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美著
光绪元年(1875)二月,英国驻华使馆翻译马嘉理擅自带领一支军队由缅甸闯入云南,在境内搜集情报,行凶杀人,被愤怒的群众打死,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马嘉理事件”。事件发生后,英国政府借此提出了很多无礼的要求,其中有一条是速派大员赴英“通好谢罪”。清政府迫于无奈,选派熟悉洋务的大臣出使英国。年近六旬的郭嵩焘临危受命,他因此成为了中国第一任驻外公使。
郭嵩焘(1818—1891),字伯琛,号筠仙,湖南湘阴人。道光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苏松粮储道、两淮盐运使、署理广东巡抚、驻英法公使等职。他一生半官半隐,无意于功名富贵,但足智多谋,是晚清湘军集团的枢纽人物。
郭嵩焘与曾国藩相识较早,在中进士之前,二人就已经结为好友,在学问上互相砥砺。1851年,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太平军一路势如破竹,政府军节节败退。朝廷在无奈之下,积极发展地方武装来对抗太平军。1853年,在家守制的曾国藩接到朝廷帮办团练的命令,他一介书生,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不想趟这浑水,就以守制为由拒绝了朝廷的要求。郭嵩焘得知消息,认为是曾国藩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他日夜兼程赶到曾家反复劝说,曾氏终于答应墨絰从戎。曾国藩率领湘军经过艰苦的斗争,终于打败了太平军,封侯拜相,成为中兴名臣之首。因收复新疆名满天下的湘军将领左宗棠,也得益于郭嵩焘的扶持。在太平军事起时,以教书为生的左宗棠隐居深山,又是郭力劝左氏出山,左以幕府的身份辅佐湖南巡抚,充分展示了他的政治军事才能。后来,左宗棠惹上一场官司,面临杀头之祸。郭嵩焘当时在朝廷入值南书房,从中周旋,委托一位大臣上奏,其中有“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的名言,不仅保全了左的性命,而且让他得到实授官职,此后成为湘军的一位重要人物。郭嵩焘晚年回忆,曾国藩、左宗棠等人“其出任将相,一由嵩焘为之枢纽”(《玉池老人自叙》)。郭嵩焘还曾为湘军筹集军饷、购置军械、办理捐输、创设厘金等,并亲率一部援救江西,对湘军获胜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其事功也得到了朝廷的充分肯定。
在鸦片战争之前,我国的士大夫一直认为,中国是世界经济、文化的中心,其他地区都是蛮夷之地。鸦片战争爆发,外国的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让知识分子见识到一个新的世界。在屡屡受到洋人的挫败之后,很多守旧的士大夫依然坚持“华夷之辨”,但一些有识之士认识到应该向西方学习,郭嵩焘即为其中的先驱。
郭嵩焘最早接触洋务,是在鸦片战争期间,他以浙江学政幕僚的身份,亲临前线参战。他当时豪情满怀,“磨盾从戎真自许,好谈形势向鲛门”(《出都杂感》),希望一战退敌,结果却遭到惨重的打击,“三年沧海有奔鲸,烽火喧阗彻夜惊”(《丰乐镇书壁六首》)。他在前线感受到西人船炮的威力,从此开始留心洋务。他经过多年的思考,从西方的器物之精,进一步认识了西方的制度建设。郭嵩焘在一定程度上认清了西方强盛的根源,他认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又末中之一节也。”(《条议海防事宜疏》)所以郭嵩焘能抛开传统的以天朝大国为中心的观念,主张学习西洋国家的“政教”,从而开启了在政治上进行改良的思想,这无疑是走在时代前列的最有见地的认识。
