,就是死活不放手。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忽然听到一个人在大声喊,来来来,不要欺负乡下妹子。我来帮忙给大家称,都把篮子拿过来。

原来,这个人就是那个买了一袋萝卜的“小王”。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杆秤,麻利地帮小娥她们称萝卜,再帮她们算钱、收钱,就像是他自己在卖萝卜一样。小娥她们三个人在一边看着,眼泪才没有掉下来。

很快,小娥的手里就有了一大把钱。她两只手已经拿不住了,不知应该往哪里放。水花在一边看到,立即把一只空蛇皮袋子拿过来,柳妹也凑上前去拉开了袋口,小娥才把手里的钱都放了进去。

旁边的人一见,呵呵大笑起来——

哟,发财了!

是嘛,一袋子的钱。

她们三个人也想笑,但到底没有笑出来。

付了钱,其他的人都走了,只有那个小王还在那里。这时,他才笑着说,三个乡下妹子,今天你们总要感谢我吧。要不是我帮

忙,你们今天恐怕是一分钱都收不到的。

小娥、水花和柳妹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齐看着这个小王。对他说的话,又信又不信。难道城里人都会这样么?

她们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最后,还是小娥不由自主地说,谢谢你,大哥。

水花和柳妹也跟着点了点头。

小王见她们三个人这个样子,又忍不住笑了。就对她们说,不用谢了。我姓王,也是从乡下来的,现在就在街头汽车站旁边的那家饭店里做事。我天天要到这菜市场来买菜,这里的人我都熟。明天,你们就一人挑一担萝卜来,送到我那个饭店里,免得我到这里来买,就算是谢了我。我给你们三角钱一斤,好不好?到了那里,你们就说是王师傅说的就行了。

三个人一听,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都觉得这个王师傅是好人。不但今天帮了这个大忙,还把明天的生意都订好了,这还不是好人么?

小王也不客气,大声说,我们就一言为定,明天不要误了我的事。我现在要回去了,你们这个袋子就送给我,我装萝卜回去。农村这样的蛇皮袋子多的是。

小王边说边把萝卜搬上了他的三轮车,然后推着走了。这时,小娥她们才拿着扁担和空袋子,走出了菜市场,又说说笑笑,一身轻松地朝街上走去。

这时,大街上已经是人来人往,马路中间的车子穿梭一般。街道两边的店铺门口和树底下,都摆起了摊子,花花绿绿的商品让她们三个人,看得眼睛都花了。她们一边走一边看,还要一边议论,不时撞到别人的身上,招来了许多白眼和骂声。但是,她们却一点都不在乎,还是一路的嘻嘻哈哈。不过,她们还是尽量靠着墙根,小心地向前走去。她们的眼睛一直都在那些商品上溜来溜去,在盘算着买些什么东西。因为今天是第一次卖萝卜的钱,那蛇皮袋子里的钱可以由自己支配了。

水花、柳妹,你们看!

走在前面的小娥突然眼前一亮,不由得惊叫起来。原来她看到一家摊子上,摆着一长溜的红色保暖鞋。这些保暖鞋也是红绒布鞋面,高高的鞋帮,蜡黄蜡黄的底。和她五年前看到的、那个小李医生脚上穿的一模一样,只是鞋帮要低一些。她们哪里知道的,这是已经被城里人淘汰了的保暖鞋!

保暖鞋?

保暖鞋!

三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

鞋摊前站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听到她们的叫声,连忙说,三位妹妹,买保暖鞋吗?快过来看看。

小娥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来来来,你们过来挑吧!我这里的保暖鞋便宜得很,还是正宗的上海名牌货,又耐穿又好看。过来过来,开个张吧!一人一双,穿在脚上呀,保险说有几好看就有几好看。

女人的这番热情,一下子就把小娥她们吸引住了。她们果然走了过来,站在她的鞋摊前,是那样专注地看着这些羡慕已久的保暖鞋。在她们的眼里,这些鞋都是好的,根本没有必要去挑挑拣拣,随便哪一双,都会让她们看在眼里心满意足,穿在脚上心花怒放。她们只是呆呆地站在鞋摊边,六只眼睛同时睁得大大的,似乎要先好好地饱享一下眼福,连伸手去摸一下都觉得是一种享受。

一看到小娥她们的这种神态,那位摊主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的生意算是成了。就笑着说,三位妹妹不要只顾看,相中了哪一双就告诉我。你们要是不好动手,我就来帮你们一人挑一双,保证你们满意。你们说好不好?

她们三个人还没有来得及点头,那位中年妇女就麻利地拣了三双,用三只透明的塑料袋子分别装好了,一人手里塞了一双。她

这一系列的动作,就像变魔术一样,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让每一个人手里都拿到了一双。这鞋隔着一层透明的塑料布去看时,更让人觉得又多了几分精致和秀气,真让小娥她们爱不释手。

她们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鞋马上就属于自己了。

小娥把手中的鞋看了好久,才问,多少钱?

便宜。中年妇女说,一双十五元,一三得三,三五一十五,一共四十五元钱。

小娥她们一听,二话没说,立即和水花一道把蛇皮袋子里的钱递了过去。中年妇女一看,笑了。然后把钱倒出来,算了一阵子,才说,一共是四十三元四角,还少一元六角。

还少啊?小娥说。

嗯,还少一元六角。

那我不买了。水花说,钱不够,你们买吧。

柳妹一听,也连忙说,不,还是你们两个买吧。

小娥一听,似乎有些生气了,便说,要买三个人都买,不要说哪两个人买。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不要变卦了。

水花说,钱不够嘛。

柳妹也说,是嘛,还少一块多钱。我等下次再买也是一样的嘛。我又不是说我不买。

这……小娥这一下也为难了。她低下头,用手在装鞋子的塑料袋子上摸来摸去,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

来来来,不要争了,就少收你们一块六角钱。中年妇女一见生意快要做不成了,便急中生智,做一回好人。她说,你们还是三个人都买,一人一双,这下总可以吧。

小娥一听,真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这……这怎么行呢?

