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 权千发
在俄国文学史上,从苏联时代对高尔基的“被神化”到后苏联极尽颠覆的否定,对其评价可谓大起大落。直到新世纪以来高尔基的全部作品得以公开,研究者们对高尔基的评价也趋向客观和理性,力图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在还原的过程当中,作家以流浪汉为主题的小说创作是不容回避和忽视的。这一主题占据了作家创作的很大一部分,我们细细品读他这类主题的作品时,会发现高尔基在这些小说的创作手法和写作形式及语言的运用上,都不拘于传统浪漫主义小说的风格和模式,或者说,他对这类小说的创作方法进行了大胆的艺术创新,这些丰富的创作更彰显了他在小说创作中的独特风格——散文化。他的手法导致了整个欧洲流浪汉小说新的艺术风格的形成。本文将从其小说创作散文化写作风格的角度去诠释,不仅能完善和丰富作家形象,而且可以开辟认识这位作家的一个新视角,使我们深化这一认识——高尔基是伟大且不单一的。高尔基不单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家,对高尔基的理解可以而且应该是作面面观的,甚至多元化的。
高尔基从19世纪末就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他的早期创作大都是激情饱满、笔调优美、语言清新、艺术手法独特的短篇小说。这些作品的主人公大多是来自社会底层的流浪汉、失业工人、乞丐、妓女、小偷等。在俄国甚至欧洲文学史上还没有一个人像高尔基那样写出大量的流浪汉文学作品,塑造出众多的流浪汉及流浪女人形象。这些所谓“流浪汉小说”与作家亲身经历以及他的“漫游”天性是不无关系的。9岁的高尔基在失去父母后就“在人间”谋生,在各类作坊里当学徒。16岁进入社会熔炉的“大学”,做过各种职业。22岁开始两次漫游俄罗斯。“高尔基实际上是个流浪汉,是一个在人生道路上伤痕累累的流浪汉。”所以,他的流浪汉小说也是作家亲力亲为的生活的反映。他的创作里就有一种流浪汉情结。
但是高尔基笔下的流浪汉小说又与其他作家是不同的。许多作品中的流浪汉都被描写成卑微的、堕落的,社会对他们的态度也是鄙视的,认为他们丧失了自我尊严和道德行为。但是,在高尔基的笔下,这些流浪汉不但不可恶,反而是善良勇敢的,“他们饥肠辘辘,口渴难耐……但并不愚蠢”,向往自由。高尔基对这些流浪汉抱以极大的同情,并且捕捉他们心灵深处的美。由于对流浪汉视角的不同,也导致了高尔基流浪汉小说有别具一格的写作手法。源于内心的流浪汉是美的,那么作家在描写他们的时候也加进了美的因素和感受,诸如作者与小说叙述者情绪的一致,淡化的情节,有韵律感的语言和情景交融的景物描写。所有这些手法都使得他的小说具有散文化的特点,或者说小说更趋向散文化了。
那么,什么是小说的散文化呢?首先,在小说创作中,情节是最为核心的因素,然而很多小说创作,因为其他体裁的加入或多或少地偏离这种模式。小说的散文化就是这种偏离的表现之一。他不仅标志着作者自我色彩的加强,还表示着叙事的淡化,使小说从叙事的框架中解放出来。小说倾向于散文化后,情节呈淡化趋势,但并不是说所有散文化的小说不能有完整的情节,只是情节的戏剧性场面减少了。其次,在小说中叙述者只是一个角色,作者自己的情感和态度并不一定和叙述者一致。但散文的叙述者就是自己,这是由他真人真事的对象所决定的,散文表现的就是自己的情绪。而当小说中的叙述者与作者相接近时,就出现了散文化的另一倾向。最后,由于叙事主体的情志显现,导致语言呈现韵律和节奏等,这是散文化的倾向之三。那么高尔基的这些流浪汉小说正体现了小说散文化的这三个特点。
情节的淡化
