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

2014-09-15 07:06子规
文史杂志 2014年5期
关键词:苏辙柳永黄州

子规

蜀学创立者、宋代大文学家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其父洵、弟辙,亦皆古文大家。苏轼在政治上素有抱负,豪迈之气一如其文风。他生平遭逢许多大冤屈、大磨难,却均能泰然处之,将其视作人生宝贵财富,用以滋润自己的政治信仰、文学创作及学术品格。

一、会挽雕弓如满月

苏轼有一首自视“颇壮观”的词叫《江城子·密州出猎》吟道: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在熙宁四年(1071年)因对王安石变法持不同政见而自请外任。朝廷派他去当杭州通判,三年任满转任密州(治所在今山东诸城)太守。这首词是熙宁八年(1075年)冬苏轼与同僚出城打猎时所作。他此时虚岁已届四十,本不该张狂,却仍不失年轻人的豪情雄心。你看他左手牵黄犬,右臂架苍鹰,头戴锦帽,身穿貂裘,率领众多随从,纵马飞奔,越过小山冈呼啸而去……这是一次装备齐整、阵容浩大的热闹狩猎。“卷平冈”极言奔驰之快,显出狩猎者情绪高昂,精神抖擞;亦看出作者的“少年”狂气。

作者此时两鬓已出现少许白发,但却并未在意;只在意朝廷能否重用他,使自己能有更好机会为国建功立业。他在下片用了两个典故。关于冯唐事,《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记载,汉文帝时,云中太守魏尚报功时多报了六个首级而获罪削爵,但他毕竟抗击匈奴有功。后来,文帝采纳了冯唐的进谏,派后者持符节到云中去赦免了魏尚,“复以为云中守”。作者以魏尚自喻,希望朝廷信用自己,让他能到边关杀敌立功。“射天狼”则语出屈原《九歌·东君》:“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王逸注云:“天狼,星名,以喻贪残。”又,《晋书·天文志上》说天狼星“为野将,主侵掠”。北宋时辽和西夏军队时常从西北来进扰中原。苏轼在这里表达了要报效国家的热切期盼以及不计荣辱,心系国家命运的博大情怀。

这首词从题材、意境、情感直到语言风格都是粗犷、慷慨、豪放的。苏轼完成此词后,十分得意,写信给好友鲜于子骏说,这首词“虽无柳七郎(柳永)风味,亦自是一家,……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与鲜于子骏简》)。这里“柳七郎风味”系就柳永音律谐雅、情致婉约的艳词、俚词而言。柳永(980-1053)年少风流,天性浪漫,常常流连于秦楼楚馆、声色犬马,所听所见尽是软声柔语、红粉翠袖,再加上本身与歌妓的情欲纠结,所以他有不少描写香艳红帐的作品,亦当在情理之中。例如《集贤宾》上片:“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虫虫是柳永在《乐章集》里提到的众多妙龄歌妓中的一位,即虫娘,虽沦落风尘,却“心性温柔,品流详雅”,最得作者喜爱。柳永大胆地颂扬处于社会底层的歌妓的丰姿雅态,公然披露他与她包括床笫之欢在内的爱情生活,颇为一般士大夫所不齿。自宋以来,有不少正统词论家对柳永的艳词、俚词屡有指责,视为“淫冶讴歌之曲”而入另册。宋人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虽在卷五收了他的俚词《昼夜乐》(秀香家住桃花径),却特别注明道:“此词丽以淫,不当入选,以东坡尝引用其语,故录之。”按,苏轼在《满庭芳》(香叆雕盘)中引用过柳词《昼夜乐》之“腻玉圆搓素颈”句。

