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病人
每隔一阵子,病人就去领取一点活下去的时间。队伍排得闷而焦躁。慢慢蠕动、不安的怪兽。医生只是代办人。他对进去的人说:“你看规定如此,我也没有办法。”或者,他掀开所有衣兜,有时还站起来,隆重地拍打衣裳,“你看,是真的没有。有我还不给你?我不骗你。”
马脚
“有些女人,一看你就知道是从乡下来的。尽管她穿得很好,几乎件件都好。但正是那种搭配使你知道:她只是刚刚有了一笔钱或者凑足了一笔钱。她一口将自己吃成胖子。这样搭配是不对的。是没经过多少时尚训练的人才会有的举动。因此对登徒子来说,她堪为下酒佳肴。”他说。
致未来
未来的人,当你看到这几句话时,或会诧异。这确实是一位自以为永恒的人写给你们的。他现在觉得自己像活了几千年,还会往下活几千年。他的生长就像窗外的树一样缓慢、悄无声息。他听得见各种声音,一眼便望见很多光年之外的星星。他自以为在天堂。甚至当他不小心将昆虫踩平在地面,他还认为对方跟自己一样活着。存在使其飘飘然。世界似乎完全属于他。然而,当你看见这几句话时,他早已死了。起先还能依据尸骨认为他存在过。后来腐烂加剧,他变成泥土、分子、虚无,就和亿万先辈一样,失踪了。
幽闭Ⅱ
又被关在厕所里了。怎么也扭不开锁。抽水马桶,一卷卫生纸,四面墙,纹丝不动的嘲讽。门外是洒杯相互碰撞的声音,尖细,颤颤的回音,人们走来走去。我怎么办?我被可耻地放逐在这含义肮脏的地方了。难道要持续向优雅的上流社会咆哮(救命啊,救命)。这如何开得了口?但难道我就要憋死在此地吗?
这竟然是间被遗忘的厕所。我他妈是怎么进来的?它的最后一次锁死(就在我走进来时,我恭恭敬敬地锁好它)就像是棺材钉上了钉。从此人们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却再不造访。就像知道有一块墓地。当我想到不可能有人再来时,湿漉漉的汗从背部冒出来。我想起曾做过一个梦。一位女孩独自来到世界之都,当她坐上一列过山车后便永远地失踪了。她的父母为寻找她最终去了精神病院。父母的死亡使她的存在像是脱了线的风筝。
也许只有等到尸水从门缝流出去,人们才会想到我的存在。
我拍打着门。嘭嘭嘭。我感觉人们停下脚步,一起望向这里。等待着。就像围在湖边,要看着变成落汤鸡的绅士被打捞出来。羞辱感使我愈来愈愤怒,我加重拍打的力度。但没有作用。谁也没注意到。他们在嘘寒问暖。我连握手的声音都听到了。最终只有服务员——也许以前也有人不小心推开这扇门——警觉到这里有人。他像是听见活埋者从土地下面敲击出的声音,热忱地用手掌回击,表示组织来了。我他妈要哭了。我从没感到温暖如此强大。温暖就像冒着热臊气的尿液没头没脑、一次次地浇向我。
服务员用起子在一个小洞里转来转去。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好像是无心做错了事。我向他鞠躬,匆匆回到酒席。在那里,有男士与女士,优雅的进食与谈话,以及我留下来的手机与一本《世界文学》。他们没有意识到我进入了世界的黑洞,就在刚才。我搓搓手,使劲想了很久,想到:确实没有比自由更廉价也更要命的东西。
仇恨
老处女渴望成为上帝的决心比谁都坚定。她拥有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为大量的诅咒添加薄薄的、充满对烦躁的忍耐的糖衣。她总是恐吓不服从她的人,虽远必诛。
通天塔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通天塔》
1本义:Babel亦称为“通天塔”。《圣经》第十一章(3—9节)云:3.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做砖,把砖烧透了。他们就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泥。4.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5.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6.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7.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8.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9.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就是变乱的意思)。
