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荣荣
丁宁(1902-1980)字怀枫,号昙影楼主、亦号还轩。原籍江苏镇江,幼年随家人迁居扬州。她曾经师从陈含光、程善之、戴筑尧等人学习诗词创作,并以其独特的词学面貌在文坛崭露头角。其作品一度在《词学季刊》被编为“丁宁专号”连续出版。自1933年起,丁宁先后在扬州国学专修学校图书馆、南京私立泽存书库、南京中央图书馆、江苏图书馆、安徽图书馆工作,其文学创作也愈加纯熟,得到了龙榆生、夏承焘等人的赏识。Ⅲ丁宁作品以词最为出色,她的词集《还轩词》包括《昙影集》、《丁宁集》、《怀枫集》以及《一厂集》。以下从其身世际遇、词作指向、词风特色三方面对《还轩词》详细论述。
身世际遇等外围因素对丁宁词的影响
丁宁一生凄苦不宁。她的母亲是其父为了争夺家产而纳的侧室,又早亡。因此庶出的丁宁便依从嫡母生活。身为大家闺秀的嫡母对丁宁教习诗词,进行了良好的早期教育。自1910年起,丁宁更师从戴筑尧专业学习词学创作,她天资聪慧,又刻苦好学,长进颇快。然而不久父亲便在家族纷争中离世,家中境遇一落千丈,孤苦无依的丁宁和嫡母从此备受族人欺凌。这段经历对她幼小的心灵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几乎伴随着她一生。
丁宁的婚姻也颇为不幸。十六岁时,丁宁与黄姓男子成婚。然而她不久即发现自己想要依存终生的丈夫竟是花天酒地之徒,他劣习甚多,酒瘾、赌瘾、鸦片瘾样样俱全,且有暴力倾向。丁宁在与他成婚的日子里终日以泪洗面,切实体会到了婚姻带给她更多的是磨难与悲伤。于是,对世俗幸福生活不敢再抱有任何幻想的丁宁,十七岁时就从师学习佛学,清人陈文述有言道:“红粉参禅,青鬟慕道,大半山穷水尽,有迫使然。”于丁宁也是如此。更加不幸的是,她在灰暗家庭生活里唯一可感温暖的女儿,四岁时就无端去世。至此,家庭生活再不能使她眷恋,于是,丁宁以永不再嫁为条件坚决与丈夫离婚。
生父母皆已不在人世,丈夫又不能依靠,亲情与爱情的缺失让丁宁的心异常脆弱和敏感,之后,为了谋生,她不得不奔波各地,辗转各处。因而她词中才会有那么多的漂泊无依之感,才会有如此之多的凄凉悲愁。若说她婚后还在努力经营自己常态的对幸福温暖的渴望,那么女儿的去世把她从幻想中抽离出来,平常人的喜怒哀乐自此似乎都与她无关了。离婚是丁宁为自己生活做的一次主动选择,尽管过程之艰难,众人非议之纷多,她也力排众议坚持分开。由此可见,所遇不淑的婚姻带给她的伤害之大。其《临江仙-婚姻回忆》有句云:“从今尘梦不关情,澄心依古佛,力学老青灯。”颇能反映她当时的心境。中晚年时期,尽管其历经抗日战争、嫡母去世、“舍身护书”等事件,然而脱离了尘俗种种羁绊的丁宁,大部分时间得以专心于图书馆事业和诗词创作,这些经历也使她的创作技艺更加精湛,获得了当时诸多前辈的肯定。
作为女儿,丁宁几乎没有享受过家庭给予的完整亲情与温暖,大家族里尔虞我诈的现实让她与嫡母必须小心慎微地生活;作为妻子,丁宁不曾经历过美满和谐的婚姻,丈夫的不良品性使他们根本不可能有精神的交流与沟通;作为母亲,女儿的早殁使丁宁还来不及向女儿传递她全部的爱意,来不及与女儿分享生活带给她的种种伤痛。当时女性最为重要的三个身份,由于主客观各方面的条件,她每一个都不能尽善尽美。然而,也正是因为她这样坎坷的身世,成就了其词作里哀怨清绮的独特诉说与凄澈动人的真挚词情。
剑、酒、猫、书等为骨架撑起的丁宁词的独特世界
