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亭亭:想象中国、认同美国

2014-09-12 04:07
山花 2014年8期
关键词:亭亭华裔身份

汤亭亭处女作《女勇士》面世之后引起社会轰动效应,好评如潮,但大多视为非小说夸奖,汤亭亭声明她的小说不是写自家身世的非小说,而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美国小说,她强调她是美国人,美国作家。由此可见她强烈的美国身份认同。

身份认同伴随着民族想象。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说:

遵循着人类学的精神,我主张对民族作如下的界定:它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1imited),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①

如此说来,华裔美国人的美国是想象的,他们的中国更是想象的,可以说是想象中的想象。巴柔在《形象》一文中说:“如有关身份认同的问题,这中间就涉及对他者地位及形象的讨论。所有对自身身份依据进行思考的文学,甚至通过虚构作品来思考的文学,都传播了一个或多个他者的形象,以便进行自我结构和自我言说:对他者的思辨就变成了自我思辨。”②因此,形象学与身份认同密不可分。

什么是身份认同呢?陶家俊认为:“身份认同主要指某一文化主体在强势与弱势文化之间进行的集体身份选择,由此产生了强烈的思想震荡和巨大的精神磨难,其显著特征,可以概括为一种焦虑与希冀、痛苦与欣悦并存的主体体验。”③身份认同是文化认同中考察美国外来移民进入主流社会的一个变量。“异国形象与文化认同密不可分,异国形象创造是一个借助他者发现自我、认识自我的过程,是对自我文化身份加以确认的过程。”④

鬼蜮横行的东方中国

汤亭亭的《女勇士》和《中国佬》都塑造了中国人及中国形象。她想象中的中国是什么样子呢?中国首先是一个压制女性的,集体施暴的父权制社会。《女勇士》一开篇就讲述了无名女子的故事,这无名女子并非没有名字,而是被村人、家人刻意冷落、忘记,抹去了名字,成为中国传统封建礼教和村民迷信思想夹击下的牺牲品。姑姑在新婚丈夫去金山几年后怀孕了,就在快要生产时,村民们袭击了她的娘家,家人埋怨她,不容于世的她带着新生儿投井自尽。父亲不许人提起这个姑姑,因为这个妹妹让他全家蒙羞。母亲讲得很简略,只重点讲了村民们对他们家的袭击和姑姑的死,至于姑姑与那个未公开的情人的事则完全省略。而华裔女孩则展开想象的翅膀,想象姑姑与情人的关系始末,其中充满多种可能性。但从她至死都没有提及孩子的父亲的名字可以看出,她在保护他,那么她应该是爱那个男人的。在村民们的围攻和家人的冷漠中,她一人承担了所有的罪过。远在中国的村民们是迷信的、野蛮的、恪守封建礼教的愚昧群众,他们不能容忍有夫之妇与人私通生子,即使这人与他们无关,仅仅是一个村的。母亲讲不守妇道的姑姑的悲惨结局,希望女儿引以为戒,女儿却在简略的故事中生发出无穷的想象,把姑姑塑造成一个充满生命活力,不甘于守活寡的,具有吸引力的,追求美好人生的,为爱甘愿牺牲的光彩照人的少妇。愚昧而又残忍的村民们不仅集体害死了“不守妇道”的无名女子,连疯女人也不放过。在日本轰炸中国时,村里有个疯女人戴着饰有镜片的头饰舞蹈,愚昧的村民说她给飞机发信号,引来轰炸,说她是日本间谍,母亲劝说无益,人们把疯女人活活打死。

中国还是一个鬼魂出没的地方。根据中国人的鬼魂思想,无人祭祀的姑姑将成为野鬼,在阴间忍受饥饿,到处跟其他的鬼魂抢吃的。母亲勇兰是打鬼英雄。学校宿舍里有间闹鬼的房间,多少年没人愿意住,母亲孤身一人深夜里住在里面,不是一点儿也不怕,只是她想做条龙。她感觉到压身鬼像块大石头似的压在她身上,她对它说话,恫吓它,它终于在黎明时走了。天亮后同学们为她招魂,她讲述夜里与鬼面对面的交锋,总结说,是因为她的善良勇敢,身体健壮及善于克制才打败鬼的。她相信鬼的存在,却又不怕鬼,还敢与鬼较量,表现了过人的胆识。母亲在乡间出诊的路上常常遇到鬼怪或猿猴,母亲驱赶他们。母亲的故事常常进入女儿的梦境,形成噩梦。女孩认为母亲能打败鬼,战胜怪物,是因为她什么都能吃。所有的打鬼英雄样样都吃,甚至把鬼炸了吃,能吃的人还可以打败雷神,取而代之,呼风唤雨。能吃的总获胜。母亲什么都给他们做着吃,如草和各种动物。母亲讲中国人有钱了吃猴宴,吃活的猴子的脑子。她无法认同中国的很多饮食,宁肯吃塑料为生。

