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代社会状貌的回溯与展示

2014-09-15 08:24康新慧
山花 2014年4期
关键词:茅盾

康新慧

关于《霜叶红似二月花》(以下简称《霜叶》)主旨,茅盾在1958年的《新版后记》追述说是“企图”以“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来揭示“革命必然取得最后胜利”这一结论。然而,就《霜叶》现有文字来看,似乎和作者自述颇有距离。根据韦勒克的说法“艺术家在表达自己的创作意图时很可能受到同时代批评风气和批评标准的强烈影响”,茅盾对《霜叶》主题的概括表述可能与新中国成立后文学创作和批评中日益强化“阶级意识”和“政治判断”标准的现实语境有关。

阶级力量的分化与组合

《霜叶》中,王伯申与赵守义围绕善堂积存展开的斗法作为重要线索,贯穿于作品十四章始终。茅盾通过对王、赵斗争的描写,形象再现了近代以来中国社会阶级力量的分化组合态势,展示了20世纪20年代中国社会政治变动的具体情形。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经济结构发生变化,由原来的自然经济转变为自然经济依然存在,但增加了外国资本主义经济、本国资本主义经济和官僚资本主义经济三种新经济形势,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得到了充分发展。中国近代民族工业兴起于19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上海、广东、天津等沿海地区,大生纱厂、保兴面粉厂可谓其中翘楚。民国之后,欧战爆发,帝国主义对华输出商品骤减,同时对中国原料和部分商品的需求量增加,这使中国民族工业得到“千载难逢之自动发展机会”、“国内实业之进步一日千里”。

在这种形势下,“浙江与全国一样,民族工业得到进一步的发展”。1915年,浙江有工厂2501个,工人73739名,分列全国第一和第二,江苏有工厂1288个,工人142678名,位列全国第六和第一。到民国八年为止,浙江注册公司12家、工厂42个、工厂总数1465个,江苏注册公司385家、工厂155家、工厂总数1284个,分列全国第四和第六;工人总数江苏144880名,浙江79165名,分别为全国第一、第二,是全国工业最盛之省。然而,江浙地区虽然自近代以来一直是中国资本主义发展的重镇,却并未摆脱落后状况,而是存在着中国民族工业的共性,那就是资金少、技术力量薄弱,以轻工业为主、没有形成完整的工业体系,在整个社会经济中所占比重较小。

王伯申继承“做官不成”转而经营事业的父亲王老相的衣钵,靠着“精明透顶”的本领,成为“县里数一数二的绅缙”不过是近年来的事情,其发展壮大的过程显然和辛亥革命以来民族工业步入黄金时代的社会大环境息息相关。作为吴荪甫的前辈,王伯申无疑是现代中国第一批工业资本家的代表,表现出这一阶级的蓬勃朝气与生命活力。《霜叶》开始便表明王伯申惠利轮船公司给县城带来先进的物质文明和进步的生活方式这一事实。商路的开通必然带来经济的扩张。于是,处于资本增值上升阶段的王伯申打着兴办地方慈善的幌子,自信满满地决定招收无业游民创办“贫民习艺所”,在扩大自己经济实力和美誉度、繁荣地方经济的同时,又趁机大造舆论抨击赵守义长期侵吞、占用善堂公款的行径,进而冠冕堂皇地将权力收回到自己手中。王伯申的这一创意应该说是心思细密、一石三鸟,既体现了民族资本家发展壮大自身力量的合理诉求,也符合社会历史的发展趋势。

《霜叶》中,茅盾发挥其从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突出人物性格的特长,将王伯申置于广泛的社会关系网络中,用细腻的笔触揭示出王伯申通过上下勾结、左右连横等手段所结成的广泛的集团势力和严密的关系网络。他一方面交好县府李科长和警察署高署长,利用他们握有的政治资本挤兑劲敌赵守义、镇压小曹庄村民,为自身发展获取政治靠山和武力支持;另一方面,鉴于秋芳乃冯家族长、上海买办资本家退庵干女儿和生意伙伴冯梅生妹妹的特殊身份,罔顾其“相貌差”和“脾气难缠”,强迫儿子民治娶其为妻,意在通过联姻巩固、扩大自身实力。

应该说,王伯申是一个精明能干、务实理性的商人。面对赵守义霸占学产的指控,王伯申迅速制定了回应对策,多管齐下。

当然,茅盾也没有回避王伯申自私、反动的阶级本性。为追求利润最大化,王伯申虽一向标榜“热心地方公益”,却婉言拒绝钱良材捐款修筑堤坝的提议,不断侵害农民利益,涨水季节照旧行船,甚至动用警察开枪对付百姓“鸣锣聚众”的打砸轮船,最终酿成人命惨案。

