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速写

2014-09-15 22:32彭建德
美文 2014年11期

彭建德

周娭毑

邻居周娭毑(ai,jie,尊称老年妇女,湘方言),好养生,张口能飞出《增广贤文》式的句子:吃了十月茄,饿死郎中屋里爷。又如:朝喝盐水如参汤,晚喝盐水如砒霜。作为一名年轻人,在命运的安排下,我与周娭毑那帮人,交了朋友。

小区有座山,山上有个坪。我常在山上晨练。周娭毑那帮人,便在旁边。她们着装统一,白绸缎,对襟衣服,灯笼裤,共七八个人,录音机往树杈一挂,像极了名门正派。他们依据古筝的节奏,一会儿仙鹤亮翅,一会儿野马分鬃,脸部浮现随时可羽化登仙的表情。相比而言,我则像个乡下种田把式。孤伶伶一个人,天热,就套条大裤衩,天凉,也就睡衣睡裤。扎个二字钳阳马,要不对着树练日字冲拳,要不木头木脑地练进退马。周埃鼬是个组织能力极强的人,安排时间,规范别人的姿势,都是她在叫嚷,张罗。有时候猛地一拍手,大家都停下来,听她训几句话。无外乎央视的健康之路要定时观看之类,不时夹着两句顺口溜式的医谚。有时她拍手,见我没停止,会朝我瞪一眼,像个权威被冒犯的领导,好像我也是其门派中人。

搞熟之后,有天周娭毑待她同门都下山,说,小彭,你过来。我老实地坐在石凳旁。她问,你什么文化程度。我说,本科。她嗯了一下,可能出乎她意料,又问,在什么单位工作?我本着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小城府,便说,在高桥开门面,卖拖鞋。她哦了一下,有点失望,稍犹豫,还是递过一本书,说,这是于丹的《品论语》,我们集体组织学习,给你。我扭捏。周娭毑一副做错了好人,干脆顺势做到底的模样,国学呀,振兴传统文化要靠你们——她又打量了下我——当然更靠你的下一代,你小孩多大了?我说没小孩。周娭毑已经把录音机从树权取下来了,说,好吧,好吧,你先看吧,看不懂来问我。

果然不久,每次他们仙鹤亮翅亮得正欢的时候,周娭毑就可能会一拍手,讲一段论‘语。我因为被送了书,不得不停下来,做做样子。我观察到其门派内部,也有人不是很拥护她。据他们中的小道消息称,周娭毑本是赤脚医生,托关系调到省城医院当了一名药剂师。退休后,一天到晚风风火火的,好像水平很高的样子,其实她并非坐诊大夫。还有人说,她得了癌症,所以特别好养生,怕死,所以锻炼比谁都勤快,还打考勤呢。

由于练仙鹤亮翅的人走了两个,门派凋零,终于周娭毑捉住了我,并问,小彭,老实讲,你是不是在偷我的艺,想加入我们?我说没。

那你每天练的什么?

咏吞。

小伙子,不管什么春,不都是锻炼身体么,加入我们吧,我教你,她边说边亮了下翅膀。意思是瞧你的招式好丑。我说,为锻炼我就打网球去了。

你不锻炼身体,那比画那几下干嘛呢?

我说,为了打得三四个人赢。周娭毑也啊了声,为打架呀?便一副对牛弹琴不是牛错的样子。看看我。有几分伤感的说,我连外孙都推给亲家带去了,免费组织大家来练国术,学国学,唉,没一个人理解我呀!她落寞地下山去了。

这次之后,我怕周娭毑抓我讲论语。终于挪了地方,挪到山背后的亭子里去了。地方很小,倒清静,所谓拳打卧牛之地。十一长假期间,路过山顶,发现只剩周娭毑一人在练功。一袭白衣,果然是仙风道骨,她一招仙鹤亮翅,可真漂亮,我看见她的衣袂成了洁白的羽毛,微微扇动着,驱动身体,从树林中徐徐飞走了。

