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功狗的悲剧
关于狗的作用,北魏贾岱宗说得非常到位:“非吾畋猎之有益,乃可安国卫四邻者也。”(《大狗赋》)那么,何谓功狗?刘邦早就定义:“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史记·萧相国世家》)闲读《隋书》,我感觉高颎在文帝杨坚和炀帝杨广心目中也就是功狗而已!
北周末年,杨坚为左大丞相,总揽朝政,阴图禅代。杨坚向来知道高颎强干明察,又习兵事,颇多计略,想要用他为辅佐,派杨惠前往示意。高颎欣然承命说:“愿受驱驰。纵令公事不成,颎亦不辞灭族。”这样,高颎就做了相府司录,成为杨坚的心腹。
杨坚以无功外戚,骤然得势,周之宗室与鲜卑老臣,以及汉族官员久与宇文氏沾亲带故者,自然不服,于是纷纷起兵反抗。其中,声势最大的是相州总管尉迟迥。杨坚派名将韦孝宽等出击,军至武陟,与敌军隔沁水为阵,相持不进。杨坚因诸将不好统一指挥,恐生变故,要派心腹一人前往监军。先叫少内史崔仲方去,崔仲方以父在山东为辞。又叫刘昉、郑译去,刘昉说他没有带兵打过仗,郑译说他母亲年事已高,不便远行。此时,高颎自请前往,杨坚应允。高颎奉命以后,连母亲也来不及辞别,便立即出发。他到了前线,在沁水上架桥,军队过后,便下令焚桥,以绝士卒反顾之心。于是韦孝宽率军奋击,大破敌军,敌将尉迟悖(迥子)单骑逃走。韦孝宽乘胜追击,追至邺下(今河南安阳),尉迟迥全力拒战,孝宽等军不利而却。高颎与大将宇文忻、李询等设计破之,于是平定了尉迟迥之乱。因此高颎更加得到杨坚的信任,晋位柱国,改封义宁县公,迁相府司马。杨坚称帝后,以高颎为尚书左仆射,兼纳言,晋封渤海郡公,又拜左领军大将军,一时贵宠,“朝臣莫与为比”。此后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高颎辅佐杨坚,在政治、经济、军事各个方面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开皇二年(五八二年),高颎参与了伐陈之役。因陈宣帝陈顼去世,高颎“以礼不伐丧”,奏请班师。于是,杨坚询问取陈之策,高颎建议,每值江南秋收之际,“微征士马,声言掩袭,彼必屯兵御守,足得废其农时”。既收之后,“密遣行人,因风纵火”,烧其“储积”,“由是陈人益敝”。开皇九年(五八九年),隋军大举伐陈。晋王杨广等为行军元帅,高颎为元帅长史。“三军咨禀,皆取断于颎”。高颎“区处支度,无所凝滞”。等到陈叔宝被俘,高颎先入建康,杨广派人驰告,命令留下陈叔宝宠妃张丽华。高颎说:“武王灭殷,诛斩妲己,今平陈国,岂可留丽华!”出于忠心,高颎恐怕张丽华惑主,便把她杀了。杨广得知,立刻脸色大变:“昔人云:‘无德不报。我必有以报高公矣!”从此怀恨在心。高颎又与元帅府记室裴矩收图籍,封府库,资财一无所取。
这次战争结束了东晋以来南北纷争的局面,实现了全国的统一。高颎因功加上柱国,晋爵齐国公,赐物九千段。杨坚慰劳他说:“公伐陈后,人言公反,朕已斩之。君臣道合,非青蝇所间也。”杨坚曾让高颎和贺若弼谈一谈平陈的事情,高颎说:“贺若弼先献十策,后于蒋山苦战破贼。臣文吏耳,焉敢与大将军论功!”杨坚大笑,赞扬他有谦让的美德。