赵守义以老派人物自居,自我标榜“向来不亏待人”,矢口否认侵吞善堂公款、中饱私囊的行径。他生性荒淫好色,宣称奸污女仆阿彩却总是女方“落了好处”;行事吝啬刻薄,不仅是惯放高利贷盘剥农民的行家里手,甚至派遣亲信到乡下催租讨债亦是因陋就简、一毛不拔。同时,这位横行县里多年的“赵剥皮”又是“阴险狠辣”、“老奸巨猾”的,面对王伯申的发难,先是在公众场合讥讽、攻讦王伯申提高船价的“热心”之举,同时又紧锣密鼓地赶办“征信录”以化解声誉危机,继而联合中学校长曾百行状告王伯申占用官地给其制造麻烦,接着在王伯申涨水季节继续行船、侵害农田问题上大做文章,指使爪牙撺掇煽动农民暴动,用人命案迫使王伯申最终妥协就范,与其握手言和。

《霜叶》通过王、赵斗争的缘起、经过、结局,表现了“五四”运动后中国社会阶级力量的变化态势和历史风貌。一面是传统封建主义势力在资本主义经济的冲击下开始衰败没落,另一面是民国之后不断获得发展壮大的资本主义势力为赢得更大的发展空间开始向前者发动进攻,王、赵矛盾既体现出上升阶段的资产阶级和开始式微的地主阶级为捍卫各自经济、政治利益,从而引发激烈斗争的历史必然性,其最后的媾和、勾结又揭示出中国老一代资产阶级的两面性与妥协性,表明了资产阶级仍不足以和封建势力抗衡的社会现实。这样,茅盾关于王、赵这场“刚抬头的民族资本主义和闭塞的地主经济的斗争”的描写就构成了作品所展示的当时社会正酝酿大变动的历史性描绘的一个重要侧面。

以祝大、陆根宝、老驼福、姜锦生为代表的底层农民,遭受着赵守义的高利贷盘剥和王伯申小火轮的侵害,生活极端贫困,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弱势群体。他们目光短浅、愚昧麻木,不能理性、自主地解决问题,而是习惯性地由别人操纵、摆布自己的命运。要么将希望寄托在救世主钱良材身上,干脆把心里的疑难整个儿交给“少爷”,要么接受曹志诚的蛊惑、怂恿,采取聚众打砸的非理性行动捍卫自身利益,最终沦为王、赵斗争的工具和牺牲品。他们的悲剧既来自于“肉食者”的贪婪险恶,也来自于自身的愚笨奴性。茅盾对农民的描写既不同于“五四”时期启蒙视角下对精神创伤的揭露,也迥异于沈从文对底层百姓善良淳朴人性的讴歌与赞美,而是本着真实客观的原则,融冷静深邃的理性剖析于生动逼真的感性描述之中,表现了农民生活的拮据、眼界的狭小、思想的愚昧和行动的鲁莽,使之成为《霜叶》中最精彩传神的片段之一。endprint

新旧文化的冲突与斗争

《霜叶》除了借王、赵斗争展示阶级力量分化组合的总体态势,从社会政治层面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社会进行透视、扫描外,还有多处关于“五四”转型期新旧文化并置共存、相互碰撞的描述交代。作为强化作品时代性的表意符号,它们不仅构成了包括王、赵等人在内小镇人们的典型生活语境,也有力制约、影响着他们的思想和行动。

“五四”新文化运动作为意图“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思潮,以《新青年》为阵地,对传统文化与旧社会的诸多弊端进行了严厉批判,三纲五常、忠孝节义、男尊女卑、家族制度等延续千年的传统价值观念开始解体,科学民主、男女平等、个性解放、恋爱自由等现代资产阶级思想得到传播,古老中国走到了千年荣耀与百年屈辱的历史交汇点,既汇集着诸多矛盾,又面临着新的抉择和可能。