春秋亭外风雨暴

丁解放,又立冬了。你知道吗?每当温柔的风把头发吹起,总让我想起与你离别情景。需及时说明的是,我与丁解放没有言过情。他是丑男。当然,不是说男人间就不能相好一场。想起他,因为他是我见过的极怕冷的一个人。虽然,这个城市立冬当天,仍有三十来度。

与丁解放的相遇,在去年秋天。那时候,这个城市流行看海。只需要几个小时,个别地段,便可楼观沧海,门接大江。其时,我正好从老家将二姑新买的路虎开来省城。当时我为何要这般骚浪,已无从考证了。进城经过某立交桥底时,因地势使然,情况恰如大家偶尔念叨的那句做人秘诀所指出的:水唯能下方成海。所以,发动机进水熄火了。好在水稳住了涨势,没漫进车内。

“蠢宝哎,快出来。”我侧头看,一个糟老头冲我发出幸灾乐祸的尖叫。很快,我们一道立于桥柱下。他约六十多岁。他的行头:头戴黄色帽,足蹬解放鞋。蓝色衣裤,外罩红底黄条荧光马甲,手持竹扫把,脚跟还卧了个颓废的箩筐。他的容貌:尖嘴猴腮,肩上沾杂草,鼻中露黑毛。鬓边少发多斑痕,额下无须眼含悲。唇有泡,耳凹泥,十分狼狈。指如竹,掌似蹼,裂痕丝布。我不太喜欢他苦巴巴的样子,故未问其名姓。再者,所谓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未必他不作此想。况且动辄刨根问底太折腾。因其瘦,只在心中假定他姓丁。又因其年龄和鞋,内心呼其名为解放。我对丁解放说:“你郎家呷烟。”我特地把挎包里的软中华掏出来装了一根。我裤兜里的黄芙蓉王,档次低点,乃自备,非待客用。我们相互以目指天,骂了阵老天的娘。我们囿于此,只能这样。关键是我手机没电了,无人渡我离苦海,羁旅的无聊,远非指天骂地能消遣得了。我发现丁解放一直在抖。又问他:“借手机打个电话吧。”他居然说没有。丁解放还在抖,牙齿也在打架,我便邀他到车上避避苦头。

车后备箱有很多上好的酒鬼酒,乃二姑父与家乡科级小吏们的至爱。管他的。我与丁解放一人开了一瓶,坐在后座。我们抿酒抽烟。丁解放突然抱住前座靠背,把头侧向里面,就是电影里亲人久别重逢惯用的抱法。他的肩膀还轻微地耸动着。我以为他呛着了,拍拍他后背,拿话欺他:“莫霸蛮,喝不完就带回家。”他回头,有泪痕,他说冷。我便把车上的毯子给他围着。我无聊极了。我又不可能把车丢下跑去找人。丁解放说:“小满哥,你多大了?”我说:“30多。”“我儿子也差不多30了。”“来,走一个,那你还扫个鸟大街,手发痒唆。”“死了。”他说。他接受了我的劝酒,又紧紧毯子。药能医假病,酒不解真愁,我想,他可能是真冷。以我肤浅的见识,尚不知如何宽慰一位失独老人的情绪。难道我与他探讨:生命的尽头,是我们口中吐出的轻烟?太侨情了。又喝了会儿。丁解放喝高了,能唱“文革”年间的下流小调,令人耳目一新。

丁解放从迷糊的眼睛里朝我射出一道狡黠的光:“你挺蠢的。”“何解呢。”“你不晓得喊我去报警拖车啊?”我恍然大悟,哈哈大笑。他说:“我跑一趟打电话的什么的你不会让我贴钱吧?”我说你要多少。“200。”“20。”“120。”“50。”“100。”“成交。”我给了丁解放一百块。这地方太无聊了,有人将我杀于此处,恐怕都无人知晓。我坚信丁解放会走出去报警,反正他也要离开这。我实在找不出一丝理由,来质疑一位丧子之父的眼泪。他的小狡黠,只是为了生活,他没有儿子了,生活只有靠自己。我认为他的狡黠是良善,亦是对自身卑微的慈悲。