丁宁词几乎都带有飘零无依的身世之感。她在词集自序里有云:“及长以屡遭家难,处境日蹙,每于思深郁极时又学为小词,以遣愁寂。”因此在这样凄凉的处境与难以排解的忧思之下,她的词不能不充满了深沉的凄楚酸辛。她从来不吝啬情绪的表达,徐徐地、一遍遍用各种方式历数自己际遇之艰难,反刍似的体味自己漂泊人间所经受的彻骨寒冷和孤单。如她所言“南檐尽使如春暖,难解幽怀一片冰”是也。
丁宁善击剑,少年时就习武自卫,这也是当时她与人情冷漠的家族对抗的一种方式。反映在作品中,即《还轩词》多有刀光剑影之处。这也使她略显闺阁气的词作呈现出了一丝豪侠之气,如“霜矛宛转红蛟尾,宝刀弄影寒秋水”、“满园金风朝试剑,一帘凉月夜摊书”等。她年少时伤于一己之悲曾写有“泪尽何曾关恤纬”之句,恤纬来源于“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为将及焉”。有忧伤国事之意。不过在民族危亡之际,她心中的仗义情结与豪侠情怀全部被激发出来,写下了许多忧国之词,如“连烽照夜,惊尘窥影,寒枝踏遍栖难稳”、“北望故园何在,家国恨、暗逐轻轮”、“秋来尽有闲庭院,不种黄葵仰面花”、“行不得,江上鹧鸪声急。满目烽烟思故国,茫茫何所适”或者沉痛悲凉或铿锵有力,颇有男儿之气。这类词作中最富有代表性的当属《金缕曲·午桥医师以毛刻(谷音)为赠,赋此谢之》,词日:
抚卷增凄切,甚当时残山剩水,竞多高节。渺渺
花无限意,长共寒潮呜咽。算古今,伤心一辙。搔首几回将天问,问神州何日烟尘歇。天不语,乱云迭。
未酬素抱空存舌。更那堪苍茫离黍,斜阳似血。惟有君家壶中世,销尽泉香酒冽。再休道沧桑坐阅。好展平生医国手,把孱夫旧恨从头雪。金瓯举,满于月。
这首词激昂慷慨,完全没有其他词作里的小女儿情态。在词中,她把对于战争的深恶痛绝、对于人民漂泊流离的同情表露无遗。“好展平生医国手”可以看出她迫切希望可以有所作为,一改社会现状的豪情壮志。
酒对于丁宁来说也是生活中难以缺少之物。她堆积满腹的愁情,她对战事连绵不息的痛惜、对自己身世的不遇飘零、对家乡难以断绝的思念眷恋都要借酒消愁。因此,她经常“墨痕残,酒痕残,尘襟薄浣,休作泪痕看”、“己拼闲泪浓于酒,消尽浮生一醉中”、“拼一醉,解千忧,烽火满目怕登楼”、“倒尽金尊还贮泪,小楼一夜添憔悴”……虽然愁绪屡浇不灭,不过酒却成为她生活的必备,替她部分消解着漫漫岁月给予的凄苦哀怨。
丁宁词中经常出现的猫则体现了她女性的一面。其爱猫“黑宝”是她离婚后孤苦日子的唯一伴侣。“有谁堪语猫为伴,无可消愁酒当茶。”就为我们描绘了这种人与猫相对无言的伶仃之境。“耄耋依稀似画图,随裾绕膝不须呼,牡丹午荫胜蓬壶。”带给我们的则是黑宝乖巧、惹人疼爱的画面。我们依稀可以在丁宁对猫的喜爱上看出她的柔情似水与其女性的心理期待。她虽然婚姻失败,又必须坚守不嫁的承诺,然而词里仍然会偶尔流露出对幸福的渴望,甚至隐约的对于某人的爱慕,如“惊绝代,展深期,低徊忍说识君迟。灵湘清怨飘蓬感,销尽心魂只自知”。词中“低徊忍说”、“销尽心魂”等词语告诉我们她对这段感情的隐忍和努力的压抑。而频繁出现的羊昙典故似乎也在暗示她对之前承诺的悔意。(羊昙典故:《晋书》卷五十九《谢安传》中“羊昙者,太山人,知名士也,为安所爱重。安薨后,辍乐弥年,行不由西州路。尝因石头大醉,扶路唱乐,不觉至州门。左右白日:此西州门。昙悲感不已,以马策扣扉,诵曹子建诗日: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恸哭而去。)endprint