中国政治黑暗,毫无人道,民不聊生。《女勇士》中讲到大陆换了新政权,更加不人道,在中国的亲人们被新政权敌视,一些人被处死,一些人被批斗,被饥饿折磨,生不如死。《中国佬》继续了《女勇士》对中国新政权的妖魔化言说。姨父们都被杀死了,共产主义毫无道理可讲,共产党是疯子,没有人性,强迫人做滑稽荒唐的事,还要受迫害,姨妈们不得不逃离大陆。姨父被人骗钱,姨妈说中国人是骗子,警告大家不要到中国旅游。少哥的母亲在新中国处于饥饿状态,一再向儿子要钱,要食物,让他回国。儿子没有寄足够的钱回去养活母亲,以致让她活活饿死。少哥因为极度愧疚出现幻觉,看到母亲的亡灵相伴。他按中国的礼俗祭奠母亲后才恢复正常。叙述人的母亲宁愿中国受日本人的统治,也不愿中国受亲戚们眼中的灭绝人性的中国共产党的统治,由此可见由于消息闭塞,美国人对中国共产党的误会之深。对红色中国的认同只出现在一个妄想狂患者身上,似乎正常人都认同美国,只有神经不正常的才会认同共产党统治下的荒唐的、混乱的中国。

中国是迷信盛行,贫穷落后,充满战乱,压制女性的父权制社会。新政权不讲人道,迫害富人,虽然在他们看来,是大陆的穷亲戚。总之,中国似乎是鬼蜮横行的世界。

认同美国

汤亭亭塑造了一系列充满反抗精神的华裔美国人形象,有女勇士,有美国祖先,还有嬉皮士,表现了美国认同。《女勇士》中的华裔女孩甚至幻想变成美国白人。她跟头脑中的英雄好汉讲话,把自己想象成轻浮粗暴的孤儿,白皮肤,红头发,骑白马。她想要粗糙的皮肤,棕色坚硬的皮肤,而不是东方人柔滑的黄皮肤。她做噩梦,梦到自己是一只吸血蝠,吸的却是最爱的人的血。她其实是梦想做一个与华人毫无瓜葛的白种女人,远离唐人街,融入美国主流社会。华裔女孩一直想把自己转变成美国女性,有着美国人的仪态和腔调,走路正,说话轻,而移民们嗓门很响,在公开场合大喊大叫,即使离开中国很多年也没有学会美国腔。“如果我能使自己具有美国人的美丽,那么,班上五六个中国男生就会爱上我,其他每个人——纯种白人、黑人和日本人也会爱我的。”⑤想成为美国女人的愿望是这样强烈,以致她拒绝与新来的移民约会。对新来的移民的排斥暴露了她对华人“自我”的厌恶,对美国“他者”的认同。华裔女孩长大后走出唐人街,表现了华裔女孩对唐人街和中华文化的疏离,对美国主流社会和文化的认同。

华裔小孩因为身份问题经历了痛苦的成长过程。在白人学校的弱势地位使她产生了深深的民族自卑,在处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时,贬低“自我”,抬高“他者”;厌恶“自我”,崇拜“他者”。

安德森主张把民族界定为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美利坚合众国是想象的,不是固定不变的。白人把他想象成白人的美国,而华裔美国人也可以想象他们的美国。汤亭亭以文学建构她想象中的华裔美国人的谱系。她把华裔美国人想象成美国的先驱,是美国多种族、多元文化中的一分子。虽然曾祖父们最终回到了中国,但他们依然是华裔美国人的美国祖先。叙述者的美国认同是显而易见。祖父再次来到美国,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家里人说他是寄生虫,根本不能领会他作为一位美国的先驱者所取得的成就。作者把祖父当成美国的先驱者来歌颂,再次显示了美国人的身份认同。《其他几个美国人的故事》中的美国人不是别人,而是血统纯正的中国人,由此可见,作者明显的美国身份认同。高公孤身一人在美国,不顾家中老妻请求,留了下来,他说,加利福尼亚是我的家,我属于这里,我们属于这里。他对美国的认同让他留下来,老死这里。盖棺定论,他来到金山然后居住下来,他是一个金山人,最后吊丧的人用英语说加利福尼亚万岁。按照中国的习俗安葬了高公后,大家说笑着聚餐,就像没有参加过葬礼一样。他们对待躺在公墓里的高公以及其他祖父们的方式就像美国人对待死去的人一样。虽然有的孩子还会梦到先人要他们好好安葬父母,以尽已成美国人的后辈对祖先的责任。长期在美国生活的中国人不知不觉中已经美国化了。越南战争爆发,弟弟反对战争,可还是改变不了被征兵入伍的命运。弟弟不喜欢对东方人有好奇心的人或亲华分子。他到了台湾,生平第一次来到中国人中间,然而并没有“回到了家乡”的感觉,而从台北大街走到军事基地更有回家的感觉。

汤亭亭在《中国佬》里明确回答了华裔美国人的属性,那就是他们是美国人,有自己的历史谱系,可以追溯到美国建国前,他们为建设美国立下汗马功劳,他们理所当然是美国的先驱。