然而,传统文化是中国国情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思维行为模式、价值判断与道德取向、理想信念与情感诉求,不仅记载在有文字的历史典籍上,而且广泛根植于民间的日常生活、风俗习惯、人际交往与社会舆论中,甚至已经演变、内化为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而世代因袭相传下来。事实上,一种文化从理论倡导到践行推广,再到最终内化沉淀为人们的生活准则,是一个非常艰难、复杂的过程。传统中国政治伦理化,使得统治中国数千年的旧礼教、旧道德非常顽固,不可能在短期内由几个人的振臂一呼就发生根本性变化。新文化运动作为精神道德领域的变革,由于缺乏经济、政治基础的有力支持,并未动摇和改变中国的社会结构,进步思想在社会上的渗透非常有限,瞿秋白所认定的“《新青年》、《新潮》所表现的思潮变动,趁着学生运动中社会心理的倾向,起翻天的巨浪,摇荡全中国”,其实只局限于新式知识阶层和学生本身,并没有延及普通群众。

《霜叶》通过形象表述为我们论述了同一命题:在思想界乍暖还寒的时节,社会日常生活在新思潮的冲击吹拂下掀起微澜,却没有形成摧枯拉朽、荡涤一切旧传统的潮流。《霜叶》中茅盾采用散点透视的笔法,通过具体细节为我们再现、展示出“五四”以后江南小镇上新旧杂糅的文化景观。在这里,新文化、新思潮已经破土萌芽、崭露生机,但在日常生活中占据统治地位的依然是延续千年的旧观念、旧习俗。作品通过家庭生活细故、伦理道德、风俗人情的描述,初步展示了后“五四”时期“江南县城的社会变动和变动之艰难,思潮嬗变和嬗变中的新旧夹杂,即是说,展示了它的社会阶级和历史文化蜕变期的‘进一步,退两步的复杂状态”。

《霜叶》中的江南小镇随着近代以来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接触到了先进的物质文明,传统价值系统在新思潮的冲击下有所松动,人们的观念世界已发生变化,而日常人生和社会风俗中却依然存留着浓重的传统痕迹。县里可以接收省城发来的电报,翻到“隔天的上海报纸”,依靠便利的轮船航运,上海市面上新巧的东西出来一个礼拜,就可以到达这里。一面是中学教员有机会和条件阅读宣传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新文化刊物,受过新式教育的青年产生了反对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的冲动,一面是包办婚姻大行其道,旧的婚姻伦理观念依然强大,新的婚姻伦理文化面临着社会舆论的巨大压力,“贞操的平等”被别有用心的人们断章取义地曲解、丑化为“男子既可嫖娼,女子也可以偷汉”的荒谬无稽之论,以此来诋毁、污蔑新文化。

如果说那些热心卫道、宗圣明伦的封建势力对新文化极尽造谣、攻击尚在意料之中,那么,那些长期以来深受传统濡染的百姓,甚至行事作风颇为洋派、西化的资产阶级对此也相当隔膜排斥就非常发人深思了。茅盾不仅勾画出以赵守义、鲍德新之流为代表的封建守旧派的丑恶嘴脸:咒骂新文化败坏道德、穿短裙的女学生搅乱人心,对新思潮视若洪水猛兽,声称“万恶淫为首”,俨然以维护纲常名教、挽救社会风气为己任,却在道貌岸然的表象下干着奸淫女仆、经手冥间地契、倒卖鸦片的卑劣勾当,而且以社会学家的理性思考和文学家的细腻敏感洞察、捕捉到无所不在的传统阴影所构成的无物之阵是怎样窒息、压制着青年们正当合理的情感、价值诉求,生动再现了旧制度、旧家族在新思潮冲击下藩篱初毁却威力犹存的社会现实。老一代家长们信奉风水、祖德、命相之说,不许儿孙外出做事,要求他们以安守祖业、延续香火为第一要务,极力以自己的慈爱将子女囚入家的牢笼,延续日益衰微的门楣,却全然不顾他们内心的渴求,张老太太警告恂如“少分心去管闲事”,瑞姑太太积极为常年跑码头的嗣子良材张罗填房以拴住其心。那些在王、赵斗法中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愚夫愚妇”,对冥间地契、设坛扶乩的迷信把戏深信不疑。恂少奶奶白不必说,甚至像婉卿这样浑身洋货、装扮入时的摩登少妇也难以冲破旧思想和家庭的狭笼,骨子里依然有着承欢长辈、侍奉夫君等旧伦理规范,甚至到大仙庙烧香许愿,企图神灵庇佑求得子嗣。

茅盾通过大量细节,逼真再现了“五四”后新旧思潮嬗变和新旧杂糅的日常生活图景,表现了“传统”顽强的生命力。作为一种强大的历史惯性,“传统”不仅对现实政治和社会有着重大影响,同时也塑造了“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人格。