话又说回来,傍花买笑、听歌嗅香实乃当时文人、士大夫间平常事,何以柳永词便成了淫言浪语,一直遭人白眼?其间的奥秘,在于此类狎玩之事,只可私底下做,不可摆到桌面上来。可这柳永却太直白,硬生生地将文人、士大夫们的这些糗事披露出来,闹得大家都没面子。柳永有一首《鹤冲天》词更为著名: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是诗系青年柳永参加进士科考试落第之作,是恃才傲物的牢骚话(当然也有实话——如以向烟花巷陌寻到意中人而为一大快事),哪知被仁宗皇帝看见了,给记在心头。又一年,柳永再赴京应试,竟然中了;拟出的金榜名单送到仁宗那里审批。仁宗皇帝大笔一挥,将柳永划掉,嘴里还嘟囔道:“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这内幕不知怎么地,后来传到柳永耳里。他便以烂为烂,“日以儇子纵游倡馆酒楼间,无复检约,自称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引《艺苑雌黄》)“三变”是柳永的原名。景祐元年(1034年),柳永最终得以金榜题名。这年他已五十五岁。

柳永一生不得志,登第后做的多是地方小官。但是,无论此前此后,柳永都堪称漫游大家,北到过黄渭,西到过巴蜀,东到过江淮至海,在今江苏、浙江一带停留最多。他的作品最出彩部分都与山水有关。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说他“工于羁旅行役”,便是针对他的山水词而言。他描写江南山水的《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满江红》(暮雨初收)、《望海潮》(东南形胜)等或纡回曲折、纤艳委婉,或大开大阖、色彩飞扬,且不避俚言俗语,圆润流畅,深得大众喜爱而流播四方,甚至传到高丽(今朝鲜)。南宋叶梦得《避暑录语》卷三引从西夏归朝某官员的话说:那里“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

柳永能写俗词,也能写雅词,典型者如《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此词叙写江南萧瑟秋景而引出万般离愁,笔触绵密曲折如涟漪连环,情景交融且层层递进,将故园情人的牵挂、天涯游子的思归,展示得凄婉而深沉,令人一咏三叹!苏轼读过此词,颇生感慨:“世言柳耆卿(柳永字)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赵令畴《侯鲭录》卷七)如此高的赞许,在才高性傲的苏轼那里是很难赠与他人的。当然,苏轼之所以佩服柳永(但却不赞同他的艳词),还在于其性情相通,命运相似——都直率坦诚,豪放不羁;且同为天涯沦落人!

二、自放山水快哉风

苏轼自幼饱读诗书,胸怀报国之志,具有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他自认“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沁园春》孤馆灯青)。“胸中万卷”指他的学识才情,是他报国的凭依,亦是他能够清高豪迈的资本。但是,他“致君尧舜”的满腔热情以及与之相应的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思想使他在新旧两党当权时都遭到打击。明末毛晋所辑《东坡笔记》载有一则故事:

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蘧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坡捧腹大笑。

朝云“敏而好义”,在苏轼遭贬,他的几个小妾相继离去的情况下一直追随其南迁,义无反顾。这位红颜知己颇识爱人志趣,故能深得苏轼欢心。当她说出“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之语时,苏轼甚为自得。苏轼因才情雄隽而秉性任达。苏洵在《名二子说》中写道: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这篇短文论述苏轼、苏辙(1039-1112)的不同性格及苏洵给他俩取名“轼”、“辙”的原因。苏洵认为苏轼就像车上用作扶手的横木(轼)一样,锋芒在外,与弟弟苏辙含蓄内敛的性情相反;所以老苏并不担心苏辙的将来而唯虑苏轼。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老苏的忧虑不无道理。

苏轼一生命运坎坷,一再遭贬,花甲之年还拖着病躯流放岭南,直到谪居儋州(治今海南儋州)。这是那个时代守直正本,坚守道义者的悲剧;但是,也不能不说与其为人戆直、做事率性有着太多的牵连。在一连串未曾料想到的打击下,苏轼情绪低落、几度痛不欲生是可以想象的。然而当他一旦步入山水清境,便会一下来了精神,尽扫人生的阴霾愁云!