丁宁工作多是图书馆编目员、管理员,因此与书接触得最为频繁。她词里有许多关于书的描写,并且还表达了对于这一职业的深深喜爱。“插架琳琅三十万,老书城不羡黄金阙”、“拂芸编旧香零落,依依陈梦萦绕。苍茫劫海偷生际,曾向书城投老”等。这也是现代女性不同于古代女性的地方。经济后盾使女性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婚姻中被动、不平等的地位。丁宁也正是有这样的依靠才能够大胆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丁宁词作在情感上前后并没有太大差别,她执意于全力表达自己的飘零之感,凄清哀怨是其词作的主要旋律。她的《虞美人》可以视为其人生缩影:“儿时弄笔红窗下,片语珍无价。中年觅食暂离家,不道故园从此即天涯。
老来潦倒书城卧,蠹卷青灯伴。吟魂消尽漏将终,双鬓萧疏,黄叶堕西风。”其人生际遇悲凉可见一斑,而以上剑、酒、猫、书作为她人生的重要“伙伴”,也都直接关联着她消尽吟魂的心愁。
凄抑悱恻的主体词风与脱俗的审美情趣
因为丁宁所遇极其悲惨,郁积在心里的许多哀苦体现在词作里,才显得那么清冷哀怨。当她如揭开伤疤一样追忆往事时,潜藏在心底的伤痛便抽茧剥丝般逐渐地涌现、汇集,直至形成汹涌之势。她专注于内心的声音,将自己深沉哀切的情感表达到极致,便形成了其凄抑悱侧的主体词风。
凄抑悱恻首先表现在她词中传达出的意绪凄苦抑郁。由于其飘零孤苦的身世,她的词作多数难逃这种忧苦的色调。“乱离情,零落感,世味尝来遍”的人生经历使她远离世间尘俗的温暖,而她的不擅交际又使她只能在文字中倾诉满腔的愁怨、无奈和心酸。于是,她的词集就沾满了其苦痛隐忍的眼泪,凄凉、薄命、漂泊无依之类的意境随处可见,如“新旧恨,别离情,清因薄幻自分明”、“凭栏多少凄凉意,惟有黄花似故人”、“分明,身世等浮萍,去往总飘零”等。其次凄抑悱恻还表现为她在选择意象时,更加偏爱带有凄冷意味的词语,如细雨丝愁、寒夜清泪、孤灯……这些词语就为我们营造了一个更加清冷的意境。此外,“陈”字的运用也是形成丁宁的词凄抑悱恻之感的重要因素。“陈梦”、“陈恨”显示了过往之事带给她的影响。本已是陈年往事,但是由于伤痛极重,所以难以忘记,还无端想起。这在印证丁宁遭遇不堪之际,还说明身世的烙印对女词人敏感心灵的巨大伤害。就是这样无处不在的回忆与现实仍然困顿的处境交织,共同构成了笼罩在丁宁心头挥之不去的疤痕。
当然,除了凄抑悱恻的主体词风以外,丁宁的词作由于自身骨子里的任侠之气以及涉及江山战乱、民族危亡,也颇多慷慨激昂之风,如《菩萨蛮·听黄老谈少年游侠事》:
这首小词被陈兼与评为“俊远豪发,又何减李易安《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之句也”。可谓精到极点。词人用霜茅、宝刀等事物为我们塑造了游侠者的果敢形象,而环境的艰苦恶劣更衬托出游侠者的无畏。这样的豪迈气骨也是丁宁心中任侠之气的自然流露。再如《蓦山溪·迷漫烟柳》下阕中写道:“沉沉兵气,恍见星如雨。往事念干城,悄西风,神鸦社鼓。莼鲈秋老,何日是归期?烽北举,江东注,一息愁千缕。”虽然其中也有无奈的乡愁横生,但是更多的是对战乱之时场景的悲壮描写。诚如陈硕所论:“丁宁虽然专心于浅斟低吟一己之悲苦,也将家国之恨看在眼里、藏于心中,这种忧苦怨怒膨胀爆发,化为苍莽雄浑、分量沉重的词作。”