2
DVD封皮上的话:倾听……是唯一的活路。
3
蝴蝶效应:A、郁郁寡欢的日本人将猎枪留给摩洛哥向导;B、枪经交易,成为两名少年守卫羊群的武器;C、少年对武器的好奇及对后果的疏忽,导致子弹穿透旅游大巴的玻璃,击中一对美国夫妇中的女子;D、事故引起美国政府对恐怖主义的警觉;E、迫于压力,摩国政府紧急追查凶手;F、两名少年与父亲在山石间与本国警察发生冲突,老大中弹;G、在摩洛哥期间,美国夫妇的两名孩子由墨西哥女佣带养,女佣在故乡的儿子将举行婚礼,在未找到合适人代养的情况下,女佣带上两名小孩去墨西哥;H、女佣返美途中,因侄子(司机)的冒失,被警察误会、追捕,侄子将她与两名小孩抛弃到绝望的沙漠,继续逃窜;I、追查枪支来源,使故事走向日本,在那里,郁郁寡欢的男子有一名聋哑女儿。
在林奇的《殡葬人手记》里,诗人偶然看见一种叫洋蓟的植物,并从它那女人性器的模样想到某种诗意,他写了一首诗,诗在一大堆投稿中被《纽约客》编辑选中。另一位离婚的诗人恰好看见这首诗,活下来了,他本来要自杀的。
偶然之间的接力,是故事的魅力。
《通天塔》在主题上设置必然:世人之沟通,大多艰难。
4
开头:一毛不拨的石头山,摩洛哥村民孤独的脚步声,远空,风呼呼的叫声,鸡鸣,一座大小石头错落垒成的屋子,老而瘦的手指敲在生锈的薄铁门上,远行到此。就是在这封闭、遥远的地方,故事的齿轮开始转动起来,鞭及五湖四海、海角天涯。
5
兄弟与武器:猎枪当然背在哥哥肩上,但弟弟枪法较好,认为枪支更应该属于自己。是年龄大的居之,还是更会使用的居之,构成兄弟间的争执。因为隶属于同一家庭,最终的解决办法是你一枪我一枪。有点想起少年时代那句“轮到我了”。
武器是人类少年的通好。
为验明两个道理(A、猎枪射程是否达到三公里;B、谁更有资格来评价这把猎枪),兄弟先后将枪瞄向山下行驶的车辆。弟弟约瑟夫的那枪打停旅游大巴。兄与弟惶恐对视,逃窜。他们不知有此后果。
6
车窗的寓言:满载异国人的旅游大巴行驶在摩洛哥乡间公路,窗外的高温将景物烤焦,着白色长袍的男子骑自行车于滚滚尘烟,几位遮住脸的黑袍女子匆匆路过,山上及平原到处是石头。
旅游是深入到陌生地,陌生地意味着不安全,安全感导致厚厚的玻璃。
但是……车窗也阻隔了空气被擦破的声音,子弹从三公里外的山上飞蹿而下,剌穿玻璃,钻进理查德妻子的肩膀里。
“噗”。声音很小。但意味着太平世界被撕裂。
来自其他游客的恐惧心理被加强,在不知子弹来历而牺牲明显已降临的情况下,他们打定主意,走为上。
7
冒失的年轻人:墨西哥女佣的侄子圣地亚哥,胆汁丰富,富于主动。他破旧的小轿车铺洒着自由自在的灰尘,一发动汽车就会带出噪音般的音乐。他不害怕这个世界,瘦削的面庞和戏剧化的胡子,充满挑衅味道。
他抽出枪对天鸣射,以庆祝亲人的婚礼。他将鸡旋转几圈,然后一把拧下它的脖子。
他不坏,但是有些毛病。
8
整个世界的寓言:千惠子不停用手比划,渴望对方说慢点,在母亲死去后,她似乎不再有一个忠实的听众,人们很不耐烦,以她为“妖怪”。世界又聋又哑。
9
刺激:千惠子进入餐厅时,服务员热情接待。眉毛在说话,眼睛在说话,整张脸都在说话。而她对面的干惠子有口难言(记住这是个服务行业,货币使交流热情无限)。进入餐厅后,有小青年前来搭讪,但他很快因为对方是聋哑人,离开了。而且还渲染了千惠子的缺陷。
10
“多毛怪物”:千惠子在餐厅卫生间痛定思痛,脱下内裤,然后回到餐厅,对陌生人露出阴部。此后在看牙时,她将牙医的手拉到裤内;在与警察内宫谈话时,脱掉全部衣服。
她认定这是与人交流的最直接手段,也是最后手段。
陌生人露出淫邪的笑,医生认为自己受到侮辱,而警察厉声拒绝,但最后还是拥抱了她,因为她泪流满面。
11
又是车窗:坐在圣地亚哥的车内,美国小孩麦克和黛比观看着墨西哥的一切:搬汽水的人,行走的斑马,站街的妓女,以及远处山丘高高低低的房子。
“我妈妈说墨西哥很危险”。
这次,车窗所保护的似乎是观众。在孩子天使般面孔面前,观众很容易出现担心。观众认为他们乘上的是一辆灾难之车,一去不返。但有了车窗,大家觉得暂时还是安全的。
在后来的墨西哥庄园,两名小孩玩得挺开心。这超乎观众的想象。小孩虽有忌惮,但似乎还没有到达成熟的年龄,还没有把陌生地与灾难、危险联系起来。也许也有墨西哥女佣的原因,她看着两名小孩长大,是孩子们心中的保护神。
12
车窗的失效:因为理查德妻子受伤的缘故,旅游大巴被迫开到某摩洛哥村庄。小孩子跟着车轮后边的尘烟奔跑,路边的村妇停止劳动,行人的目光追随着……而游客的眼神逐个不安起来。双方的观望是深入的,村民看着一辆大巴进入村庄,乘客看着陌生的村庄迎面而来。双方在此经历一种惊愕。车窗失效。理查德陷入到妻子可能死亡的焦虑中,而其他乘客有很多别的理由,比如家里还有孩子、天太热、汽油不够烧。他们安抚理查德,他们回去后,车子还会来接他。在他们心里,想到的则是:在埃及某村庄,三十余名德国游客被恐怖分子割喉。