元丰三年(1080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贬谪黄州(治今湖北黄冈),住在长江边的临皋亭。当时生活窘迫,老朋友马正卿古道热肠,八方奔走,给他搞到城东营房废地数十亩。苏轼率一家大小辛勤劳作,开垦出来,这就是东坡。苏轼还在这里用茅草搭建了别墅。这别墅搭建时正逢大雪,于是,就在大堂墙壁上绘制雪景,命名为雪堂;又挂上匾额称“东坡雪堂”。元丰五年初春,苏轼身在东坡觉得就像当年陶渊明的斜川之游,遂提笔“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

面对严酷的社会现实,苏轼很想像陶渊明那样就此归隐,安心享受田园之趣;但是,作为仕途中人的他,“以爱君为本,忠规谠论,挺挺大节”(《宋史·苏轼列传》),且心中始终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这就决定了他远没有陶渊明来得洒脱自如。苏辙在《追和陶渊明诗引》中说,苏轼自以为“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师范其万一也”。当然,这时的苏轼也不及陶渊明有着自由之身,因为他毕竟是作为罪人安置在黄州的。好在黄州知州徐君猷对苏轼挺照顾,让他能在附近自由往来;不过,大原则还是要的。元丰五年九月,苏轼游山玩水罢,又在东坡雪堂夜饮大醉,深夜才返回临皋亭居所,家童已经鼾睡梦乡,门也敲不开了,苏轼便借兴写了一首《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写毕,苏轼信手将它掷于地上,秋风拂来,被人拾了,跑去报告知州徐君猷,说苏轼乘船跑了。徐知州大惊,赶忙派人四下里寻找苏轼,找来找去,竟发现这位性情中人正在临皋亭自家床头呼呼大睡呢!

苏轼的这首《临江仙》与他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念奴娇》(大江东去)一样,在当时就很有名。它将命运多舛,大难不死的作者面对静谧、安详的大自然所感受到的身心洗礼的愉悦娓娓道来,轻灵中不乏调侃,显出诗人一如既往的真性情,“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元好问语)。

苏轼有一朋友叫张怀民,字偓佺,也被谪放黄州,性情与苏轼相似。大约在元丰六年(1083年)前后,他独自在居所处的长江边筑亭为乐。苏轼看到后,大为欣赏,替它取名为“快哉亭”,又赋《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赠张怀民: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这首《水调歌头》将夕阳下长江畔黄州地段的山光水色描绘成一幅迷离空濛的唯美画卷,意境寂寥而又生机蒶蕴,或若苏轼的老师欧阳修笔下的“山色有无中”。平山堂为欧阳修所筑。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一说:“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上据蜀冈,下临江南数百里,真、润、金陵三州,隐隐若可见。”欧阳修《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起首二句即为:“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苏轼将平山堂与快哉堂并举,意谓他与先生以及张怀民一样,虽几经贬谪,却浩然之气不减,“不以物伤性”,“自放山水之间”(苏轼《黄州快哉亭记》),仍可倚马“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欧阳修《朝中措》),身心俱快。

苏轼的词作或清旷洒脱,或豪迈雄放,而以豪放著称,文学史上多视之为豪放词派的鼻祖,将他与同一词风的辛弃疾并称为“苏辛”。柳永则被认作婉约派的正宗,有时与秦观合称“秦柳”,有时与周邦彦合称“周柳”。宋人俞文豹《吹剑录》曾以当时传说比较苏轼与柳永的词风:

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这段记载,对苏轼以豪放开词坛新风,语带讥刺。其实,苏轼在豪放、飘逸之外,也写有不少婉约词。《词苑丛谈》引贺裳《词筌》说:“苏子瞻有铜喉铁板之讥,然《浣溪沙·春闺》词曰:‘采素身轻常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