情节的曲折动人一直是小说所强调的原则。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所写的是身外事,小说对情感的表现间接、曲折得多,呈现“叙事”特征。但在高尔基笔下的流浪汉小说,他的叙事结构也不再沿袭传统的故事模式,如事件的先后顺序,故事的因果连接,时间的线性推进等。他往往不以复杂离奇的故事情节取胜,而是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描述,情节简单得多。在他的创作中情节为心理抒发而让步。如在《二十六个和一个》中描写了26个面包工人被关闭在阴暗潮湿的地窖作坊没昼没夜地干活,这帮活机器丑陋麻木,作家把他们的生活描述得没有任何涟漪和起伏。事实上,作家并没有把笔墨停留在刻画这帮底层人物的物质生活上。高尔基全篇灌输的是这帮人的内心世界,他们身处底层,但内心向往美好。他们把楼上金绣作坊的塔妮娅看作心灵的女神,不容亵渎。作家把大量的笔墨都描绘在这帮人对女孩的内心活动上,由于心理描写的侧重而使故事情节弱化甚至停滞。作品中唯一的情节就是新来的大兵打赌要勾引征服塔妮娅,但作者也没有致力于他如何采取行动去取悦,而以这帮面包工人对这一事件的猜测和纠结为主要心理描写。可以说在这篇小说中心理描写占据了很大比重,甚至把小说的情节变得不重要了。在小说的结尾塔妮娅是否被俘获,大兵是否达到目的,作者没有直接叙述,而还是以这26个人的感受为核心,以对心目中女神的失望而结尾,让读者感觉意犹未尽,回味思考。虽然整个小说的故事情节简单、朴素,但是他把这帮所谓底层的“流浪汉”描写得纯洁、善良。情节简单,但道理深刻:尽管人们会地位低下,处境很差,但比起内心龌龊的人,他们有质朴的品德,辛勤的劳动,为此他们的精神就是美好而崇高的。在这里正是作者情感的抒发带动心理描写而推动情节,情节服务于心理的抒发而显得模糊和简单。
再以高尔基流浪汉小说代表作《叶美良-皮里雅依》为例,这个故事不仅简单而且明了。主人公叶美良是个典型流浪汉,生活濒临绝境。但他以自己的善良、真知劝阻了一个少女打消自杀的念头。最后他拒绝了少女物质的回报,因为他帮人是出于真正的目的。这就是流浪汉的高傲品质和道德情操,是真的英雄。在这篇小说中没有了典型小说那些叙事情节的步步为营,扣人心弦。情节简单,使小说传达思想性占主导。这也是作者的目的所在。
我们看到,高尔基的流浪汉小说由于心理描写和感情抒发而使得情节简化,使得他的小说体现出散文化的特点之一,即情节的淡化。
作者与叙述者情绪上的一致
在小说写作中叙述者只是作品中的一个人物,作者自己的情感和态度并不一定和叙述者一致。但散文的叙述者就是自己,这是由他真人真事的对象所决定的,散文表现的就是自己的情绪。在高尔基的流浪汉小说中,作者与叙述者的情绪是接近的,有时还与主人公的情绪发生重合。这是由叙述主体的情志彰显即抒情的目的造成的,是散文化小说最本质的特征。endprint
在高尔基的流浪汉小说中,叙述者的生活情况、社会遭遇和思想状况方面与作者有着最大程度的相似。叙述者往往就是作者。随着流浪汉小说的发展,尤其是高尔基的创作中,出现了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替转换叙述,“流浪汉小说的叙述方式实际上也成了高尔基小说最基本的结构模式之一。或由主人公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来叙述自己的身世,或由作者用故事套故事的方法来交代主人公的经历”,目的就是便于抒发作者的情感以剖析内心,达到更为合理、完美的艺术效果。以《我的旅伴》为例,它就是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故事中的叙述者“我”是一个做装卸工的流浪汉,在途中遇到一个格鲁吉亚人——离家出走的小少爷,并且照顾他的过程。而这个旅伴最后却把他丢下。这里作者用第一人称直接描写了“我”的情感,内心的善良、宽容。“我常常记起他来,总是带着善良的心情和愉快的微笑。”高尔基本人也说过这是他在漫游时留下的真实经历。这里叙述者“我”这个主人公和作者的情绪趋于一致。