丁解放将竹扫把放入箩筐,又抿了口酒,拧好盖子,也放入箩筐。他抱着箩筐,涉水而去。水超过他的膝盖,偶尔荡过他的腰,使得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护着箩筐,像抱了个装有儿子的摇篮。车外雨纷纷。他红色的荧光马甲仿佛一朵胭脂海棠,不惜风波,随水而逝。我远远地看着,独立在蒙蒙细雨中。

陆科长说

放下酒杯,陆科长边剔牙,边豪迈地总结:你现在就是安排我去偏远小县搞个一把手,我完全搞得下的,你信不?我故意抬杠:讲哒搞啤酒,非得白酒。还我安排,我还想把我安排去联合国呢,只要事业编就行,几舒服咯。

陆科长是我高三复读班,睡在上铺的人。因为社会上都说,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后面还有几句不高雅,就不便说了。所以,我们不得不关系很不错,常一起聚聚,他一喝白酒就要给我上课,彼此还称兄道弟的。我亲兄弟六个,见面从不勾肩搭背。

陆科长说:我办公桌上有电脑,为什么,放了也会让人打烂。我怕像你们文化人啊(你才文化人,你们全家都是文化人儿,我回敬)。好好好。我不骂你。真的,你以为医务科长容易。出了事,人家在门诊大厅搭灵堂。怎么办。都是我处理。我手下保安六十几号人。开玩笑,文武双全。头次吃过亏,我买《孙子兵法》来学,就变精了。我们是文化人,先礼后兵,就盼对方先动手,他们在挂号室放鞭炮,我就泼水。他一动手,我们就把花圈和哭闹的人两个抬一个丢出去。没错,也有社会上的人,家属躲在背后摇鹅毛扇。复杂啊复杂,你不懂。背后闹的都是钱,明白吧。闹完就谈,和美伊战争一样。他们要十万,我就跟院长说三十万。最后谈成六万,领导才会清楚你有排除万难的真才干。

陆科长又说:关键是上面要有人呐。我现在32岁了,才是个科级,我着急啊。也只能跟你讲。兄弟,我跟我老婆都是谈笑风生,不露声色,这叫稳重,明白吧。做对事,不如跟对人,明白吧?喂,你莫拿这种笑望着我,这是学问,一般人我还不说呢!你看你有什么出息,你每月那点钱,只够老子吃几餐饭。什么,赞助你?哎,你莫猴子口口越摸越硬(以方框代替不雅字)。要想混得好,千万记住,不能把人当傻子,尤其是领导。你想想,他都是从你这爬上去的。你这点小聪明他不知道?他只是不说。要顺着领导的意思来,别抖机灵。顺着,明白吗?还有哦,尤其记住,千万谨慎在领导面前讲别人的坏话。落下个厉害,无大局观的印象你就完了。教你一招吧,你要是觉得谁在领导那里讲了你的坏话。你不妨,找个机会,趁领导提到那个人时,顺势讲他的好话,要讲得诚心诚意的。呵呵。领导当时在心里觉得你傻。事后就会认为到底是你厚道,对方刻薄。要看点古书,要懂点历史,《明朝那些事儿》看了没?你啊,就是瞧不起文化知识,要吃大亏的。没事在家里,别只晓得画画打拳,要读书,要用脑子,不然混不开的。不是兄弟,我不会这么掏心掏肺的,懂啵?

我买了单。分别时,我说:陆老师,这次你给我布置点什么作业啊?陆科长打了个醉嗝,你回去查查唾面自干这个成语的意思吧,对你职场有帮助,参悟参悟,哎,你刚才叫我什么?

陆老师,呵呵。

你,你太有个性了。领导很容易一点小事高看你,也会因为一个细节看低你的。你啊,这么刻薄要吃大亏的。

你上课的中心思想,不就是说,牛胯里的蚊子随卵调嘛(调为晃动之意)。

你的思想就不能积极上进点,注意正能量,兄弟!