知识分子的思索与探寻

茅盾没有满足于只是对20世纪20年代中国新旧杂糅的文化景观进行散点透视、一般性地描述社会思想情状,为了更好地实现展示“从‘五四到一九二七这一时期的政治、社会和思想的大变动”的创作意图,《霜叶》以较多的笔墨和篇幅刻画了张恂如、黄和光和钱良材等新生代群体的形象,这是一群受过“五四”洗礼却最终落伍的“零余人”,有趋前的愿望却无行动的能力。

张恂如是个胸无大志、不尚实践却又不满现状、颇思变革的有产者青年。在家人眼中,他“是一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的傻瓜”、“从没干过一件在太太们眼里看来是正经的事”。然而,衣食无忧的安逸生活并不能弥补其内心的苦闷和烦恼,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不过是他逃避人生种种不如意的一种途径,恂如在不无沉沦的心态中也会不时生发出对自我精神境界的追求,甚至可以说,他黯然寡欢、得过且过的心绪也是对现实既强烈不满又无力改变的反映和投射。endprint

张恂如的苦闷消沉首先源于感情生活的不顺遂。张恂如与表妹静英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却直到遵照家长意志与宝珠结婚后才发现情之所系,没有爱情的婚姻和有情人难成眷属的现实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与苦痛。他痛悔“自己的一时糊涂”导致“三个人受了害”,想要“打破这个闷葫芦”却又缺乏胆量与决断。尽管厌烦妻子的唠叨刻板,深感对其“无可与言”,却又意识到妻子也是无辜者,她不该为这场错位的婚姻埋单。离婚势必伤害到妻子,将一个既无过失,亦无谋生能力的女子推到不堪的境地,背离人道主义宗旨;不离婚,同床异梦的婚姻对自己无疑是一种漫长的折磨,也有悖于婚姻自由、个性解放的时代思潮;而静英自感情受挫后一直没有成家,又使张恂如非常牵挂和愧疚。这使得他整日失魂落魄、没精打采,虽然不须处理具体事务,却是精神不得片刻安闲,“为了这一桩心事,弄得茶饭无心,没有一点做人的兴趣”。

感情失意只是压断张恂如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意态阑珊、百无聊赖还来自于对自身生活状况的不满。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有产者青年,张恂如有着参与地方事务的热情和志向,却又不得不听从祖母旨意经营祖传家业,而店铺事务的具体处理,实际上由张老太太全盘做主,张恂如并没有自由施展的空间,他对此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事。家庭的保守与礼教的束缚使他动辄得咎,不但协助王伯申酝酿、筹划平民习艺所遭到祖母训斥和妻子讥讽,就连改变卧室布局、园子陈设等小事也做不了主。处处碰壁、事事掣肘使他感到“度日如年,如坐监牢”、“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于是干脆什么也不做。他曾对钱良材吐露心声:“我想要做什么事呢?不知道。我能够做什么呢?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呢?也不明白。我只觉得厌倦,什么都使我厌烦。”他发誓即使认输到底也要“放他大大的一炮”,一舒“内心被抑制的忿火”。正当我们期待他有什么大手笔的时候,却直到第一部结束,才知道他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道,继续着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生活,他的牢骚、发泄、反抗终究只限于幻想和语言,始终没有付诸实施。

张恂如感受到新时代的气息,追求真实的生命情感,同情祝大夫妇的遭遇,具有初步人道主义精神,但沉闷压抑的客观环境和软弱犹疑的性格使他无法得偿所愿,社会经验的缺乏和软弱懒散的性格使他难以蜕变、成长为告别旧我、走在时代前列的角斗士。他不满现实压迫却又茫然不知所措,有心自省却无力自拔,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中左摇右摆、进退失据。

如果说张恂如的痛苦源自于痛失所爱的懊悔和严重的家庭束缚,带有鲜明的“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等“五四”新思潮的影响,那么,钱良材的痛苦则在于其一直以来身体力行、深信不疑的改良主义的失败和破产。与沉溺于情感得失、叹息无聊烦腻、排斥具体事务、性格诚挚软弱的张恂如相比,钱良材有着坚定明确的信仰和冷静务实的作风,希望能够秉持公心参与地方事务,为底层民众谋取福祉。作为具有进步思想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钱良材像托尔斯泰笔下的列文一样与置身其中的社会环境存在着激烈的冲突,他鄙视那些言谈虚伪、灵魂粗鄙却自命高尚的地方绅缙,痛恨王伯申吝啬自私却冒充阔佬的嘴脸、曹志诚“恩怨就是金钱”的毒辣奸猾和赵守义苛刻狡诈的伪善阴狠,骨子里以农民救世主自居,父亲的思想影响、留学日本的资本主义教育使其对改良主义思想笃信不移,而事实的教训又使他清醒地意识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不过,钱良材终究不像列文那么幸运,通过信仰上帝、向善和爱人获得信仰、爱情和内心的平静,而是深陷理想无法实现的焦灼之中,咀嚼、品尝着失败的痛苦。

