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洁
曼德拉的孩子们
阿拉善,是我生命中的幸遇。
曼德拉,是阿拉善的一个孩子。
曼德拉岩画,那些开在石头上的花儿,是曼德拉的孩子们。
我,有幸走进阿拉善,走入曼德拉,贴近那些古老而童真的孩子们。
这得感恩阿拉善。阿拉善,蒙语音译,意为“五彩斑斓之地”。当唇齿间发出“阿——拉——善”三个音节时,这三个字眼便以轻缓、流畅、抒情的语调,呵成一脉水,流淌成五彩斑斓的模样。这五彩斑斓之地,位于内蒙古自治区最西部,东与乌海、鄂尔多斯、巴彦淖尔相连,南与宁夏接壤,西与甘肃毗邻。我涉入阿拉善,方知晓曼德拉。曼德拉,由此成为我神往的世界,面对那一封封神秘的人类天书,我别无选择,必亲赴这一程千里远途,亲临这一场古今拜谒,亲抚人类童年时期的朴素记忆,方不负此生。
盛夏,终于走向朝圣曼德拉的远途。
穿越茫茫戈壁,抵达曼德拉,已是正午,沙砾地被炙烤得干裂,周边几乎没有草木,却有几只悠闲的牛儿,正卧在曼德拉山脚。入峡谷,沿一条沙石小路一步步涉入,大大小小的石头裸露着,多为浅灰色花岗岩、黑色玄武岩,它们散落着,堆叠着,毫不设防地袒露在荒凉、干涩的大地上,没有谁会相信,这里曾经汪洋着一片浩瀚无际的海。穿行在几千年前甚至数万年的海底世界,我嗅到了海水的咸味,但终究,没有看到一滴水。我有些焦灼,自古山水相依,相依成不老的传奇,这一座山脉,竟能远离水而独存,这几千千几万万年,它如何抵挡得了这干涩无边的孤独?
寻遍所过之处,仍没有一滴水的痕迹,但我看到了嫩嫩的苔藓,那开在石头上的花儿,活泼泼地,彰显着另一种温润的美。沿路,散落着很多巨大的砂岩,已被风舔舐得圆润,有的甚至被凿成空心,一个小孩儿足以在里面蜷缩。有一块巨石,中心凹陷处积了些尘土,居然有小草绿绿地生长着、摇曳着,一些风蚀的小孔,穿透整个石头,阳光从那些孔里漏进来,草儿愈发鲜绿了。我不得不惊叹,这干枯艰涩的山沟里,小草可以有这样温润的去处;或者说,小草,居然如此随遇而安,为自己寻得这么温润的安居之所。
得感谢风,感谢风将一粒遥远的种子带到曼德拉,让它在曼德拉的怀里,生根、发芽、蓬勃。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是这样幸运的一粒种子,可以被风带来,带到这个遥远的世界,在曼德拉,在一块石头的心脏里翠绿,温润出一个小小明媚的世界。
别过草儿,一路而前。渐行渐深处,铺满沙砾的小路消失了,径直走上蜿蜒而上的木制阶梯,一级一级攀登,也一步一步走向古老,走向那个神往已久的不可知的世界。山不高,但九曲回环,幽深的山脉在脚下延伸,我想走得快一些,好早一些涉入那个领地;我也想走慢一些,生怕自己的贸然闯入,会侵扰了那些牛儿、羊儿、马儿的安宁。
不断延伸的山路,带我渐近曼德拉的高处,之后,路悄然隐退,独留我,在空旷的山野上,与那些古老的石头站在一起。不同的是,这里是它们的家园,它们已安居了很久很久;我,则是一个不速之客。我贸然闯入,石头们静默着,自顾自地固守原位,丝纹未动。我有些尴尬,其实,我只是个天外来客,不属于这个世界,我读不懂它们的呓语,它们也读不懂我的呢喃。