13
沟通的语言:美国政府认为枪击美国游客是恐怖主义活动;摩洛哥政府语词委屈地反驳这一说法,甚至不惜在没有调查的情况下,仓促将之定性为一起抢劫案件。
急于自证的摩洛哥警察穿着标准制服,深入到乡村,寻找猎枪的所有人。在见到他后,他们齐刷刷举起枪。
枪就是沟通的语言——恐吓与威慑。扩展延伸则是一踢打与拳击。
摩国警察身上背负的压力,经过“美国——摩洛哥政府——摩洛哥警察机关——下属警察机关——下下属警察机关”的层层推进,叠次加重。压力最终使两名摩洛哥小孩及其父亲难以承受。不啻于弥天大祸。
14
节日:墨西哥女佣阿梅莉亚幸福地看着乡党们跳舞,在故乡,婚礼彩纸飞扬,新娘头戴王冠,新郎也就是她的儿子,玩了个魔幻。在被人们抛上天后,他没有按照惯例掉下来,而是挂在晾衣绳上。这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回到家乡。她在美国当了十六年女佣,没有片砖只瓦。
在理查德的理解系统里,阿梅莉亚回乡不是什么大事;而在阿梅莉亚的理解系统里,这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因为在十六年的焦苦等待中,这是唯一一次的休息,唯一一次的节日,唯一一次的酒水以及唯一一次的释放。
15
像打开阀门的声音:千惠子进入迪厅后,导演让舞曲时而有,时而无,时而震天动地,时而就像在真空,一无所有。声音就像自来水,上边有个阀门。
千惠子进入迪厅是失当的,她对人们沉默的狂舞深感茫然,然后才逐渐快乐。因为她看到别人投入其中的快乐。就像别人为一个笑话笑了,另一个没弄懂的人也笑了。这后一个笑是根据前一个笑建立的。渴望融入,假装自己未被抛弃。但是快乐在心仪的男孩与同伴相拥后粉碎了,干惠子退出迪厅。街道上没有声音,人们像骷髅一样开合嘴巴,拿着无用的吉他在弹。千惠子和这个世界孤寂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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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通的语言:在见到警察后,约瑟夫父子在山间奔跑;而警察一起下车,举枪从多个角度射击。子弹是杀人的,从子弹向约瑟夫父子密集飞去看,警察已无需与约瑟夫父子作任何沟通。结论对他们来说,已非常清楚。密集的子弹就是沟通的唯一方式,死亡即语言。对孤困的父子仨来说,听到一句“趴下”都是幸福,但他们没有机会。警察和平民是电影刻意强调的两个身份,这两个身份的沟通方式是“枪”、“追击”、“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的手电”,以及“有罪推定”。
枪作为沟通双方难以平等的象征物,刺激了多血质的墨西哥青年圣地亚哥,他在接受边境检查时,选择挑衅。而在轻微的喝酒事实暴露(他曾轻信可以避免),并可能招致阿梅莉亚阿姨“移民”身份的暴露后,他轻率地选择冲关,被警察追得穷途末路。在沙漠上,他扔下阿梅莉亚阿姨和两名美国小孩,引开警车。
而远在摩洛哥,约瑟夫的哥哥中弹,约瑟夫选择还击,开猎枪打伤一名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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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银幕是黑色的,圣地亚哥的车灯刺破黑夜,在公路上狂奔,轰轰作响。随后,几辆闪烁的警车车灯扎入银幕,呼啸追来。麦克和黛比因:惊恐而哭泣,阿梅莉亚阿姨不知所措,只剩下圣地亚哥依然保持着自信。他将车弯到土路,深入沙漠,然后不顾恳求,将他们轰下车,自己负责引诱警车去了。黛比在临下车的那一刻,被手电照到。满面是泪的她,惊恐地接受猛然到来的事实。
18
在黑夜的处境:阿梅莉亚带着两名哭裂了嘴的小孩,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地行走。圣地亚哥留下的手电是唯一的方向,但是它永远只能照射到眼前,四周没有出路,只有茅草和沙土。
手电的光在茅草上摇晃,能辨清的只是茅草的根茎。无数根茅草。
19
Stop!stop:摩洛哥乡人听不懂这个单词。在妻子受伤后,理查德拦住一辆摩洛哥的小卡车,欲寻求救援。但是那司机向他说了一堆土话。卡车开走时,理查德在后边徒劳地喊,stop!stop!