《霜叶》对钱良材现实遭际的描述和内心世界的开掘,不仅形象展示了“五四”后流行一时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因不能解决中国社会基本矛盾而最终失败的命运,同时,也反映出那一时期身怀天下的进步知识分子在探索救国救民之路的过程中充满坎坷与苦痛的艰辛历程。钱良材的不幸固然有现实生活层面形影相吊、知音难觅的客观因素,更多的则源自于其良好意愿得不到理解回应和多年践行的理想抱负始终无法实现。在传统势力依旧强大的县城,面对腐朽自私的上流绅缙和愚昧麻木的下层百姓,钱良材改良式的理想蓝图始终难以变成现实。报国欲死无战场、壮志未酬泪满襟是钱良材的悲剧所在,他犹豫彷徨、寂寞悲怆的内心苦闷也是时代的苦闷。

与零余者张恂如、孤独者钱良材相比,黄和光无疑是一名落伍者。这位出身世家、颇有旧学根基的年轻人有着与鲁迅笔下吕纬甫大致相同的际遇,都曾经慷慨激昂、意气风发,之后,一个接一个的挫败逐渐摧毁了他们的人生信仰和精神支柱。吕纬甫在冷峻的现实面前逐渐销蚀了锐气和灵魂,自嘲、自叹、自责,浑浑噩噩和苟且偷安。黄和光则先是改造社会、参政议政的理想挫败,继而坐拥丰厚家财、尽享天伦之乐的愿望因罹患疾病而落空,结果为求治病反而染上了鸦片,只能终日蜷伏于烟榻之上,在颓废萎靡中度日。对他来说,功业未成虽属人生憾事,总还可以勉强接受,身为七尺男子却空对娇妻,却使他难以忍受。他想借自欺式的达观遁入忘人忘我的境界而不能,鸦片与杜诗固然可以让他求得心理上的自慰安宁,却仍摆脱不了情与理、灵与肉的冲突,他此生最大的理想是医好生理缺陷生个一男半女,这一个对别人来说相当卑微、普通的理想,对他却是如此奢侈和遥远。因此,黄和光的痛苦不单是张恂如、钱良材经历的精神上、心理上的痛苦,更多的是欲做一个男人而不得的绝望。

张恂如、钱良材、黄和光作为社会大变动时代得风气之先的新生代群体,既是传统意识的受害者和背离者,又是新的社会意识的敏感者和趋同者。他们一方面受到了个性解放、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及人道主义等“五四”精神的熏陶与影响,另一方面,光宗耀祖、传宗接代、继承祖业等传统家族观念又限制、束缚了他们的言行和思想自由,使其行动局限于家族、产业的狭小空间而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新人,只得徘徊、彷徨于先进与保守、家庭与社会、理想与现实、新与旧等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念与生活方式中,饱尝、咀嚼着觉醒之后无路可走的孤独与苦闷。

作为受过“五四”洗礼但又跟不上时代步伐的“零余人”,张恂如、钱良材、黄和光们曾有过程度不等的亢奋与追求,然而,陈腐枯燥的家庭环境、逼仄压抑的社会空间、懦弱妥协的性格局限,导致他们最终无一例外地走向失败或消沉。他们身上不仅展现了“五四”思潮在每个年轻人心中的激荡,而且也体现出茅盾对“五四”转型期社会意识渐变和人们心灵律动的深层窥探。茅盾通过这群青年知识分子的遭际,深入当时社会思想的深层,表现出具有那一时代本质特征的社会思想的深刻变化,光谱般地折射透视出“五四”潮汐中驳杂的人生追求与人生道路,形象再现了“五四”后知识分子精神、心理上荷戟彷徨的苦闷,弥补了“五四”以来大多数知识分子题材作品“实在还未能充分表现现实生活中的青年彷徨的心情”、“没有表现社会基层的动摇,新旧势力之错综肉搏而无明显的进退”、“缺乏浓郁的社会性”的缺陷,充满了历史意识,增强了作品的时代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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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茅盾.霜叶红似二月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10]茅盾.读《倪焕之》·茅盾文集(第5卷)[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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