我说:好吧,其实,讲老实话,我一点也不想混得好一点,真的。

晓月

女土豪晓月长得不丑。其实也不显老,只要她不故意显摆,没有人会知道,再晃荡几年,我们都不可避免抵达40岁。我每周要上门单独为她服务一小时。她腿长,穿黑丝袜不丑。但她为何令人生不起淫邪之念呢?哪怕一丝!

“哈哈,你来啦,我才从香港回,长沙是越来越不带爱相了,没品位。”她边说边轻松地一其做作,让人怀疑彩排过——将手提包往沙发上一扔,“LV,两万多,唉,虽然一柜子,看到了还是忍不住,你看咯,它长得像不像我的东西?”

晓月是我的学生,朋友介绍来学毛笔字的。晓月是省城郊区人。其父18年前拉起建筑施工队,转战长株潭,会巴结,善斡旋,敢打架,20岁以下的相好两个,46岁的相好一个(育一子),门面若干,挖掘机数十台。这些是晓月说的,她的原话将相好称为二奶。晓月初中毕业去美国学芭蕾,当时每年花费就30多万。如今回来,一没学位,二不会洋文,长沙麻将打得呱呱叫。我们初次见面是朋友饭局,目的是介绍我做塾师。我对她印象极差。她问我上门教书法怎么收费?我饭都没吃几口,只想走:“你学那玩意干啥,有点味。”她说:“我男朋友喜欢也。”当时,我很不爽席间她一副你们阶层摸不清我们阶层状况的嘴脸。“书法我不懂,只会教毛笔字,上门600元一小时。”我故意翻了两倍价,然后起身要走。她见我不屑的样范,竟答应了。

有次晓月来我家接我。我说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吧。但她坚持要去她家。俗话说:要得畜生钱,伴得畜生眠。虽然,我不会这么不要脸,出卖节操,但一想,也就无非多跑一趟而已,谁会和钱有仇,故从之。上车后,她又故作随意提及的调子,演技做作,略显浮夸介绍起车子的性能啦,操控的感受啦。自与她交锋几次,我明白了,晓月也没什么高傲炫富之处。无非是头次见面我不太屑她,没有发出她意料中的羡慕之情。也没有像这个城市流行的那样,见姑娘就馋脸称美女。她是爱展示爱显摆惯了的人。她觉得被冒犯了。于是,我揉捏面部肌肉,说:“这是我第二次坐奥迪Q7,很开心,第一次是做梦买了台,第二次,就是现在啦。”她看了我一眼,可能是在辨识我是否在调口味。我察觉这步棋险,立马真诚地补了一手:“我不比你,我起点低,不怕你笑,我有个梦想,就是四十岁之前,买台你这样的车。”她这才罢了手。

接触久了,我发现晓月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穿名牌是为了让别人看。学书法是为了让别人知道她在学书法。她热衷致力于,让有文化的人认为她有文化,有姿色的人认为她有姿色。她的男友叫任泊,我见过,非常帅,打香水。在任泊三次证明他的字比我写得好,只是他没时间教女友,且我服输后,他半强迫半恳求我关注了他的微博。他的微博满是事无巨细的显摆:今天跟高官儿子喝了什么酒,明天拒绝了著名美女作家邀请聊文学之类。偶尔以照片形式推荐一两本书,一般是《论美国民主》《通往奴役之路》之类,且爱用“早安,长沙”“晚安,人民”式的句子结尾。

土豪女晓月,像圣诞节临街橱窗里的洋娃娃,骄傲,空心,精致。

晓月任泊结婚了。任泊发了请帖给我,我没。去。我终究无法与之尿到一个壶里。晓月在任泊的微博里,真是光彩照人,娇艳欲滴,比大明星还好看。他们婚车车头上扎了一对童男童女的偶像,不食人间烟火,很童话的模样,无非像极了他们的一生。想想我们七十年后都要变泥巴,晓月这样过自己的生活,她觉得快乐,有什么不妥呢?