三、身与竹化如是生

苏轼一生走南闯北,宦游四方,见过许多大变故、大场面、大景致和各色人物。岁月的磨砺、山水的陶冶,使他成为“能随境兴怀,因题著句”,写“景无不真”、述“情无不诚”(参见黄子云《野鸿诗的》)的一代宗师、山水文学的巨擘。就山水文学的层面而言,是江山之助成就了苏轼的地位。他自幼就嗅着山林花木的清香,听到鸟啼蛙鼓的聊嘈,感受到大自然的宏廓与温馨。苏轼的家乡眉山处于成都西南二百余里的地方,澄净的岷江纵贯全境。在眉山西南一百余里地就是俏秀的峨眉山。眉山当为“江山秀气所聚”,“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眉山县志》)。陆游在《眉州披风榭拜东坡先生遗像》诗中描绘道:

蜿蜒回顾山有情,平铺十里江无声。

孕奇蓄秀当此地,郁然千载读书城。

这说的就是眉山的钟灵毓秀。眉山所在的四川素有“天府之国”的美誉,一直令苏轼十分自豪。他在《春菜》一诗中这样写道:

北方苦寒今未尽,雪底坡稜如铁甲。

岂知吾蜀富冬蔬,霜叶露芽寒更茁。

是蜀乡山水给了苏轼最初的生命活力和文学原创力。苏轼年少时,其父苏洵喜欢让他和苏辙登山临水、放牧牛羊、采摘野果,让他们在山水田畴中自由地成长。那时的苏轼特爱种树木。他在《戏作种松》诗中写道:

我昔少年日,种松满东冈。

初移一寸根,琐细如插秧。

二年黄茅下,一一攒麦芒。

三年出蓬艾,满山散牛羊。

看来苏轼还是个植树造林的专家,在与大自然相处方面早已得心应手。每当春天来临,草芽破土之时,苏轼兄弟就跟随大人外出踏青,利用各种机会触摸自然山水。后来苏轼宦游在外,仍然保持着踏青习惯。熙宁六年(1073年)春天,诗人以杭州通判之职出巡属县,顺道踏青,旋作《新城道中二首》,数点岭上晴云、树头初日、含笑野桃、婀娜溪柳……描绘满目春色之余,颇生感触:“人间歧路知多少?试向桑田问耦耕。”天地的灵气、山野的风雨、草木的神韵成为苏轼走向成熟、完善自我的无言的老师。苏轼最终能圆融儒、释、道三家以处事应物,从刚直执拗,不避锋芒转向宠辱不惊,随缘自适(这个转变当完成于“乌台诗案”后贬谪黄州期间),应得益于他与大自然一直处于亲密接触中,从而悟出淡定、平和、包容、旷达之道。而在大自然的山水草木中,给苏轼印象最深的是那亭亭玉立的翠竹。

苏轼出生在眉山城内一个修竹环绕的院落里,从小耳濡目染民间祭祀竹郎庙的铜鼓蛮歌,对竹的“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苏轼《墨君堂记》)的品格有着从感性到理性的较深体验和认识。他二十三岁那年随同苏洵出峡赴京途中,一位老船夫指着巫山神女峰上的一片绿竹告诉他:那是一种特殊的竹子,软枝垂地,仿佛永远祭拜着仙云;它又像女神的侍仆,风吹枝摇,不停地将神女庙前的石凳打扫得干干净净。苏轼听了,十分感慨竹子的谦朴,以为以竹为友,可净化心灵。他离蜀以后每移居一处,总要择竹为邻。他有一首《於潜僧绿筠轩》诗说:

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

元丰三年(1080年),他谪居黄州之初所搭建的东坡雪堂,就处于茂篁密竹的怀抱之中(此时始自号“东坡居士”)。他在黄州的四年多,每到夏天就在竹林中休憩。他在《初到黄州》诗里说:“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朝廷本想让苏轼贬黄受罪,哪知他却从竹中获得了眼、口之饱福。竹使他忘记了人世间的纷扰,获得振奋的力量——诚如他自己所吟:“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王维吴道子画》);“更须携被留僧榻,待听摧檐泻竹声”(《雪后到乾明寺,遂宿》);“谁道人生无再少?……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沙》)。