郭嵩焘虽然富有才华,但为人耿介,骄傲自负,仕途并不顺畅。任署理广东巡抚时,与总督毛鸿宾不睦,遂开缺回家。此后长达八年多,郭嵩焘隐居家乡,从事著述、教育活动。在“马嘉理事件”发生后,熟悉洋务的郭嵩焘成为出使英国的不二人选。当时群情汹汹,以出使为耻,郭嵩焘受到很大的压力,他认为“今时洋务必不可干涉”,于是“七疏自陈病状,坚请放归田里”(《致沈葆桢》),但他请辞的要求没有得到朝廷的批准。慈禧太后理解他的苦衷,亲自召见予以劝慰:“旁人说汝闲话,你不要管他。他们局外人,随便瞎说,全不顾事理。你看此时兵饷两绌,何能复开边衅?你只一味替国家办事,不要顾别人闲说,横直皇上总知道你的心事。”(《郭嵩焘日记》)可见慈禧太后是个识大体的人,也有很高的领导艺术。郭嵩焘深知此行的艰难,他在给同年沈葆桢中的信中说,“乃以老病之身,奔走七万里,自京师士大夫,下及乡里父老,相与痛诋之,更不复以人数。英使且以谢过为辞,陵逼百端”(《复沈葆桢》),在这种内外夹击、悲愤万状的情形之下,他以国家利益为重,毅然踏上了使西旅程。
光绪二年(1876)十二月,郭嵩焘携副使刘锡鸿、参赞黎庶昌等从上海起航赴英,途经香港、新加坡、锡兰、苏伊士运河、红海、地中海等地。到达英国后,郭嵩焘积极开展外交活动,考察议院、学校、工厂,拜会各国驻英使节和访英各国政要,交涉外交纠纷,为维护国家利益和民族尊严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亲眼目睹了西方经济、科学、文化的发达,以及良好的社会秩序和风俗习惯,对西方的文明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如他与英国海洋学家交流后,认为“西人格致之学,所以牢笼天地,驱役万物,皆实事求是之效也”(《郭嵩焘日记》),提出进一步要向西方的文明学习。
作为最早提出以平等的心态对待西方国家,并倡导向西方学习的士大夫,郭嵩焘有着过人的见识。洋人以武力打开中国的大门后,传统的知识分子表现出极为矛盾的心态,一方面视洋人为未曾开化的蛮夷,一方面又畏洋如虎,存猜嫌之心。郭嵩焘从“循理”出发,提出“窃以为控御之方,在去猜嫌之见,而以礼自守,以制其鸮张之气;求因应之宜,而力争先着,以杜其要挟之心”(《复沈葆桢》),也就是说,要抛弃对洋人的“猜嫌之见”,以平等的心态与之交涉,掌握外交的主动。这在当时的条件下,不失为最佳的处置方法。可惜先行者的思想不能为人接受,在饱受洋人之苦后,“猜嫌之见”日渐加剧,以致后来公然与列国宣战,国家和人民蒙受了更大的损失。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郭嵩焘的洋务主张,以及出使英国的行为,遭到了士大夫们的强烈反对,他们视为奇耻大辱。在家乡湖南,参加乡试的秀才们在玉泉山集会,不仅烧毁了郭嵩焘修复的上林寺,还商议要捣毁郭氏的住宅。有人甚至编了一副对联讥讽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湘绮楼日记》)京师的士大夫们纷纷痛骂郭嵩焘的“事鬼”行为,视其为汉奸卖国贼。即使是比较开明的学者,也不赞同郭嵩焘出使,认为“郭侍郎文章学问,世之凤麟。此次出使,真为可惜”(《越缦堂国事日记》)。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郭嵩焘不能和光同尘,只能艰难而孤独的负重前行。endprint
郭嵩焘在赴英途中,以极大的热情去接触新鲜事物,将沿途见闻记入日记《使西纪程》,盛赞西洋立国“政教修明”,主张中国应研究学习,以应对西方的挑衅。此书在国内出版后,又受到守旧士大夫的猛烈抨击,说他“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打着爱国的旗号,给郭嵩焘扣了一顶顶大帽子。朝廷偏听偏信,下令将该书毁版,不许发行。士大夫的颟顸议论,朝廷的不明事理,严重挫伤了郭嵩焘的积极性,他逐渐萌生退意,上奏朝廷吁请销差。