赵雅静

上星期经过树木岭时,发现这里在修地铁站。原本笔直的马路,被铁板子围得七弯八拐。路旁曾有几家口味不错的饭铺,今皆灰飞烟灭。

因树木岭,想到赵雅静。我们在这里吃过一次饭,雅静发了飙。

从树木岭的军威加油站往里走,住着一位天主教牧师,我那时与他有买卖往来。雅静是天主教徒,所以在牧师家碰过面。但只能说我认识她。往往是,他们十几个人在团契,我则在另一间房用蝇头小楷替牧师抄《圣经》(上门当面抄才给钱,真奇怪)。我的手快,能日抄万字,一毛钱一个字,共百多万字,大半年才抄完。雅静是显众的。我常搁笔看她,又边抄边思量,再停笔看一看,还是觉得好。他们活动结束时,别人都是从门口鱼贯而出。雅静是从窗户走的。她有一只洁白的仙鹤从远处飞来,泊于窗口,她骑上仙鹤,还有风吹衣衫,但并无手绢一类的消息随风抵达我案头。她常用力一拧鹤屁股,消逝云端。毋庸置疑,这都是我聊斋苦书生式的翻怪捏法。我老是暗称赵雅静为骑大鸟的人。

有次人都走了,她在打扫卫生。经过我桌旁,她停下洒水,说:“德哥,今天正好抄完第三章吧?一天下来手腕很疼吧?这钱真是好赚又不好赚呐!”我当时一凉,此地人多脸杂,人来人往,她如何得知。后来又慨叹这姑娘的聪慧。一定是是牧师提及过,她竟记得,故言语拿捏得恰好。

类似这样的妥帖话,据我观察,她与人开口就是。总之,她雅且静,她的坐言与起行,仿佛对万物都持一颗从容与悦纳的心。

渐渐地,我们也会交谈几句。无非是今天天气不错之类。她有时也弹下钢琴,可惜我听不懂。这与对牛弹琴毫无区别,可能更糟。因为我会模仿电视里那样说“琴声极富诗意,心灵被洗涤了”之类。现在想来,以她的聪慧,只是不戳破而已。我太不幽默了。她的名字,我也是听其他教徒喊她才知道。

即便我们没爆发过灵魂深处的交谈,但我八卦的心时刻关注着她。第一,我发现她一直穿长裙子,便判断她的腿一定很难看,或者个子其实矮,裙子下面无非藏了双叫矮子乐的鞋。第二,从未见她身边有献殷勤的男人,周末也待在牧师这里。这么温婉的姑娘,自甘落单,一定是同性恋。

事实上,这两点都猜错了。

先说第一点。有几天,我情绪很不好,主要是怨穷。便和赵雅静聊天,我那时候对很多事物毫无常识(现在也是)。我说:“你和牧师关系好,要他帮我算个八字看个相,要不测个字也行,到底何时发财,也有个盼头啊!”雅静很认真和我聊了很久,讲到了命运和宇宙间幽微的关系什么的,具体不太记得了。后来,她缓缓拉起她的裙子,我看见她有只腿是假的。我吓了一跳。但她十分平静的样子。

就是这样的赵雅静,我竟看见她发飙了,难道生活中还有什么能刺激骑大鸟的人发飙吗?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二点,她发飙的对象是她的男朋友。

那天,赵雅静的男友请牧师等一干人在树木岭吃饭,我也忝列其中。大家吃吃喝喝很有气氛。赵雅静耐心细致地和大家很妥帖很体面地聊着天,没有一处不恰到好处。他的男友似乎有什么事情郁结心中,似乎有意找酒喝。赵雅静也似乎窥出点端倪。这时,他男友的嘴巴开始有点碎了,不停地指挥赵雅静倒牛奶,夹菜,递餐巾纸,拿烟什么的。赵雅静开始还很温良恭俭让,后面有点儿周旋不过来,面有愠色了。她男友点完烟,把打火机往地上一扔,嘟囔道:“你不乐意了?你哪里看得上我呀?你是树木岭的一枝花,你留过学,有房有车,我配不上你……”