长期以来,杨坚都很信任倚重高颎。高颎深避权势,一再辞让官爵。杨坚下诏:“公识鉴通远,器略优深,出参戒律,廓清淮海,入司禁旅,实委心腹。自朕受命,常典机衡,竭诚陈力,心迹俱尽。此则天降良辅,翊赞朕躬,幸无词费也。”这番话充分表示了他们君臣相得之深。尽管当时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如右卫将军庞晃、将军卢贲等,在杨坚面前说高颎的坏话,结果反被“疏黜”。杨坚因此对高颎说:“独孤公犹镜也,每被磨莹,皎然益明。”开皇十年,杨坚前往晋阳(今山西太原),命令高颎居守。及回京,赐缣五千匹,又赐行宫一所以为庄舍。高颎的妻子卧病,杨坚遣使慰问,络绎不绝。高颎的儿子高表仁娶太子杨勇的女儿为妻,与皇室结亲,赏赐不可胜计。
遗憾的是,杨坚对高颎的这种信任并没有长久地保持下去。这与皇室内部的斗争有着密切的关系。杨坚的宠姬尉迟氏被独孤皇后杀了,杨坚一气之下离宫出走,高颎赶忙追上,扣马苦谏:“陛下岂以一妇人而轻天下!”(《隋书·后妃传》)此话很快被杨素传到独孤皇后耳里。独孤皇后自然“衔恨”。还有一件事也增加了独孤皇后的不满。高颎的原配正妻贺拔氏与独孤皇后十分友善,贺拔氏生病时独孤皇后曾亲派左右宦官前往慰问,后来贺拔氏病故,独孤皇后出于对高颎的关心,曾经对杨坚说:“高仆射老矣,而丧夫人,陛下何能不为之娶!”杨坚曾将独孤皇后的关切传达高颎。高颎非常感动,流泪陈谢:“臣今已老,退朝之后,惟斋居读佛经而已。虽陛下垂哀之深,至于续弦再娶正室,非臣所愿。”杨坚也就不再勉强。但是不久高颎的爱妾生子,杨坚闻讯致以祝贺,然独孤皇后却甚为不悦,杨坚问以何故,独孤皇后有板有眼地诉说:“陛下还能再信任高颎吗?先前陛下欲为他取妻纳室,而他心存爱妾,欺骗陛下。如今其诈已经暴露,对这种爱撒谎的人怎么还能相信呢?”杨坚一想有理,从此便对高颎开始猜疑疏远。
后来征伐高丽,高颎本来就不同意,结果师出无功,独孤皇后便对杨坚说:“颎初不欲行,陛下强遣之,妾固知其无功矣!”(《隋书·高颎列传》)杨坚又以元帅汉王杨谅年少,专委军事于高颎。“颎以任寄隆重,每怀至公,无自疑之意,谅所言多不用。”杨谅因此对高颎很不满意,回京便向皇后哭诉:“儿幸免高颎所杀。”听了这话,杨坚很为不平。
开皇十九年(五九九年),凉州总管王世积因事被杀。审讯时有宫中秘事,说是从高颎处得知,杨坚极为惊异,高颎因此而被问罪。当时上柱国贺若弼、吴州总管宇文弼、刑部尚书薛胄、民部尚书斛律孝卿、兵部尚书柳述等都证明高颎无罪,杨坚更加恼怒,把他们统统拘留起来,从此朝臣中没有再敢为高颎说话的人。这年八月高颎罢官,以齐公就第。
不久,杨坚在秦王杨俊府中召高颎侍宴。高颎欷欺感叹,悲不自胜,左右的人都为之流泪。杨坚对高颎说:“朕不负公,公自负也。”并指责高颎“不可以身要君,自云第一也”。接着高颎的国令上疏揭发他,说高颎的儿子高表仁对高颎说:“司马仲达当初托疾不朝,遂有天下。公今遇此,焉知非福!”杨坚于是大怒,把高颎囚禁起来加以审讯。宪司又奏称:沙门真觉曾对高颎说:“明年国有大丧。”女尼令晖也说:“十七、十八年,皇帝有大厄,十九年不可过。”杨坚听了更加恼火,当着群臣说道:“帝王岂可力求!孔子以大圣之才,作法垂世,宁不欲大位邪?天命不可耳!颎与子言,自比晋帝,此何心乎?”有司请斩高颎。杨坚说:“去年杀虞庆则,今兹斩王世积,如更诛颎,天下其谓我何!”于是高颎被除名为民。当初高颎为仆射时,他的母亲就告诫他说:“汝富贵已极,但有一斫头耳,尔宜慎之!”高颎从此常恐发生祸变。所以他罢官后欣然从命,以为可以保住性命。endprint