高尔基有时还用第三人称或者在一部作品里转变叙述的视角,即使是这种叙述方式,也能看出人物与作者之间的重合,有时小说使用故事中那个人物代替作者发言。在他的作品中占第一位的是作者的情绪,小说中的其他人物都是帮助作者呈现自己的感情。如《切什卡尔》就用了第三人称的形式,作者与主人公切什卡尔的情绪是一致的——对农夫“助手”加夫里拉鄙夷和不屑。
在《马卡尔·楚德拉》中就是先以“我”的身份去认识老流浪汉马卡尔,然后又以马卡尔“我”的口吻去讲述流浪汉洛依科和拉达的故事,这种角色的转换方式就是为了让读者去接近主人公,让读者时刻感受到作者的思想与叙述者情绪的一致。
由上面的分析可见,在高尔基的流浪汉小说中,凸显作者的主观因素,作者与叙述者,即主人公的情绪重合的现象比较常见,这有利于作者情绪的表达。这是散文化风格的体现。
语言富有节奏性和韵律感
高尔基是一个很注重语言使用的作家。他的创作不仅讲究文字的美,而且讲究音韵的美,即此举看上去要优美,读起来要悦耳。高尔基早期流浪汉小说的语言风格具有明显的民间说唱文学的音韵色彩。契诃夫很早就注意到高尔基的这一写作特征,曾在给他的书信中说:“您的作品有音乐性。”高尔基自己也承认:“我常常是用两种歌唱似的词句来写小说的。”他流浪汉小说中的语言是为表现作者情感服务的,通过语言的音律、节奏来尽可能地接近、表达情感本身。
我们以《阿尔普爷爷和廖恩卡》为例,小说在描写草原上暴风雨时用了很多叠词和结构一样的句式来加强韵律。“整个草原震动了,一阵蓝的、耀眼的光芒笼罩了它……压在它上面的暗雾拌了一下,马上消失了……雷响了,隆隆地在草原上滚了过去,震撼着草原,也震撼着天空。”在这里作者使用了“草原震动了”“光芒笼罩了”“暗雾消失了”这样结构一致的句式使文章读起来朗朗上口,并连用了两个“震撼着”来加强语气,使文章更接近散文诗样式。高尔基回忆自己这段描写时,也承认运用了散文化的写作手法:“描写草原上的暴雨——正是用这种‘有韵律的散文写出来的。”散文化了的语言不仅优美,而且彰显了高尔基一贯的笔风——高亢、铿锵有力,形象性和音乐性达到了高度的和谐。
那么高尔基为什么会运用这种很有节奏的语言组织文章呢?这与他儿时受到外祖母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他的外祖母卡什林娜年轻时做过织花边女工,“这种女工要出名,得靠自己的手艺,同样也靠唱歌。她(高尔基的外祖母卡什林娜)熟记了大量诗歌。那些民间创作的收藏者和演唱高手,在我们那里通常叫作‘说唱家,卡什林娜算得上其中的一员。……其实,她不只是在自己周围一个圈子里有名”。高尔基也回忆说:“从小外祖母便教给我一些说唱诗……我满肚子都是外祖母的诗歌,就像蜂房里装满了蜂蜜一样;甚至在我思考问题时,好像也是在用她的诗歌的形式。”外祖母让作家和民间创作中诗意的形象和深刻的思想结下不解之缘,使他创作中的语言更富于诗化,抑或散文化。
结论
高尔基是极富艺术个性和追求大胆创新的作家。他早期的流浪汉小说体现了散文化的写作特征。这也为他创作脍炙人口的散文诗《海燕》、《鹰之歌》等作品埋下了良好的阶段性伏笔。他的流浪汉小说散文化的艺术特征不仅把俄国文学的发展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更是对欧洲流浪汉文学的新突破。无论是从艺术价值还是影响范围上,都在欧美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他独特的创作模式给后世的文学创作以新的艺术启迪。
对其流浪汉小说散文化的艺术成就的肯定,也正说明了我们对其个性与创作认识领域的扩展。由此可见,高尔基的文学成就远不止定义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家、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这些苏联时期的评价抑或对其完全否定的抨击。高尔基是伟大的,且是多元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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