一桌子的人都暂停下来,看着她男友的丑态。赵雅静噙着泪,急促地说:“这是我的错么?我们不要打发人家笑好么?”然后,冲众人说:“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我看见她去前台结了账,就走出去了,再也没进来。

像赵雅静这样的人,一句“我们不要打发别人笑”,然后借故离席,也许就是她最大的怒气。在她那里,这便算是失控发飙了。

后来,随着我和牧师的买卖结束,我和牧师没有了联系,也再也没见过赵雅静。

龙神仙

大哥的女儿,与我同年,令人羞于启齿的是,她比我还大28天。换言之,她也三十挂零了。作为身处省城的她满叔,这次我需要替她挂个号,妇科。电话里她反复强调:务必早上四点之前去排队,是的,就因为时间变态,否则亲自出马了。

驱车抵达龙教授坐馆的德岚斋。半夜的城市,果然呈现另一副面孔。白天时尚繁华明亮的景观,已发生穿越性变化。原本禁停的路面,铺满了小车,像一排排整齐的棺材。车牌遍布各地州市,不乏邻省的车牌点缀其间。好不容易下了车,德岚斋外黑压压都是人。斋外两盏路灯,将飞檐斗拱的红色古典大门,照得充满贵气,仿佛我们都是抚台衙门外喊冤的难民。鉴于这个环境,我也不由自主地把双手对着笼人袖口(周围好多人这样)。

放号子的还没来。有旁若无人练气功的。有四人席地赌钱的。有小男女拥抱不动扮雕塑的。有戴着飞行员式样大耳机,冲墙壁叽里呱啦大声背洋文的。也有拿着手机,以我等难民为背景自拍捣鼓微信的。还有三五成群,摇头晃脑,研究德岚斋大门对联的。靠墙一带,约有几十个地铺,有人醒来了,裹着被子,露出脑袋和胳膊,用开水瓶泡方便面。不远处,还有因停车刮擦,讲狠,各自打电话喊打手的。可能打手在睡觉,而本家又老不动手,以至于观众都走散了,就剩俩人对着电话喂喂喂。这一切,仿佛久违了的江湖一下子又冒出来了。大家不再是高档小区里道貌岸然器宇轩昂目不斜视的路人,仿佛约好了,半夜三更跑来这里,胡子拉碴,打屁说话,无所顾忌,露出本性。

在大伙七嘴八舌中,我捡到几句有效信息。首先需用身份证登记领号,这一步,谁力气大,喉咙粗,谁就能成功献上身份证,被登记,领到前面的号子。然后早上六点开始唱号,校对身份证后发你一张小纸片。小纸片上是正式排队号。最后,八点到八点半,1—50号的小纸片们进去交钱,正式挂号。八点半到九点51-100号进门。如此类推,今天放四百个号。一人可挂两个号,懂套路的,都是挂个月首和月末。一个号五十块。即便这样梳理,排队于我们还是件难度极高的事。所以,众人南腔北调的禽娘捣屄声,不绝于耳,惜乎看不到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打架。先前那个研究大门对联,并留有鲁迅发型的老头子,终于忍不住了,爬上树枝亮了一嗓子:一百年了,为什么,我们中国人还没学会排队,为,什,么,啊?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这类好玩的事并没有发生。一切平淡极了。真实情况是,我们都像蛆一样努力地拱来拱去。我因最近坚持扎二字钳羊马,力从地起,腿劲不赖,所以一下子拱到前面去了。

办好事,我又拱出来,歇口气,与胖保安一起嘲笑蠕动的人群,井愉快地扯卵谈。我说:400个号,四五二十,龙老板一下子就进账两万哪!胖保安笑:是四万,难道你只挂一个号,都灵泛,都挂两个号。我装烟给他。他照例假装在鼻下闻闻,随意瞥了下过滤嘴旁的标识:四万算个屁啊!教授一年进账最少这个数。他甩了甩两根手指。我说:两百万。他说:嘁,两千万,这还是面子上我们算得到的。我摸出手机百度,保安问,你干嘛?我说:龙老板的老公儿子女儿我就不查了,查查她侄子什么的婚嫁状况,我有个表妹,大学生。他又笑:早18年就有人打听了,我们一个地方的,门槛踩破。