苍茫四顾,恍然不知所止,无言地坐下来,想让自己静一些,清晰一些。眼前成片成片的黑色,令我眩目,我不知道该先靠近哪一块石头?或者,哪一块石头离我近些,可以去贴近、去阅读、去辨认那些熟悉的过往?呆坐很久,才慢慢定下神来,自远而近、自近而远地观望。山脊上,自低而高,一列列的玄色石头整齐站立,排成一个列队,那原本是一整块的崖壁,虽然崩裂了,仍紧紧地站在一起,如一个家族的成员,在罹难之际,没有谁躲避,没有谁隐遁,更没有谁逃离,只肩并肩、手挽手、眼望眼,站成一列,守成一家;山坡上,散落着很多大小不一的玄石,那定是被崩裂的飓风摔出去的孩子们,但它们仍蜷缩这片山地上,没有飞离。
小心翼翼地靠近,靠近那些坚硬而温润的石头,我终于看到了,看到神往已久的岩画,那留存至今千万万年前的曼德拉岩画,那些开在石头上的绚烂花儿。
黑黑的石头,在炙烈日光的烤晒下散发着刺目而柔和的光,这光穿透千万年的岁月,灼热了我的眼睛,灼痛了我的心。是的,是灼热,不是灼烧。灼烧是无情的刺痛;而灼热,则是热情澎湃的浪,滚滚而至,卷出澎湃的浪花,正泼溅在一块块玄武岩上,开成温馨静美的花朵。我的心,因了这自然大美、文明大美而痛,那是一种幸福的疼痛,无可躲避,更不想逃脱。
细细观看,那静美的岩画,刻痕清晰、画面完整、图形简练、线条圆润,内容包罗万象,狩猎、巡牧、战争、舞蹈、竞技、游乐、日神、星辰、佛塔,以及各种各样的动物、各种各样的场景、各种各样的生活,从自然到人类,从生态到生活,从民族到宗教,一幅幅地,绵延,再绵延,如展开一卷图腾般的长幅,完整地记载着这里曾经的丰饶、富硕、繁盛。
轻轻抚摸,无语。我嗅到一股来自苍茫远古的气息,旧石器、新石器,或者更久远,总之,那是人类先祖尚在童年时期的呓语。你很难想象,在茹毛饮血的古老与蛮荒里,就已经有了这样蓬勃的人类文明,他们以石为刀,铭刻了那个时代蓬勃的生命姿态,凝聚了朴素丰韵的人类文明,浓缩了一段段天知地知而你不知我不知的历史。
但你不知、我不知的曼德拉,并不因无人懂得而孤独。
这里,有偌大的狩猎场,牛、羊、虎、豹、狼、鹿等生灵,在这里繁衍、生存、角逐,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里,有辽阔的草原,绿草如茵,牛羊成群,你甚至能够听得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还有,黄昏的炊烟,正袅袅而升,母亲在呼唤着孩儿,狩猎的男子正满载而归,他们几世同堂,安居在自然的怀抱,一刻也不曾离开。
所以,古老而年轻的曼德拉,是静默的,更是有声的。那些开在花岗岩石上的苔藓,如花儿一样鲜嫩;那些刻在玄武岩上的羊、鹿、驼、牛、狼等自然的孩子们,聚守在这个家园,它们一起诞生、一起成长、一起漫长、一起古老、一起神奇、一起神秘。那些黑黑的石头,分开着、散落着,也相聚着、依偎着,它们虽然散居在绵延的山峁上、山坳里,但都凝聚在这一个曼德拉,数千年未曾远离,它们都是曼德拉的孩子们,始终蜷缩在曼德拉母亲的怀抱,日升月落,沧海桑田,即使崩裂到粉身碎骨,也永不分离。
我站在山巅,左眼沉寂、右眼生机,左耳苦吟、右耳歌唱,左手干枯、右手温润,远处苍茫、近处风华。我觉得自己愚钝到极点,竟无法辨析这些感知,无法拿捏这些词语,无法安置这些风物,无法将曼德拉,好好地存放在我的心底。