苏轼一生爱竹、种竹、咏竹,亦爱画竹。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他与作为湖州竹派祖师的文同(1018-1079)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熙宁三年(1070年)底,他在《题赵屏风与可竹》(即《文同画竹跋》)中云:

与可所至,诗在口,竹在手。来京师不及岁,请郡还乡,而诗与竹皆西矣。一日不见,使人思之。

元丰二年(1079年)二月,苏轼闻文同病逝,痛哭三日。七月七日,他接文同湖州(治今浙江湖州)任,清理故友遗作,见文同《筼筜谷偃竹》图,人亡物在,不禁痛哭失声,遂作《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追记文同的画竹理论及与文同的竹画之谊。

文同是苏轼的表兄,梓州永泰(今四川盐亭)人,被后代奉为墨竹之宗。他之所以能提出“成竹在胸”的著名画论,乃源于他对竹的“森寒洁绿”的外在与“虚心”、“劲节”的内涵有着不同凡响的深邃认识。他为了获得这个认识,早年即在永泰故居的竹莽深处建立起一座“墨君堂”,日夜采撷竹的风采,领略竹的风骨。文同自至和元年(1054年)出川至元丰二年(1079年)卒于陈州(治今河南淮阳),在外任官有二十五年之久,每每忆起家乡旧居修竹而为之牵肠。他的《忽忆故园修竹因作此诗》,正反映出这种相思及内疚之情:

故园修竹绕东溪,占水侵沙一万枝。

我走宦途休未得,此君应是怪归迟。

熙宁八年(1075年),文同做洋州(治今陕西洋县)知州时,在洋州筼筜谷的万竿巨竹中筑“披云亭”,长期行止坐卧于此,以至对竹“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挛拳瘠蹙,如是而条达畅茂”(苏轼《净因院画记》)等生态变化都了然在心,到了“其身与竹化”(苏轼《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的地步。

四、是处青山可埋骨

苏轼比文同晚出川两年(苏首次出川在1056年),但在外宦游时间却多达四十余年。他热爱大自然,每到一处即登山临水,沐风听雨,以为快事;曾自述:“身行万里半天下”(《龟山》),“行遍天涯意未阑”(《赠惠山僧惠表》)。尽管他游踪遍及天南海北,饱览过无数奇山秀水,但让他最为牵挂和欣赏的,始终是故乡的那片热土。元丰七年(1084年)三月,苏轼在黄州接到改贬汝州(治今河南汝州)的诏令,四月一日动身之前写了一首《满庭芳》,开头即说:“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岷山、峨眉二山是古蜀人与古蜀文化的圣地,亦是苏轼的桑梓地。该词是他谪居黄州(因“乌台诗案”)已届四年又三个月之作。其时(四十八岁)已近“知天命”。在四十余年的宦海沉浮中,他虽然不停地西迁东徙,南来北往,却时刻都在想着回到故乡的美丽、安宁的山水间。他生前终究未能回归故里,而是在六十四岁那年(建中靖国元年,即1101年)病死于常州借住的一家普通宅院中。在他弥留之际,唯一作为他家乡信物的便是那支伴随他跋涉过千山万水的邛竹杖——自“乌台诗案”以后,须臾未曾离开过它。

苏轼在黄州所作的《定风波》中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岷峨山中的邛竹杖,向他时时传递着直面人生风雨而处变不惊、超然物外的绵绵韧力,亦使他深切地体悟到“无官一身轻”的妙谛——这是人世间的许多人都难以体悟到的。他因此而怡然自乐,甚或有几分得意:“芒鞋竹杖布行缠,遮莫千山更万山。”(转自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八)“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苏轼《东坡》)他在随身物件中,显然最钟爱故乡邛杖了。乾道六年(1170年)——在他逝世69周年之际,陆游造访苏轼黄州谪居地东坡雪堂,见大堂正中所挂的东坡画像正是“乌帽紫裘,横按邛杖”(陆游《入蜀记》),一副冷眼看世界而又“游于物之外”的神态。