坐在车里。在手机百度里看着龙老板的照片,一个珠圆玉润的妇人,戴着眼镜,显得挺知识的。据说她的医术确实很高,十八副中药下去,好多女人都怀上了小孩。其声誉,似乎日渐与神齐。这个城市,能与之比肩的,据妇女们在一面面又红又脏的锦旗上发表的文字记录,就剩城西庙里的送子观音了。发动引擎,回看德岚斋外涌动的AS,与香客何异。想想那践兮兮的胖保安,也真应了神灵庙祝肥这老话。

汪星人

我一直迷恋功夫。甚至买过些拳谱,独自在小区山上对着树木比画,哼哼哈嘿,惊起林中鸟雀,稚笨可笑至极。近来也许是机缘到了,得遇一位医学博士,他是很好的咏春拳师,便跟随他学击技之术。他的咏春血统纯正,其师李恒昌乃“讲手王”黄淳棵的得意弟子。

欲学艺,先交钱。而我向来穷,三十出头了,还属于经济尚未翻身的那类人。环顾自身,既无祖荫可庇,又无发财良策在胸。竟突发奇想,认为自己还能写几个毛笔字,也算工整,教教小孩总还行吧,便一本正经地写了招生广告,复印数十份。择月黑风不高,伸身可见五指之夜,我穿上黑色衣裤,还换了练功的黑布鞋,并感到一种穿越前的窃喜。我在小区四处张贴,盼着收几个学员,赚点钱,以手艺养手艺,以学费抵学费。

还剩最后一张未贴,战士最后一粒子弹,总是舍不得浪费。兀地灵感一闪,何不贴到我家楼下发廊?那可是小区唯一的美发中心。人流量大,主意一定,我不禁暗自生出点“回也不愚”的得意来。

我大步流星朝美发中心走去。正好也要理发了,我给了钱,他总不好拒绝吧。

里面坐着个女孩,长发,正在拉直,腿也直,面容姣好。美发师是一个胖胖的男孩,挺时尚,他的头发并不像被爆竹蹂躏过的鸡窝。头上包着布巾,蓝底白色小碎花,显得温柔内敛。中间黑色紧身衣(比我的好看),下面是红色小碎花的萝卜裤,足蹬一双厚底潮靴。有个性而不张扬。见了我,比画了一个指头指下小女孩,既打了招呼,也传递了无须久等的信息。我不讨厌安静的人。坐下来。突然,我认为该套下近乎,活跃一下气氛。便老练地唤道:拉克,拉克。并故作幽默地吹了两下口哨,拉头发的女孩微微偏头瞄了我一眼,的确标致。收银台的老妪依旧独自看着电视,声量开得极低。胖美发师在诚恳而冷静地工作。没谁打算理我。

拉克是一条狗,具体的发音应该为拉kie,它的窝便在这店内。狗窝的楼上,再楼上便是我的窝。这是拉kie与我最紧密的关联。我有时无聊了,喜欢倚着窗子朝下看。城市四处是房子,阻挡了视线。远眺免谈。往上也只是被房角切割的小块天空,和坐井观天差不多。但人蛙之别,人可往下看。楼下一排排门面里的人,有时吵架,有时婚嫁,有时放鞭炮,有时拼菜刀。有时哈哈笑,有时一身孝。拉kie便在人影憧憧,来来去去间,在这所谓红尘浪里,由一只小狗仔,长成屁股圆滚,矫健如豹的大狗。

我不爱狗,故不识狗。只觉得它体形大,直立只怕比我还高大。但它生性十分温顺,从不犬吠。有时放鞭炮,幼年的它怕极了,吓得把吃饭的盆顶在头上。长大后,也是一听到鞭炮或路人扯皮起高腔,它便东躲西藏。大多数时候,它是高雅体面的。它像二世祖那样,步履从容,有时卧在主人的躺椅一侧。它的姿势极有风范,完全是一幅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的派头。现如今,世家子弟风仪已无,世家狗的风范倒还残存。拉kie绝对算一个。