在出使期间,郭嵩焘与副使刘锡鸿的矛盾,最终导致了他铩羽而归。刘锡鸿是个保守派,他不满郭嵩焘亲近洋人的举动,处处与郭嵩焘为难,并向朝廷报告郭嵩焘的“十大罪状”,如游炮台披洋人衣服、学习洋语等。郭、刘之间的矛盾日益公开化,朝廷各打五十大板,同时免除了二人的职务。在两年多的时间里,郭嵩焘顶住巨大的压力,代表中国走向世界的舞台,尽力扮演世界一员的角色,无奈保守势力的过于强大,他只能黯然离职,走向世界的道路上遭遇了严重的挫折。由此观之,足可见郭嵩焘作为洋务先知的勇气与见识,以及中国走向世界的艰难。
郭嵩焘一生勤于著述,留下了大量的文字作品,是研究郭氏思想及中国近代史的重要资料。郭嵩焘去世后,大学者王先谦根据郭氏生前的委托,整理他的遗著,可是历经社会动荡,其“生平撰著大半散佚”。此后,郭氏著作被陆续的出版,但并未有人做过系统的整理。十年前,岳麓书社启动对乡贤郭嵩焘全集的整理,编者们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和汗水,终于推出了洋洋八百万言的十五卷本《郭嵩焘全集》。
郭嵩焘生活在晚清时期,他的一生与湘军、洋务相始终,在他的奏稿、日记、书信中,有大量的历史记载,如光绪三年(1877)郭嵩焘在给李鸿章的一封信中指出,士大夫喜欢吸“洋烟”、用“洋货”,“一闻修造铁路、电报,痛心疾首,群起阻难,至有以见洋人机器为公愤者”(《致李鸿章》)。从中我们可见当时办理洋务的处境之艰难,以及郭嵩焘等人宣传洋务和办理洋务的坚韧执著精神,这些都是宝贵的历史资料。郭氏虽然官至二品,但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进行学术研究活动,或从事教育活动。他对经史子集均有涉猎,尤其是对经学很有研究,留下了大量学术研究著作。郭嵩焘认为诗文创作“无当于身心”,所做并不多,但在这不多的文学创作中,表达了“有我性情学问”的思想,也是其著作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
在梳理郭氏著述脉络的基础上,岳麓书社开始着手编纂《郭嵩焘全集》。这十年来的艰难辛苦,非言语所能表达。主编梁小进先生是湖南著名的文史学者,他十年如一日艰辛的工作,几乎每天都是工作到深夜,为之呕心沥血。编辑全集,其中一项艰难的工作就是尽可能搜集到更多的资料。我们本着“求全责备”的精神,费尽心思搜集郭氏著作资料。根据汪荣祖《走向世界的挫折》一书的记载,英国国家档案馆藏有郭嵩焘任驻英国公使时的信函,我们与英国国家档案馆联系,请求他们支持。他们的工作人员热情地为我们调阅了馆藏的郭嵩焘档案,并将之全部照相,制成光盘,寄至长沙。我们编辑组得知云南省图书馆藏有郭嵩焘的珍贵手稿,写信给云南省省委书记秦光荣同志,秦书记了解到家乡编辑《郭集》的情况,百忙之中亲切指导。在他的关怀下,云南省图书馆给我们提供了馆内珍藏的郭嵩焘手稿复印件。
《郭嵩焘全集》按照经史子集编排,包含郭氏的奏稿、日记、诗文集、学术专著等。郭嵩焘全集的首次整理和出版,对研究郭氏本人以及晚清历史,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郭嵩焘诗云:“流芳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戏书小像》)在郭氏去世一百多年后,我们整理出版其著作,回顾中国走向世界的艰辛旅程,一代代人的努力与探索,更能感受到郭氏思想耀眼的光辉。
(郭嵩焘:《郭嵩焘全集》,岳麓书社2012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