哎呀,没有关系的。中年妇女边说边把散在摊子上的钱拂进了手中的纸盒子里,大声说,只要你们穿得好看,我就高兴。好了,拿去,拿去。穿得漂漂亮亮,找个好婆家。看你们三个水灵灵的样子,真不知道好了哪个有福气的男人哟……

真的,大嫂?你真好。小娥说。她们不由得脸上一红。

真的。拿去!中年妇女又拿出一个大一点的塑料袋子,把三双鞋装在一起,丢进了小娥手中的蛇皮袋子。

多谢你了,大嫂。水花和柳妹也高高兴兴地说。

拿着鞋子,三个人非常感激地离开了那家鞋摊,又朝前走去。她们有说有笑地离开了县城,离开了那些又可恨又可爱的城里人,回她们的破浪屿去。

她们身上的汗水,早就被捂干了,现在身上也觉得很暖和。她们走在初冬的阳光里,就像走在春天里一样,心中好像有一种美丽在涌动。多少年来的愿望,没有想到在今天终于变成了现实。她们三个人,终于成了破浪屿这个岛上,第一批拥有保暖鞋的人,而且还是上海的名牌货。你说她们心中能不激动吗?

当她们来到路边的一口池塘边上时,小娥说,我娘总说我们的脚丑,不晓是我穿这双鞋好不好看。我真想试一试。

水花说,那你就试一试吧。

你看我这脚,脏里巴叽的。怎么试呢?

柳妹说,你看,这里不是有水吗?你就洗一洗,也让我们先看看。

说着,三个人就真的坐在池塘边上,看着小娥脱下脚下的破解放鞋,把脚放在水里洗干净,揩干了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换上崭新的保暖鞋。

哇,真的好看!小娥。

是好看哟!

水花和柳妹两个人都赞不绝口,都说好看。

真的吗?小娥的脸上红通通的。

真的!真的!

不骗你,真的是好看!

小娥又轻轻地站起来,在草地上试探性地走了两步,又低下头,认真地看了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又坐下来,坐在池塘边,一只脚向前伸过去,在水面上照了照。只见清清的水中,映出一只穿着保暖鞋的脚,小娥的眼睛都睁大了。她简直不敢相信,水中那只漂亮的脚就是自己的!五年前,见过的小李医生的那双脚,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小娥发现,原来自己的脚,和小李医生那双漂亮的脚,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的眼里有泪花在闪动……

好看么,小娥?水花说。

我们说好看,你还不信哩。现在信了吧。柳妹说。

好看,是好看。我信。小娥终于幸福而又自信地点了点头,又把另一只脚也伸向前去,在水面上照了照,久久地舍不得收回来。

水花,我们也试试吧!柳妹的心也动了。

小娥连忙说,是啊,试试,你们也试试,也让我看看。我相信比我的脚还要好看。

水花说,柳妹,你试试吧,我不试了。

你怎么啦?小娥说,大家都穿嘛。柳妹,你快洗洗脚吧。

柳妹说,不,我不!水花穿,我也穿!

这时,只听到水花在说,柳妹,你穿吧,我不试了。反正这双鞋,不是我的……

水花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她的眼圈红红的,在哽咽着。

怎么啦?你怎么啦?水花?小娥连忙问。

水花,你怎么哭啦?告诉我们好不好?你到底怎么啦?柳妹一见也急了。

水花“哇”的一声,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只听到她在边哭边说:过了年,我姐姐就要出嫁了。我娘说,先给姐姐买双鞋当嫁妆。等到明年家里有了钱,再给我买。我不能穿我姐姐的嫁妆鞋啊……

三个人都没有做声。

小娥把脚上的保暖鞋轻轻地脱了下来,又换上了那双又脏又破的解放鞋。

三个人默默地朝家里走去。

那熟悉的破浪屿快到了。

她们已经走在软软的湖滩上。

她们的家就在那岛上。

春节过后,水花的姐姐出嫁了。但是,她并没有穿走水花给她买的那双保暖鞋。因为那两只鞋都是左脚的,没法穿。

柳妹的那双保暖鞋也不能穿了,其中的一只鞋底是断裂的,只是当时没有发现。

为了这两双保暖鞋,水花和柳妹都挨了一顿打。从此,她俩再也不敢提保暖鞋的事了。只有小娥是幸运的,只有她一双才可以穿。

不过,小娥的这一双也不经常穿,而且也不是她一个人穿。只要是听说水花或者是柳妹要出门,要走亲戚或者是去外婆家,她就偷偷地把鞋从家里拿出来,然后到岛那边去等她们,让她们把脚上的破鞋脱下来,藏在路边的草丛里,换上自己的保暖鞋再走。回来的时候,就在岛那边把保暖鞋换下来,从草丛里找到那双破鞋穿回家。

就这样,一双保暖鞋,三个人共着穿了三年还是新的。因为破浪屿上的人,一年当中,只有春天和冬天才会穿鞋,而且上岸来的日子又不多,他们都是生活在那座岛上。

三年后,十八岁的小娥、水花和柳妹都找了婆家。她们向婆家提出来的第一个条件,不是要耳环,也不是要戒指,而是要买一双保暖鞋,必须是真正的上海名牌货。

婆家人听了,都说:

破浪屿的女孩子怪,怎么净要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责编:杨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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