也许唯有风,可以自由穿越,可以任意雕刻,可以深深记忆,可以永久存储。
我看见风的影子,听见风的声音,它越山而过,自高而低,自低而高,呼唤着牛羊,威慑着狼群,圆润着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家庭、每一个故事。很幸运,此程一路走来,风一直毫不吝啬地陪伴着我,戈壁荒原的风粗犷炙热,雅布赖的风宁静柔和,巴丹吉林的风雄壮细腻,额日布盖峡谷的风凛冽威严,这曼德拉的风,则温柔多情,阳刚与阴柔并举,父性与母性融合。
这来自浩渺宇宙的气息,不只创作了这样的自然大作,也拥有和欣赏着这天地间不老的生命传奇。你可以想象,自古而今,日升月落,他像父亲一样,目光威严而温柔地掠过每一道山梁、每一处坡窊、每一块石头、每一幅风景,石头在眼,温情也在眼底满溢;或者,她就是母亲,她的唇温柔甜蜜地吻过每一座山的额、每一块石头的面、每一棵草木的叶,那般母爱深情,千千万万年,不消不弥。
那一刻,我才明白,没有水的曼德拉,为何千万年不干涸、不枯燥、不孤独,绵延久长而不曾毁灭,原来,风生水起,风过处,即是水生处,那无形的风无时无刻不在生水啊,倘若没有这深情的风,这个浩大的家族何以千年和谐、万年不息?所以,曼德拉,这里不只有深情的石头,更有多情的风。玄武岩坚硬、刚劲、棱角分明,砂岩松软、温馨、圆润柔和,它们与那不绝吹息的风,刚柔相济,相依相伴,你有你的姿态,我有我的风情,就像是整个曼德拉家族里阳刚与阴柔的两大分支,我离不开你,你离不开我,就这样相望、相伴、相守成山的连绵、水的恒永、亘古的传奇。
原来,曼德拉的石头、曼德拉的风、曼德拉的岩画,与曼德拉一样富有、深情、浪漫。而我,千里远涉,一步步走近曼德拉,抚摸了石头,看到了岩画,倾听了风声,就果真走入了曼德拉吗?我还是原来的我吗?这亘古的曼德拉,富有之外、深情之外、浪漫之外,究竟拥有了什么?缺憾了什么?隐喻了什么?所有这些疑问,都如眼前黑黑的石头一样,灼热着我的眼,灼痛着我的心。虽然,我尚不知晓,当初究竟有多少温情的故事被镌刻在这些黑黑的石头上,岁月风啸又带走多少温暖的记忆和期许,但眼前这些完整的生活场景告诉我,那一个个美丽的传说,并不是我们拟想的神话,那就是我们的童年,就是昨天的故事,这些故事给我们温暖,也给我们警示。
这里,原本是一汪浩瀚的海洋,海岸,生民生息;水畔,百草风貌。那时那地的人们,生存之余,生活之外,以铭刻的方式,铭刻了那一段水丰人富的岁月,这是天地之大幸,人类之大幸,更是天地人和之大美;但沧海桑田,不容谁主宰或悖逆。所幸,当水隐退,当海干涸,当草衰微,当牛羊迁徙,当一切远离历史的视线,这些不可灭绝的远古文明,却得以永久留存,以黑黑的蓬勃,昭示着远古的鲜活。这是无以言传的神话,人类单薄苍凉的语言,远不能描述它悠远绵长的风韵。
那么,当水悄然隐退,当山突兀而起,当曼德拉以岩画的面容显现,曼德拉留给后人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寓言?或许,这是当时人类丰衣足食的写照;或许,这是丰硕萎靡、灾难来临之际,他们留给后人无言的警示。但不管怎么样,这里曾经风调雨顺、和睦安宁,人类曾经这样富有、快乐、和谐,可惜,一切远逝,再无归期。唯有曼德拉,曼德拉的石头、曼德拉的岩画、曼德拉的风,将古老与现今、沉寂与生机、干涩与水润、朴素与壮美完美融合,一切都无须遮掩、无须埋藏,只赤裸裸地袒露,以赤子般的情怀,向着苍天、贴着大地,以石头的姿态,坦诚着亘古的秘密,让你靠近,让你抚摸,更让你铭记。