那些与理查德同车的游客,在游说理查德放他们走无效、鼓动理查德离开妻子又无效后,找个机会一起上大巴,跑了。正在屋内打电话的理查德听到发动机的响声,跑出来,但是车已经走远了。理查德在后边喊:stop!stop!stop!stop!
20
委屈:年幼无知的麦克:我们没做错什么事,为什么躲躲藏藏?
眼圈黑黑的阿梅莉亚阿姨:因为他们认为我们做错了事。
年幼无知的麦克:你是坏人?
眼圈黑黑的阿梅莉亚阿姨:不,我不是坏人,只是有点愚蠢。
21
在白天的处境:天空美得怕人,你不会再见到比这更蓝的蓝色,几丝白云飘荡着,沙漠广袤,景致壮观。偶有黄花掉落在地上。从屏幕上望去,真是美丽。然而,阿梅莉亚阿姨很久没有水喝,没有饭吃,在这里难以支撑。阿梅莉亚阿姨穿着笨拙的高跟鞋与红色礼服。空气中有风的呼音,那真像是纸被烧着的声音。阿梅莉亚眼圈已经黑得像墨汁一般,鼻孔正在吸入过多的蒸汽,她艰难地呼吸、呻吟,摇摇晃晃,就快要疯掉。
有一只矿泉水瓶被她捡起来,显然是空的。
22
沟通的语言:这次是手铐。阿梅莉亚沿着车痕向前走,但是车痕在一个顶点弯回去。她哭了,但是没有眼泪,作为水分,眼泪早蒸发掉了。
这次她总算看见一辆车,她挥舞红纱巾,大喊着近乎无声的墨西哥土话(此前她曾经在一辆车路过时喊过Help,但现在,处于极限状态的她只能喊出来自娘胎的话)。这是辆警车,它停下了。阿梅莉亚指望着警察帮助回去救助那两名小孩。但警察拿起对讲机向上司通报,逃跑的逃犯抓到了。警察把阿梅莉亚铐起来了。
23
光明的尾巴:被遣返回家的阿梅莉亚阿姨出现在边境,十六年来她在美国只剩下一个小塑料袋,以及里边一些可能值点钱的东西,以及一张不再复苏的苦脸。她的儿子走过来,抱住她。
约瑟夫砸烂猎枪,举着双手走下山,说这都是他一个人干的,“请救救我的哥哥”。警察停止射击,上山抬下中弹的人。
直升飞机救走理查德的妻子,理查德欲向善良的翻译使钱,被后者诚恳地拒绝。
直升飞机也救走沙漠里的麦克与黛比,两名美国小孩。
千惠子与父亲拥抱在一起。父亲拍着她的头发。而警察内宫在某个咖啡馆看着千惠子急速写下的长长纸条。
情感词汇
是银窗铜墙永固牌,铁锁。是阴风冷雨水墨街巷口吻鲜红,是割裂的伤口,是飞机失事服毒身亡是癫痫发作。是倒塌是废墟。是惨败——清晨,看见黑铜色的山脉在奔跑——那一束昙花大器晚成。拥有一部艰难的编年史——“等你以后回来”——聋哑的鱼,恐惧的眼,满手的鳞片。在梦中,禽类飞舞,醒来一地羽毛——那一列火车自人工湖上驰过。每个人都在这个夜晚被分成两半。一半在县城烈士墓,一半在纽约——清教徒——嫩得发光——冬日的眼神如雪暴,压低松枝。碎掉的坚贞与来世——破败不堪啊几年后,得意时仿若昨日。
个体海明威《世界之都》
帕科(很多男孩都叫这名字),经两位姐姐介绍,自高原农村来到马德里一家小旅馆打杂。在这里,有人等待下班去革命,有入毫无希望地期待教会接见,失势的斗牛士和跟班颓丧地度日。帕科让同伙用尖刀作牛角,椅子作牛头,在打烊后的旅馆玩斗牛。过于兴奋的他意外地倒于刀锋之下。死了。他人的齿轮仍然在转动。革命者容身于游行队伍,老板娘在床上思念死去二十年的丈夫,斗牛士和跟班在喝酒。而他的姐姐正在看嘉宝主演的电影。嘉宝总是给那些农村来的姑娘以很多想象。然而这一次,她出演的是一位衣着并不光鲜的妇女。马德里的观众为此整整失望一周。
北京的观众为《夜宴》那句合词(“你呀贵为王后,母仪天下,睡觉还蹬被子”)整整笑了一周。-同期,在苹果园地铁站,列车轧死一无名氏。他影响了很多人的出行,以至地铁有关负责人出来呼吁,请不要往这里跳。