另外,丁宁的词还表现出一种脱俗的审美情趣。由于她少年学佛,因此作品中可以经常看到佛学术语,如薄幻轻因、真常、心香、浮沤等,这些术语加上她后期逐渐通达超脱的人生态度就使她的作品有虚无幻灭,不食人间烟火之气息。而宿命之感更是在她词中表露无遗。她常用的落茵的典故即是这种态度的表现。即据《南史-范云传附从兄范缜传》范缜曾经有云:“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坠,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人们在面对自己遭遇甚悲,难以解释之时,往往消极地将其归结为命运的捉弄,丁宁也是如此。对于她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女性,命运似乎太不公平。从出生、婚姻一直到后来历经战火、漂泊难安的经历,似乎一切的选择都无济于事,似乎一切都听从着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在这样悲观的思想下,她便“懒从萍絮问前身”、“懒将陈恨细追寻”,这个“懒”字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她对生活的心灰意冷、对前尘往事的逃避以及对无形命运的妥协。
这种宿命感表现在词作中,再加上丁宁性格孤清,又偏好清寂的意境,所以其词作便有一种脱俗的遗世独立之面貌。因此,水仙、腊梅、秋菊等色调清冷又富有高洁品性的事物在《还轩词》中殊为常见。而她也在词中对它们倾注了自己的心性。如她描写水仙:“照眼凌波曾几劫,盈盈回雪丰神。偶因萍梗示前身,倏然辞逝水,清境寄灵根。”(《临江仙·题湖石水仙横幅》)其不著纤尘的高洁之态毕现。而拟人的描写也为水仙平添了一股超然世外的仙子之气。同样描写花卉,《喝火令》中“一样冰姿,一样玉精神,一样亭亭素影,姑射是前身”。在为我们展示百花的脱俗之态以外,也写照着作者孤清不俗的人格。
综上,丁宁以她凄惨的身世际遇为背景,以剑、酒、猫、书为重点描写对象,夹杂她始终如一的凄抑情怀,为我们构造了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在她身上,再一次验证着诗穷而后工的悖论,命运在将她推到绝境的过程中,也使她留下了许多佳作,而她作为优秀的女词人也将万古流芳。
参考文献:
[1]参看蔡文锦.著名女词人丁宁年谱[J].文教资料(人物专辑),1994(10):1.
[2]丁宁.还轩词[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5:131.以下若无特殊说明,本文所选丁宁词均出与此集.
[3](唐)房玄龄等撰.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494.
[4]参看吴万平.丁宁及其《还轩词》[J].艺谭季刊.1984(1):57.
[5]陈兼与读词枝语[A].近现代词话丛编[C].合肥:黄山书社.2009:79.
[6]参看陈硕民国女词人丁宁及其《还轩词》杭州:浙江工业大学2012:45.
[7]参见(唐)李延寿撰.南史(卷57)[M].北京:中华书局,1975:142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