现在苏轼的坟墓在河南省平顶山市郏县县城西北二十二公里处苏坟村东南隅峨眉山的箕形山坳里。山下是洛许古道。苏轼生前多次由此经过,看它山清水秀(有北汝河绕行),自是喜爱。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改贬汝州团练副使,从洛许大道过此,即赞赏这里与故乡峨眉山相似(就连名称都一样),就嘱苏辙将乃兄身后遗骨安葬于此。建中靖国元年七月,苏轼病逝于常州。次年,苏辙遵嘱而葬苏轼于郏县峨眉山。苏辙在崇宁元年(1102年)五月撰《再祭亡兄端明文》称:这里虽说远在郏县,但山名和我们老家的一样都叫峨眉。看来这都是上天安排,不是我们自己所能决定的。此语表明苏辙葬兄于郏县小峨眉实属无奈。因为回归故里(为苏轼一直以来最强烈的愿望)才是最佳选择;可是苏辙其时也不断遭贬,忽东忽西,飘泊不定,只能按苏轼生前嘱托之一(苏轼亦曾表示要葬身于他称之为“山水窟”的杭州)就近葬于郏县。

苏轼、苏辙兄弟情深。元丰二年(1079年)当苏轼因“乌台诗案”下狱时,苏辙即上书神宗皇帝“乞纳在身官以赎”,来换取兄长不死。尔后苏轼结案,果免死罪;苏辙则从南京(今河南商丘)签判贬为筠州(治今江西高安)盐酒税监。在先,熙宁十年(1077年)四月,苏辙送苏轼赴徐州知州任,在徐州一住就是百余天。两人此前睽违近七年,重聚凄凄,再别依依。八月间,苏辙即将赴南京签判任,临行前遂写《逍遥堂会宿二首并引》赠兄,中有“风(夜)雨对床”之语,令人黯然神伤。苏轼则和诗二首应之,其一云:

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

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

作为兄长的苏轼对苏辙更多的是宽慰、勉励,其中也含有对政事的隐忧(用了《后汉书·党锢列传》夏馥之弟夏静“遇馥不识,闻其言声,乃觉而拜之”的典故)。果然,两年后,御史台(即乌台。汉时御史府内常有野乌数千栖于柏树,遂有乌府或乌台之称)以苏轼诗文讪谤朝政,将其下狱,“欲置之死”,是为“乌台诗案”。苏轼自料凶多吉少,便写了两首绝命诗以遗苏辙,中有“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之言,情深意长,感人至深。

崇宁(1102-1106年)中,苏辙以太中大夫退休,筑室于许州(治今河南许昌。这里离郏县仅百余里路程),一住就近十年。政和二年(1112年)苏辙卒于许州,遗骨也葬于郏县峨眉山兄长坟侧。其父苏洵早于治平三年(1066年)卒于京师(今河南开封),翌年十月归葬故里。元至正年间(1341-1370年),郏县县尹杨允在苏轼、苏辙墓之间置苏洵衣冠冢,遂有郏县乃至平顶山的重要人文景观——三苏坟。

今天的三苏坟园内古柏参天蔽日,祀殿巍峙庄严。入夜山风来袭,树影婆娑,枝条摇曳,恍若潇潇雨落。这便是著名的郏县八景之一“苏坟夜雨”。“三苏坟”还有另一件怪事:柏树方向都指向西南。人们给出的一个解释是:“三苏”在思念西南方向的家乡——四川眉山。所以当地将这些古柏唤做“思乡柏”。

主要参考文献:

1.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2.(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3.邹同庆、王宗堂著《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

4.孔凡礼撰《苏轼年谱》,中华书局1998年版。

5.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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