“世界之都”就像我们需要知道的庞大冰山,而帕科(为什么不是他呢)恰成为我们阅读之船路过的冰山一角。我乘坐出租车时,往往听到某某地发生事故的提醒,这些温和的提醒和车窗外的柳树一样,不会引起我们太多的警醒。只是到有一天,当我们躺在路中央的血泊中,看着千帆过尽,我们才会感触到这座城市的遥远。
猿猴
一周后,她却打电话给他了。她的声音嗡嗡作响,他以为是某位朋友在捉弄他,但通过一些专有的用词他又明白这电话就是她打来的。这让他哭笑不得。尽管他命令自己保持住一名失恋者必要的尊严,但还是忍不住按她的吩咐,去了她家。
(一周前,她出来接见他时,一言不发,只是凌厉地盯着他看。在微微颤抖的他面前,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眉头拧成一团,鼻翼鼓动,同时双唇紧扣。她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女王。他知道她的意思,自己连做死臣的希望也没有了。他知道她要他滚,滚得远远的。滚哪。)
一只猿猴替他拉开防盗门。它伸手示意,坐。他坐下来。猿猴又替他倒茶,然后自己坐在一边。他噌恨地看着它,心想这事太怪诞了。难道今天我是来参观一只温顺的猿猴吗?他等待她从内屋出来,他已心如止水。自从对对方没有欲望之后,他就真正地刚强起来了。但她一直没来,倒是猿猴突然挪下在桌上的手,凌厉地看着他,这使他不寒而栗。猿猴的瞳孔黄黑相间,深邃如井洞,鼻子像是被谁猛踩过,塌陷下去,鼻孔像两个隧道口,正往外喷气。他和它对视,觉得再怎么也不能输给一个动物。最终它投降了,操起长满毛的手抚摸自己长满毛的脸庞,粗声粗气地哭起来。“我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你不要来找我,你找我也没有用。”它说。然后站起来。它的胸脯吊着一对发灰的乳房。
女孩
在梦里,我编造了一个故事,准备当作礼物或者诱饵。我觉得这个故事一定能让她会心一笑。在梦里,今天,她穿着裙子。我仍然不敢拉她的手。但是今天她忽然说:“你帮我介绍一个合适的人结婚吧。”这句话授人以柄,就像举着白旗献出自己的城池。我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成为她的国王。但是……话里面藏着杀机不是吗。“好吧。”我说。我等待着下一次机会,和她继续行走。天色逐渐暗下去,因为远处的闪电,地面时而发亮。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很快明白,笑起来,就好像在考场上联手作弊,有着心有灵犀的快感。我们从纸屑飞舞的山坡走下来,弓着背穿过隧道,看见一间冒着热气的草屋以及草屋前新鲜的血流。屋内,几只小狗悲哀地叫唤着。它们的眼神里全是恐惧。我想它们是真的看见死神在步步逼近。死亡是巨大的黑影。我们走到屋后边,听着河流的声响,在这里,她坐下去,变得娴静,双手围着脚面,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前方。我拿出准备已久的故事。然而尿意也来了。我在梦中对自己说:速去厕所,回来继续。
然而醒来后,她和一切场景便像海,猛然失踪了。我坐在床上说:我爱你,我爱你。然而她已永恒地死了,正如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那样死了。永远地隐藏于地下、虚无。
在民间传说里,穷困青年偶然赢得与神的赌博,拥有财富、权势与美人。然后因为某种原因,他不可避免地回到不幸。当他看见手上的不再是金砖,而是土砖时,他对现实的仇恨化成凄苦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