但,绝不让你入侵、占有、甚至掠夺。
可叹,总有些不自量的人类做些愚蠢的事,部分岩画旁边,已有现代人拙劣的刻痕,丑陋的曲线扭曲着丑陋的灵魂,甚至有贪婪的人,总想从这里搬回想要的巨石岩画。我想,无论这些铭刻着先民灵魂的石头画幅遗落哪里,都不会为任何人带来福祉,他们只会玩火自焚,自取灭亡。因为,曼德拉,本是兴旺发达的家园,唯有你皈依她,而你,无法篡改她、亵渎她,更无法将她掠走、占有。
要离开了,我再次登上曼德拉山巅,放眼望去,千里戈壁苍苍茫茫,难见水迹,我看得到那种刻骨的干裂,但我明白,这干裂并不代表荒芜,我听得到风的耳语,温柔而绵长。尽管我不知道多少个千年之后,这里会是怎样的景象,这一份人类远祖的记忆,是否仍如此清晰鲜活,历久弥新,但我确定,这些开在石头上的花,将永开不谢。
很遗憾,偌大的曼德拉,我只能涉足一个小角落,据说要粗略看完,也得三天三夜,我可以拥有三天三夜的时间,去倾听一群羊在说夏天的草,去细看一头牛在啃秋天的叶,或者,去拜访一位年老的母亲,看她脸上慈祥的微笑,看她们三世、四世、五世的同堂,但,我还是选择离开,在阳光明媚之时离开,我甚至不想等到落日栖息山头。虽然,曼德拉是自然的、历史的、人类的,但我宁愿没有人知道曼德拉,没有人打扰她曾经的宁静和祥和,只把她交还自然,交还上苍,交还天地,留一部无声的漫漫长卷,待岁月的风,一页页地翻阅、沉醉、微笑。
远涉千里之外,我只看到曼德拉的封面,甚至尚未打开扉页,但已觉很幸运。我知晓了曼德拉,一步步走到曼德拉,一点点唤起回归的记忆。如此,曼德拉,不只是我生命中的奇遇,更是我对人类初始最朴素的铭记。
从曼德拉离开,必须记得一个人,守护曼德拉的魏三爷。
魏三爷,是曼德拉山脚的牧民,也担负着看护曼德拉的职责。我只知道他姓魏,“魏三爷”,是我们对他的亲切称呼。相对于曼德拉,我只是匆匆一瞥的过客;魏三爷,则是最幸福的守护者、拥有者,还有他的牛、羊,那些他圈养的生灵,日夜守护在曼德拉脚下。我确信,那些牛儿、羊儿,定是每日每夜与山上的牛儿羊儿们做伴、戏玩,那是多么温馨诗意的场景。
走出曼德拉时,没有回望。我明白,我回望,她在;我不回望,她也在。她一定在高处望着我渐渐离开,渐渐远去,像望着每一个前来的人一样,而后,再将视线收回,落在每一块石头、每一棵小草上,或者每一只羊、每一只鹿、每一头牛,它们都是她的孩子,她必须守护,永远不离不弃。
远古风韵,静默有声。
曼德拉,兴旺发达的家园。
挥一挥手,轻轻告别,不带走一块石头。
被上帝疼在心底的沙
初到阿拉善,曾浅入腾格里沙漠,临水月亮湖。那时,正是蒹葭苍苍,但伊人丽影,早已消匿于沙漠深处,我追逐不到她美丽的幻影,只忘情地流连,把自己玩儿成一粒沙子,在月亮湖里,成水、成蒹葭、成传说。
再到阿拉善,又沉醉入巴丹吉林沙漠炽热的怀抱里。