汤亭亭《孙行者》里的阿新就是个华裔嬉皮士,反对白人影视剧对华人或东方人的误解和诬蔑,反对种族歧视,深恶痛绝东方主义。自认为是美国人,地道的美国人,讨厌别人把他当成中国佬,外国人。他在戏剧独白中说:“总而言之,我不是东方人。东方人在地球的那一面。我站在这片土地上,我是属于这片土地,而这片土地也是属于我的。我不是地球另一面的东方人。”⑥他在舞台上面对众多观众说,我们是金色国度的土生子和土生女,整个美利坚合众国是我们的。

他主张异族通婚,各种族和睦相处。他甚至告诉购物报社编辑他的世界和平方案,被人认为幼稚、天真。他带领亲戚朋友们自编自导自演戏剧,舞台上下一起狂欢。报纸上有很多评论,阿新对诸如“东西合璧”、“异国情调”、“中美戏剧”、“像炒大米噼里啪啦”、“又甜又酸”等论调很不满,他觉得这是种族歧视,他们是食物批评家。他认为这里没有东方,全是西方的。

从各色人等的跨种族通婚和交友中可以看出,作者倡导跨种族的交往、通婚,各种族平等、和睦相处,更好地实现民族融合,族群联盟,共同反对白人的东方主义和种族歧视。然而吊诡的是,反对东方主义和种族歧视的华裔美国人惠特曼却歧视新来的中国移民,自觉或不自觉地内化了白人的东方主义。这显示了他的思想的局限性。而作者对此未加批判,似乎认同他的思想,也表现了作者思想的局限性。

中美形象的成因

中国鬼蜮横行,民不聊生,而美国虽然充满种族歧视,但还是认同美国。中美形象是怎样形成的呢?

1.“红祸”观念的影响

新中国成立以来,中美绝交,音信不通,真实的中国不为美国公众所了解,于是社会上出现很多关于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想象。由于意识形态的差异,“红祸”观念在美国社会流行。周宁在《龙的幻象》一书中,详细论述了“20世纪西方的中国形象:黑暗到极点”⑦。“红色中国使西方人心目中的龙,重新回复到最初的魔鬼形象上。”“一个强大好斗、狂暴无常的中国出现了”⑧,“中国已经变成了一个‘极权主义的怪兽’”⑨,这些妖魔化形象反映了这一时期美国社会对红色中国的敌视与恐惧。作家生活在社会中,难免受社会集体想象物的影响。汤亭亭根据道听途说所描述的中国,必然与真实的中国有很大出入。她的鬼域横行的中国形象是当时美国的社会集体想象物。

2.美国身份认同

中美形象与作家的身份认同密切相关。当作家自认为是美国人时,中国就成了他者,而美国就是自我。以华裔美国人的眼光看待中国,有东方主义的嫌疑,甚至存在妖魔化中国的倾向。当对父母的故国心存厌恶时,就会贬低它,突出其丑陋处。而对置身其中的美国,虽然知道其种族不平等,大国沙文主义等弊病,但由于它是出生地,是祖国,与它亲善,就会以客观的眼光来看待它,既不会带有乌托邦色彩也不会妖魔化。

从汤亭亭的小说中可以看出,她虽然极力塑造中国的女勇士形象,建构光辉的来自中国的美国祖先形象,但她是憎恶遥远的中国的,甚至对新移民也有成见。中国作为美国的对立面,被丑化了。这反映了汤亭亭的美国本位思想。她的华裔美国女孩是现实美国的女勇士,而孙行者惠特曼·阿新则是嬉皮士男英雄。他们都声称拥有美国,是地道的美国人。

3.女性主义立场

作者的女性主义立场影响了她的中美形象的塑造。生活在美国女权运动风起云涌的时代,汤亭亭自觉地坚持女性主义立场,反对白人的种族歧视的同时,反抗华人的父权制思想及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塑造了充满反抗精神的华裔女孩这一美国现代女性形象。此外,《孙行者》中的白人姑娘唐娜也是反抗种族主义和父权制的女勇士。

总的来说,汤亭亭小说中的中国形象和美国形象,与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形象和美国形象有一致的地方,但也有所区别。由于她的华裔美国人的身份,她的双重文化背景,使她受所处时代的社会集体想象物影响的同时,也有自己的独特想法,塑造了既类型化又有独特个性的华人形象。

注释:

①(美)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6页。

②(法)达尼埃尔-亨利·巴柔:《形象》,参见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79页。

③陶家俊:《身份认同导论》,《外国文学》,2004年第2期,第37-38页。

④姜智芹:《镜像后的文化冲突与文化认同:英美文学中的中国形象》,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页。

⑤(美)汤亭亭:《中国佬》(肖锁章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10-11页。

⑥汤亭亭:《孙行者》(赵伏柱、赵文书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年,第362页。

⑦⑧⑨周宁:《龙的幻象》,北京:学苑出版社,2004年,第161、186、1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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