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

2014-09-16 01:31王保忠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4年5期
关键词:半仙艳阳二叔

王保忠

1

那车“扑哧”一停,我们立刻围了上去。

司机从驾驶室跳出来,绕到车屁股后,“砰”,打开了后马槽。父亲立刻从车厢里凸现出来,他身边是一具给白布蒙住的东西——这肯定是我弟弟祁艳阳的尸体了。簇新的布面上,横一抹竖一抹地涂着血,很像我从前在哪里看过的一幅油画。我盯着它,真希望艳阳忽然坐起来,还像过去那样,有说有笑的,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我又把目光移向我父亲,他面容憔悴,呆滞,额头眼角的皱纹灌满了煤尘,与前几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昨天下午,我正在教室给学生们上课,突然接了父亲的电话,他泣不成声地告诉我,艳阳出大事了,死在了井下,你这就回家来。等我失魂落魄地赶回村时,街坊邻居说,你咋这会儿才回来,矿上的车刚刚把你爹接走。一直到晚上,才又有了他的消息,说艳阳的事解决了,明天上午就可以拉回去,让我喊上二叔他们明天都过来帮忙。

“都别磨蹭了,”司机不耐烦地说,“快点往下抬人吧。”

父亲身子动了一下,却还是傻愣愣的样子,似乎还没有从噩梦中挣扎出来。我跳上了车,二叔也跳上来,我揽住了白布的这半侧,二叔揽住了那半侧,我们同时一用力,我弟弟就从车厢底升起来。我们慢慢下了车,往院门里走时,我脚下好像给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踉跄,蒙在白布下的艳阳便歪向了一边。“停!”跟在后面的父亲忽然咆哮起来,他绕过我们,俯下身把艳阳的脑袋扶端正,这才让我们走。那条一直在我家院子里窜来窜去的狗吱哇叫了一声,可能是蹄子或尾巴不小心给谁踩了一下。

这狗个头高大,皮毛发亮,是我们村周大家的。

我们还没进院子,那车就忙不迭地开走了。

父亲回过头看了一眼,嘟囔着说了句什么,谁也没听清。

进了院子,二叔叫人把堂屋门拆了一扇,放到了炕上。这是我们祁家堡的风俗,据说死去的人停在门板上,有可能还阳的。我们把艳阳抬进东屋,小心地停在了那扇门板上。艳阳瘦得像只山羊,可他个子高,停在炕上,两条腿无论如何也伸展不开。我们折腾了半天,他那两条腿还是蜷曲着,到最后,我们不得不让他的头枕到了炕沿上。自从十八岁到了矿上,艳阳怕误班一直很少回家,现在死了,拉回来了,这个家又只能让他受委屈,连条可以舒舒服服停几天的大炕都没有。父亲早上了炕,坐到了艳阳身边,守得紧紧的,好像怕谁抢走他的儿子似的。以前艳阳休假回来,要是睡着了,父亲也这样守着他,不允许我弄出稍微一点响动,放个屁都不行。

“艳阳还没棺材吧?”二叔年轻时当过几天民办教员,很斯文的样子,说话老是慢吞吞的。“得赶紧给他弄一口,天黑前无论如何也要入殓啊。”

父亲木呆呆地说:“上哪去弄呢?”

“周村就有个棺材铺,离我们祁家堡也没多远,就上那儿买去吧。”二叔说。

“那赶紧去,要柏木的。”

“都是柏木的,好的一万多,中档的三四千,一般的得个一千来块。”

“就要一万多的吧。”父亲想都没想就出了声。

二叔眼睛睁得多大。“是不是有点贵?”

“不贵,艳阳早挣下了。”

“这个你拿舵,我们听你的。”二叔好像明白了什么,又转过身对我堂弟艳明说,“你去跑一趟吧。”

艳明应承着,却没走的意思。

“你给艳明拿钱啊。”我捅了父亲一下。

父亲磨磨蹭蹭地下了地,朝靠后墙摆放的那口大瓮前走去,走到边儿上,忽又退了回来,一眼一眼地看着我们。二叔看出了什么,领着亲戚们先出去了。我没动,还立在屋里。我父亲看了我一眼,摆了摆手,意思是你也出去吧。我这才醒悟过来,他这是要从某个隐秘的地方取钱了。他让我出去,好像是连我也信不过。我就也出了屋。老半天,父亲出来了,他将一沓钱给了艳明,说:

“好侄儿,可不敢让人家糊弄了。”