巴丹,传说中的牧人;吉林,意为“六十”。传说牧马人巴丹曾在那一片沙海里找到六十个海子,“巴丹吉林沙漠”以此为名。我入巴丹吉林,心如六月的阳光,明朗、灼热。沉醉在沙的世界,追逐着沙的方向,越过一轮又一轮沙丘,不停地向前、再向前,如浪翻滚着,如鱼游弋着,如水流淌着。我一边惊叹着它的浩大、恢宏、无际,沉醉着它的温馨、柔情、浪漫;一边又懵懂未知,更不想知晓它的前面是什么,是湖水,或是沙漠,或是草滩,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想看到的,我想要的,我想拥抱的。纵情驰骋在沙海里,我看到沙纹如水、沙脊如刀、沙流如蛇,看到巨大的沙鱼、细腻的鱼鳞,也看到海水的涟漪,一波波地,随风,随那风的妙手,向着远方,荡开去,荡开去……
很小的时候,吟诵着“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童稚的幻想里,就惊奇那曼妙的风,居然会裁剪出各色各样的风景。入巴丹吉林,我才真正看到风的威势,感受到风的魅力。那是一双大自然的妙手啊,强劲柔韧,落指成采,浑圆出一处处沙湾,点燃出一个个沙景,呵护着一泓泓海子。在这样的自然杰作面前,所有关乎“风”的词语,诸如风云、风雨、风霜、风浪、风轻、风顺、风逝、风剑、风刃、风魔、风口、风马、风神、风舞、风语、风趣、风景、风物、风貌、风光、风味、风土、风韵、风华、风骨、风格、风采、风度、风范、风流、风情、风尚、风骚……等等,都不能描其形、绘其色、状其神。这里的风,飞扬着神秘的双手,挥洒着、塑造着、雕琢着;这里的风,也狂飙着神奇的沙流,恢宏着、厚重着、苍凉着。惊叹之余,你会为人类词汇的单薄和苍白而尴尬,你甚至觉得所有的人类文明在自然大美的比衬下顿然失色。你才明白,唯有自然之神奇,方可造就这般弥漫天地的壮阔,这样细腻温润的柔情,这样融合阳刚与阴柔的上下乾坤、天地大美。
而我,便幸运地在这样的乾坤里感受了天地大美,领略了另一个世界的安宁与恬静,切实了身居凡世的虚妄和漂浮,沉淀了纷扰琐碎的芜杂和空洞,皈依原始的性灵,将自己还原为大地的孩子,如土一般淳朴,如沙一般清洁,如水一般柔韧,如草一般葳蕤。在上下左右、东西南北、任意颠覆的沙途中,我渐渐远离了原来的世界,渐渐抽离了原来的自己,渐渐忘怀了曾经熟悉的词语,或者,我所能脱口而出的词语都转瞬间化为沙、化为水、化为草,融成这里的一粒、一滴、一颗,它们脱离我的躯体而去,游离我的灵魂而去,我沉入、沉浸、沉醉到失语,无法与沙、与水、与草对话,只看着那沙、那水、那草,在我的视野里渐渐而近,渐渐而远,将我环抱,又把我舍离,直至把我抛掷在沙漠之外、湖水之上、草木之尖,甚至被抛掷在时光之外,不知今夕何夕。
这样玄妙的幻觉里,我时而如沙,凝聚成干净的一粒,成为巴丹吉林的一分子;时而如水,温润成清澈的一滴,融入那干净纯蓝的海子;时而如鱼,游弋成海底世界的一枚化石;时而如草,和着风声,唱出一曲生命的绝响。我才知晓,人类的思维与想象竟是如此局促、逼仄、苍白,局促到容不下一粒沙,逼仄到盛不下一滴水,苍白到描不出一抹沙漠的颜色。你不得不惊叹自然之神秘、神圣,造就巴丹吉林如此的壮美与神奇;你也不得不卑微地低下高昂着的头颅,虔诚地叩拜,叩拜苍天,叩拜沙漠,叩拜湖水,甚至叩拜每一粒沙子、每一片湖水、每一颗青草、每一坨驼粪。
不知不觉间,我沉醉在沙漠之上,迷失在沙漠之外,忘了归途。