开皇二十年(六〇〇年),在杨广、杨素等的策划之下,太子杨勇被废,杨广被立太子。又过了四年,杨广登基,是为炀帝。高颎被起用为太常。当时突厥启民可汗将入朝,杨广要以富乐相夸,下诏征集周、齐乐家子弟及天下散乐。高颎上奏:“此乐久废,今若征之,恐无识之徒弃本逐末,递相教习。”杨广听了极为不悦。高颎对太常丞李懿说:“周天元以好乐而亡,殷鉴不遥,安可复尔。”因为杨广赐予启民可汗礼遇过厚,高颎便对太府卿何稠说:“此虏颇知中国虚实,山川险易,恐为后患。”还曾对观王杨雄说:“近来朝廷殊无纲纪。”有人把这些话告知杨广,杨广认为高颎诽谤朝政,便下令把他杀了。
高颎以功臣见忌于杨坚,以诤臣触怒于杨广,所以难免死于非命。
忠实的走狗
每次见狗,我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许多人来,尤其裴矩。
裴矩(生于五四七年,卒于六二七年),字弘大,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人,祖父裴佗为北魏都官尚书,父裴纳之任北齐太子舍人。裴矩虽出身于官宦之家,但是襁褓而孤,家境并不优裕,但他好学多才,有智术,并且留心世事,与时俯仰,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遇到不同的君主都有“不俗”的表现。
裴矩少时曾仕北齐为地方掾吏,齐亡入周后久未居官,杨坚为定州总管时才入其府为记室,后得参杨坚相府记室事,隋成立时迁给事郎,奏舍人事,得入中枢挥翰舞墨。伐陈之役得从晋王杨广,曾受杨广之命与高颎收集陈朝秘府图籍。平定南朝陈国之后,岭南发生变乱,裴矩奉旨巡抚,只带三千人马便平定叛乱,杨坚十分高兴,曾对高颎、杨素说道:“韦洸将二万兵,不能早度岭,朕每患其兵少。裴矩以三千敝卒,径至南康。有臣若此,朕亦何忧!”裴矩因此升作内史侍郎,并有了闻喜县公的爵位。这就是说,在杨广未即皇帝位前,裴矩以其出色的政治才能步步高升,逐渐步入最高领导层。
杨广即位不久,裴矩受命营建东都,圆满完成了政府衙署修建的任务。后来,杨广方勤远略,任命裴矩专管外事,经略西域,转民部侍郎又迁黄门侍郎,参预政事,进入中枢最高决策圈子。裴矩虽较廉洁,“然承望风旨,尤好功利”,怂恿杨广兴师远略,劳民伤财。他花费了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在西域各国不知疲倦地跋山涉水,写下巨著《西域图记》,这一份功夫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如果这只是一部学术性著作倒也罢了,问题是,它是一部特殊的著作,除了可用作旅行指南和贸易指南外,它还有军事用途。也许是西域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首先激起了裴矩自己的侵略野心,也许是裴矩珍惜自己优美而动人的文笔,总之,为了不使自己多年的心血白费,裴矩向杨广呈献了这部著作,希望引起杨广的重视,没想到这部著作和裴矩的进言不但引起了杨广的重视,而且大大激发了杨广的野心和冲动。于是,杨广“梦想仿效秦始皇和汉武帝的丰功伟业而征服整个中亚”。这句话是《剑桥中国隋唐史》中说的。同样是这本书对裴矩作了较高的评价:“他(指裴矩)的政策性建议是使用和平方式——主要是中国的财富和威望——以尽量争取这些民族或尽量影响它们的代表人物。”但这本书也不得不承认,“但裴矩也力促炀帝远出建立边戍哨所和贸易集镇,迫使某些民族集团臣服”。