艳明点点头,发着了摩托车,“突突突”

去了。

“艳阳连天日都没见过,你看是不是给他阴配个女人?”等艳明走了,二叔又出了声。

“我也想给他阴配个,”我父亲眼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可一时半会儿的,到哪里去给他问寻啊。”

“哥,这事我有办法。昨晚艳天跟我说了艳阳的事后,我一宿都没睡,什么事都想过了。”二叔说着,两只胳膊朝头顶上高高举起,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正好有个茬儿,牛家洼牛百顺的闺女,艳天他二婶娘家村的。上个月死的,我看跟咱家艳阳挺般配。我担心的是钱的事不好说,怕得多破费些……”

“你只管去问寻,”父亲打断了他的话,“钱的事好说。”

二叔眼睁得多大。“哥,听你这口气,矿上没少赔咱钱吧?”

“这你甭管。”父亲忽然把脸扭到了一边。

“哥,”二叔迟疑了一下,显得很艰难地说,“到了冬天,你侄儿艳明就得娶媳妇了,到时少不了会问你挪借点。”

“这个我知道。”我父亲点点头说。

“那就先谢你了哥,我这就去黄家洼请张半仙,让他给择个日子。”说完这话,二叔就匆匆去了。

2

父亲从柜子里找出了一套新崭崭的西服。

这还是年前我陪艳阳进城买的。想来,这衣服他总共也没穿几天,初六去矿上上班时就换下了。

父亲把衣服放上炕,又坐到了艳阳身边,老半天,他终于掀起了蒙在艳阳身上的那块白布。我盯着面前这个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艳阳。这是我弟弟吗?他的面相彻底给毁了,已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身上是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工作服,也许是给他穿衣服的人太粗心了,扣子一颗都没系,皮肉就从那敞开的衣服里显露出来,看得出炸得不成个样子了,不得不用粗针大线缝挂在一起,到处是黑色的血痂,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面貌了。

“儿呀,爹当初真该拦着你,不让你下那黑窟窿的。”父亲又抹了把眼泪,“要是不去就啥事都没有了,对不对?你跟爹说句话呀,你不知道爹心里有多难受。”

这话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着我的心。当初我能考上师大,三年前又顺利分回镇中当了老师,都是艳阳牺牲了前程换来的。六年前,我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我父亲对还在上初二的艳阳说,咱家只能有一个念书的,你没你哥学习好,就别念了,念也没用,就让你哥进城上高中去吧。艳阳是有点贪玩,不喜欢读书,但父亲不让他念书还是有点让我吃惊,可无论我怎么劝,父亲还是不肯撤回他那个决定。过了几天,艳阳就到矿上去了,他是拐弯抹角找了一个亲戚寻的这份工作。

“都是我拖累艳阳了,当初上学的要是他,就不会这样了。”我说。

“这不怪你,”父亲摇摇头说,“要怪也只能怪你爹没本事,连个学费也给你们刨闹不出来。”

“我是当哥的,当初我不去上高中,他就不会退学。”

“艳天你甭说了,你越说爹心里越难受。”

父亲两只手悬浮在艳阳的身体上,可能是想剥去他的衣服,可因为手抖得厉害,几乎什么都做不了。我赶忙托住了艳阳的左臂,感觉这只手臂和膀子没有任何关联了。我稍微一用力,就把他这只衣袖揪了下来,藏在里面的手臂立刻软体动物似的

耷拉出来。手臂显然给炸断了,是后来缝上去的。我又托起艳阳的右臂,这一只要完整些,伤处却跟衣袖粘在了一起,我费了好大劲,才让它露了出来。我又稍微往上托了托艳阳的腰,趁势从下面抽出他的褂子,血腥味立刻扑面而来,熏得我差点没呕出来。我真想跑出去狠狠吐一回,可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我知道我不能。他是我的亲弟弟啊,是他拿命换来了我的前程,我不能对他表现出半点厌恶。我屏着呼吸,强忍着不断翻涌的恶心,又下了手,脱掉了他的衬衫和里面的背心。

“这是你弟弟吗?咋我觉着一点都不像呢?”

父亲愣愣地看着我,眼里满是疑惑。

“我也希望他不是艳阳。”我看了父亲一眼,他的目光染上了血,我想他心里肯定也在淌血。

“咋成了这样呢?”父亲越说越痛心,一张脸扭曲得厉害,眼泪又叭哒叭哒地掉下来,砸到了艳阳脸上,“咋挨炸的不是我这个老不死呢?”