但,沉醉迷失之余,我必须清醒,清醒地知晓自己不属于这里,只是一个匆匆来客,沙漠包容我一时,不可能接纳我一世,我只能短暂地停留在这个浩大、清洁、吉祥的世界,我还必须回到原来的现实里,这一程、这一景、这一瞬,只是人生旅途中的一处海市蜃楼,终究远离,终究消逝,难再拥有。自然亘古恒永,人类,则是苍茫天地间寒来暑往的旅客,再怎么蛮横、强势、霸道,都将被自然抛出这个世界之外,或者,被自然的怀抱吸纳得干干净净。
所以,我只能在欣喜之余沉醉,在沉醉之余清醒,在清醒之余顿生悲凉。当身心穿越于波峰浪谷,我真想喊出来,喊一声沙漠,喊一声湖水,喊一声青草;但我知道,我的每一声呼唤,都太羸弱、太隐忍、太阴晦,哪怕强劲如朔风、蓬勃如阳光,也都会被沙隔离,被水淹没,被草吸纳,被巴丹卷走,瞬间,无声无息。我终于没有喊出声来,仿佛那种沉醉,只一瞬,你想要怎么样,都来不及。
很遗憾,匆匆一程,我只涉入巴丹的边缘,我没有亲临庙海子,没有触摸到巴丹的心脏,没有看到听经泉,没有喝到神泉圣水。我多想再深入一些,再深入一些,到庙海子,抚摸每一块石头上遗留的温度,看骆驼的双峰尚饱满否;我更想到听经泉,站到那方寸之地之外看它,看它在蒹葭丛中,亘古不息地喷涌,喷涌成一脉不绝的经书,浸润着甜甜的吉祥;我更想搭起帐篷,看大漠孤烟,无须直,只袅袅成蓝天的写意,在沙漠的背景里,留驻一幅浪漫的剪影;或者,等落日熔金,将沙漠柔软成夜的温床,躺在松软的沙里,仰望黑黑的天幕,像儿时一样,细数每一颗星星,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一颗;我甚至想,在这沙海、水畔,做一棵草,或者一只羊,或者一峰驼,最好做一个牧马人,搭起蒙古包,结起白哈达,在这里安家、安居、生子,代代生息,践行着宗教神圣的旨意。
但没有,什么也没有,我也不能。我很清楚,这只是我梦里的海市蜃楼,沙漠不会包容我,风不会接纳我,水不会眷恋我,草不会依偎我,我终究是被拘囿在现实里一个孤独旅客,我不是被上帝疼在心底的一粒沙子。
上帝,你说,我是被谁疼在心底的一粒沙?
返回的途中,久久流连在清清的巴丹湖,这是我入巴丹吉林沙漠相遇的第一脉水,也是我离开巴丹吉林拜别的最后一脉水,这里,蒹葭青青,正是我想要的模样,我在湖边漫步、呆坐,但,终在湖水之外。
我明白,当我离去,湖依然,草依然,可是我的蒹葭,我千百回辗转而梦的蒹葭,你的绿里,可曾留有属于我的一抹?不,先别走,还得再回头看看,看那一眼天池。那定是地的眼,装着蓝天,装着黄沙,装着亘古而来的传说;或者,那就是地的心,是巴丹吉林的心脏,几千年来,她一直这样跳动着、鲜活着,无论沙丘怎样移动,总是守护着她,她也总是安静地泊在那里,和着沙鸣,和着风的韵律,蓝出一个纯粹的世界。
而我,必将远离这个世界,回到纷扰凡尘。
一步一回首,走出巴丹吉林,我的心空旷而辽远。大自然的写意,不是人间凡夫俗子所谓的大手笔可以挥洒的,任何人为的创造,在自然大美的比衬下,唯有苍白;而这里,永远是一个春天般的世界,每一时、每一地、每一景,一切的一切,都是刚开始的模样,无论岁月的车轮碾过多少次,无论人们留下多少足迹,最终,一切都被自然还原,都还给沙漠,风终将淹埋一切痕迹。