裴矩以自己的见广识多得到了杨广的信任,他将一个帝王引向他所熟悉的领域,进行盛大的节日般的活动(如在榆林向各国商人炫耀中国的杂技、歌舞,在榆林修筑一条当时并无用处的长城)和庞大的征服计划(征服吐谷浑国,迫使西域各国的国王称臣),这是他的成功,也是他的失败。说动一个帝王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活动当然不容易,但这些活动又导致了隋朝的衰落,这也是始料未及的。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言“卒令中国疲弊以至于亡,皆矩之唱导也”,是有一定道理的。虽然我们不能把隋朝灭亡的责任推给裴矩,但裴矩作为一个谋士,确实起到了误导作用。退一步说,裴矩的建议在推动和促进边境贸易、对外开放方面本应具有积极的意义,但他无疑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向错误的人提出了错误的建议。准确地说,裴矩还迎合了杨广好大喜功的心理。杨广曾对近臣说道:“裴矩大识朕意,凡所陈奏,皆朕之成算,未发之顷,矩辄以闻。自非奉国用心,孰能若是?”(《隋书·裴矩传》)
狗朝屁走,人朝势走。隋朝末年,裴矩随驾在江都,眼看天下将发生变乱,劝谏杨广也无济于事,便既不得罪皇帝,又设法讨好随行将士。杨广见将士都不安心,问他怎么办,他乘机回奏说:“现在圣驾到这里已经二年了,随驾将士都没带家眷,人若没有配偶就不能长期安心在一个地方,我建议准许他们与当地人婚配。”杨广听了,叹为奇计照办。等到宇文化及发动叛乱时,将士们自然出面保护他,都说裴黄门无罪。裴矩又主动迎拜宇文化及,于是宇文化及继续留他做官。也就是说,宇文化及造反,隋炀帝死了,裴矩却有惊无险。宇文化及称帝后,用裴矩做上了尚书右仆射,封蔡国公;窦建德打败宇文化及后,裴矩成了窦建德的俘虏,窦建德仍重用他做尚书右仆射,专掌选举。他见窦建德和将领们不懂社仪规矩,便为他们制订礼仪条款,很得窦建德器重。窦建德兵败后,他和留守沼州(今河北永年)的曹旦等人一起投降了李唐。
入唐以后,裴矩很快发现李世民“导之使谏”,于是摇身一变,常常犯颜直谏,多出定国安邦之策,又为时人所称道。他听说有关官吏在审案时有受贿行为,便设法试探,派人乔装改扮去“行贿”,有一位令史(三省六部和御史台的吏员)收下了一匹绢,李世民大怒,准备杀掉这个“受贿”的吏员。裴矩这时已八十多岁了,但是精神爽峻不衰。听说这件事后,裴矩来到李世民面前据理力争:“此人受贿,诚合重诛。但陛下以物试之,即行极法,所谓陷人以罪,恐非道德齐礼之义。”意思是说,这个人受贿,固然应该从重治罪。但是陛下用财物去试探诱发出来的犯罪,这样就处以极刑,正是人们常说的陷害人使人犯罪,恐怕不符合道德礼义。唐太宗李世民听从了他的意见,并召来百官说:“裴矩能够廷争面折,若是臣子每事都能这样做,何愁天下不大治?”
纵观裴矩的一生,他似乎没有狗仗人势地为非作歹,既不是疯狗,也不是恶狗,只是一个善于因境遇因主子不同而不断调整自己表现的走狗而已。我不喜欢狗,可我儿子倜然偏偏养了一条狗。看我在写这篇文章,倜然笑我是“要饭的打狗”!想想也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应当理解走狗——家都没有,狗怎不走?为什么狗总受宠得势?那是因为狗认主人、狗通人性、狗舔屁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