我开始脱艳阳的裤子,裤子同样不好脱,右腿炸断了,也是用粗针大线缝上的,脚趾丢了几节,脚板看上去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样子了。我费了好大劲才脱下他一只裤腿,腥臭味又一次扑进了我的鼻子,呛得我差点又吐出来。我努力克制着,又费了好大劲才脱下了他另一只裤腿。裤子一脱下来,艳阳就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我面前,也许是他身上的腥臭味太浓烈了,我不敢认真地看他。

我也不敢去看父亲,我把毛巾沉到水盆里浸湿,拧干,开始给艳阳擦身子。他身体上的伤处都结了痂,得慢慢擦洗,湿毛巾一沾上去就染红了。我越擦心里越疼,手也越来越颤,泪水一颗颗滴在艳阳暗黄的皮肤上。外面有人推门,可能是想进来拿东西。父亲一个劲地冲我摆手,甭让他们进来,这不是给你弟洗身子吗,有事一会儿再说。我就粗着嗓子吩咐外面的人,让他们再等一会儿。外面的人迟疑着走了。

父亲也下了手,找了块毛巾慢慢擦洗,盆里的水黑污污的,像一盆猪血。我跳下地,端着那盆血水出了院子。亲戚们问咋不让他们进去。我说还没洗完呢,再等一会吧。亲戚们摇摇头,却也不好再问,再说洗身子又不是个好差事,能捱得过去,谁还想硬插手呢?有人问我矿上到底赔了多少钱,我摇了摇头就进去了。我又盛了盆水,放到了炕上。我看着父亲,想问问他矿上究竟赔了多少钱,可就是张不开嘴。

等我们给艳阳穿好衣服,已经是正午了。

帮忙的亲戚中有几个女的,早在西房做好了饭,可父亲一口都不想吃。“你们吃吧,你们吃吧,我守着艳阳。”

父亲就那样傻楞楞地坐在炕上,守着艳阳。

“爹,你多少吃口吧。”我进来劝他。

“我不吃,我一点都不饿。”父亲冲我一挥手。

我也不想吃。等亲戚们吃了饭,二叔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精瘦精瘦的小老头。周大的狗也跟进来了,我一抬腿踢了它一下,它呜咽了一声,夹着尾巴跑出去了。瘦老头我认得,是黄家洼会看阴阳的张半仙,据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阴间的事能料个一多半。村子里谁家办丧事,择日子、做纸扎、摔丧盆这些事都要请他帮忙。父亲握了张半仙的手,眼泪又哗地下来了。刚把艳阳拉回村时,父亲一点泪都没有,现在他却动不动就掉泪。

“这都是命啊,祁老大你也别太伤心了。”张半仙掏出一本泛黄的厚书翻看起来,边看边唠叨。“三天封棺,七天出棂,就

这么吧。”

二叔好像是有事,但当着张半仙的面又不好说,就让我们出来一下。

“你们说你们说,我出去。”张半仙张罗着要走。

“也好,老张你出去吃口饭,别嫌好赖啊。”二叔把张半仙领到了西屋,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老二,你有啥就说吧。”父亲望着我二叔。

“哥,我在请张半仙的路上,顺便给牛百顺打了个电话,落实了一下阴配的事。咱艳阳运气好着呢,这个茬儿我看挺好的。牛家那闺女我知道,脾性好,长相也端得出去,我看跟艳阳挺般配的。是这么个事,这闺女在镇上做工,做了都几年了。可她处事没经验,听牛百顺说,她死的那天夜里,从厂房往宿舍返,半路上遇到了抢包的。他抢包你就给了他吧,是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可是她不懂,可着嗓子拼命喊,喊得对方害怕了,一把捂了她的嘴,她拼命挣扎,又是咬又是抓的,对方就起了行凶杀人的念头,一刀扎进了她心窝。就这样,白白送了个死。”

父亲大张着嘴,老半天没吭声。

“哥,你看这门亲事行不?”

“成,我看成,也算门亲事吧。”父亲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是门亲事,就是牛家太狠,一开口就要十万。那会儿也不知你咋想,我没敢应。”

“十万?他倒敢要!”父亲摸了摸胸口,好像那里面藏了多少钱似的。“你再去跑一趟,问能不能再压压价码,咱最多出八万。”

“那成,我再跑一趟。”二叔就匆匆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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