我从未见过它与路边的任何同类骚浪,交欢。对面津市牛肉粉养着几只鸡,偶尔结伴过街觅小虫子。拉kie这点倒与其他狗一样,冲着鸡扑几扑,玩一玩,也仅此而已。属于少年风流,调笑酒家的范畴。迷恋,倒一点也谈上。所以,我常常看见拉kie,要不是优雅地坐着,或气定神闲地散步。当主人一唤它,它便撩袍端带,从从容容地打道回府,好比赴宴的公卿。有时,我也于楼上拉kie拉kie叫几声,它听见了,顶多望望你,连微笑都难得一见。有时,它在房里,被我唤出来,四下张望,终于抬头看见了我,不笑也不恼,完全是春去花还在,人来狗不惊的架势。再叫,无论如何也不出来了。它是有架子,有脾气的。

我有时疑心,拉kie要是个人,当是明朝人,一生未曾遭遇丧乱离弃,痛贯心肝之苦。能写几个大字,谈几句心性,能涂几笔梅兰竹菊,吃几颗葡萄,与老僧下几手围棋。来了感觉,还要弄点“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之类的文章。

我从拉kie身上,仿佛看见了我自以为是的本身。但事实上,我的原形,只是津市牛肉粉铺的小土鸡,终日扑腾翅膀,却飞不了一丈高。四处苦巴巴地觅虫子吃,偶尔过得街来,攀附世家子弟拉kie,终究是热脸贴了冷屁股,陪太子读几页书而已。

眼见那女孩头发快弄完了,我便又说,拉kie呢?有几天没见了。前阵子看见它的毛都被剃光了,赤身裸体,只剩下尾巴那一小撮,在街边溜达。哈哈哈。它倒是看得穿啊。我故意把句子造得像禅机四射的堂客们的常用语,且以大婶式热络良善的口吻,来开启话端。

失踪有七天了。男孩边干活边淡淡地回了一句。

它失踪了。我从大婶附体的腔调中变回原形。

去马王堆狗肉市场找了好几次,懂内情的朋友说,应该是晚上巡逻的治安仔顺手把它敲晕,装进了蛇皮袋。他们长期往狗肉市场供货。

我麻木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一张老实巴交的脸,一副有点儿小算盘,又施展不开的德性。为生活劳作了一天,我突然感到身心俱疲,甚至悲伤。

我难过。有回出去喝了一晚上的酒。有些治安仔看见独行的电动摩托就没收,五个打一个,其实都卖给二手贩子了。他的嘴唇平淡地翻动着,手上的活儿一点也没有耽误。

拉kie的名字到底是怎么写的。

他停了一下,有点羞涩地说,我英文不好,不知发音对不对,是幸运的单词luck。

哦,luck,你一说幸运,我就记住了。luck好像没有谈过朋友吧。

当然了。对方激动起来。luck是只母的,都三岁了,我舍不得让它随便配种。我还答应了三个朋友,一人一只小luck呢。

那确实,一般人家它怎么看得上,倒是被luck看上才叫幸运呢。我终于努力将幽默派上了用场。但气氛一点儿也没有活跃。倒是那拉头发的女孩,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可能是我将幸运一语道破了。之后,一直没人说话。美发店像一个等候帝王驾崩的朝廷,宫灯烁烁,群臣失语。

剪完头发,我觉得情况已然发生变化。再将教毛笔字的小广告贴在这里,似乎非常不合时宜。便将小广告卷了卷,夹于腋下,打算走。

在门口,我对替我拉门的男孩颇世故地说,那帮人会遭报应的。不过也别得罪他们,毕竟还要在这里做生意,怕他们会围着你害你。站着和他说话时,我的双膝微微内扣,脚掌也微微内八,有点咏春拳中二字钳羊马的意思。然后,我出了门,把小广告狠狠一丢,一路练习日字连环冲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