令我痛惜的是,钢筋混凝土如刀的坚硬,已侵入巴丹,打扰了巴丹原始的和谐与静美,打乱了沙漠和海子相依相伴的程序,破坏了它们宁静的相守,成为插入沙漠的一根根刺。我想,某一日,巴丹会拔掉它们的。
巴丹吉林,上帝之子,沙漠之魂。那属于巴丹的六十面海子的传说,永远美丽,永远神圣,永远吉祥。多想做一粒被上帝疼在心底的沙子,蜷缩在你的怀抱。
走离你的最后一步,我在小小脚窝里,播了一粒自由的种子。
十三城的寓言
额日布盖峡谷,是一座被风霜水流隔绝在尘世之外的城堡。
这座包罗万象的城堡,以灼灼红色燃过历史的烟尘,隐喻了一个绝无仅有的神话,那神话,天造地设。
额日布盖峡谷,即“红墩子山”,位于内蒙古阿拉善右旗东。据记其基岩是距今约1.5-1.8亿年的侏罗纪砂岩和粉砂岩,主要在流水冲蚀及风蚀作用下形成。整个峡谷呈“人”字形展布,刚入峡谷,便可仰望两侧高耸的褚红色崖壁,层层叠叠,陡峭险峻,无人可攀,所有来访者都必得从峡谷底部的沙砾小路穿行而入,一路仰着脖颈前行、张望、惊叹。这是这条神奇大峡谷的高明之处,它以绝美的褚红色无言警示:你可以仰望,却不可征服,甚至不允许你靠近,我自昂首雄视,俯瞰芸芸众生虔诚而来,惊叹而去,眼里心底,只沉入一片赤红,永不褪色。
但一定有有心之人,会从这红色警示的背后,看到过去、看到灵动、看到鲜活,或者,看到曾经的汪洋,看到鱼戏水底,看到风过水面,滑下一道道印痕,划出一层层红岩,最终,隔绝出一个海洋之外的世界。
的确,额日布盖峡谷,曾经的海底世界,已被岁月的长风隔绝在海洋之外。这里,早已没有一滴水,视目所及,唯见荒凉干涸,连岩石的夹缝里都少有草木的颜色。行走在峡谷底部,脚底大大小小的沙石子不安分地跳脱着,像是曾经游弋在海里的鱼儿,干渴了上亿年,已干渴得难耐了。我没有想到,走出曼德拉曾经的水域,又一次游弋在额日布盖峡谷的前世,不自觉放慢了步子,生怕我的冒失会踩踏到一只蟹、一尾鱼、一头龟,而我的呼吸,竟也急促起来,像是那汹涌的水流正从地下喷出来,澎湃着,漫过脚踝,浸过膝盖,就要淹没胸口了。
正当我惶惶然举步维艰之时,又是那满目的朱红,以大肆地铺展横空泼洒而来,直把如梦如幻的我灌醒,被彻彻底底地晾晒在干涩的峡谷底部,如一尾沉积数千年的化石,再难浮游……
除过对水的幻想,更听得见亿万年的风,正呼啸而过。原来,风,也是这里的雕刻家,它穿峡而过,凛冽而温润,凛冽为刀,温柔为红,不见血,却刀刀见红,是血肉,是风情,是风骨,是沧海桑田的冷酷和暖意。当然,这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数万万年的风雨侵蚀,水一波波退去,风一层层剥离,石一粒粒风化,才使得风有风姿,山有山貌,塔有塔意,石有石状。
沿峡谷小道蜿蜒而入,体验到另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转角处会看到什么,一峰驼、一只鹰、一只猴子、一群羊,或者一只跪问上苍的蛙。这驼,从深沙中拔蹄而出,正奋力向前;这鹰,展翅翱翔之后,倦了累了,正眠在山巅之上;这猴子,没有了可攀缘的树,在悬崖间攀爬着、跳跃着,仿佛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那一群羊,吃饱了,前呼后拥地回到圈里;那蛙,不再是坎井之蛙,它虔诚地仰望着峡谷之上的青天,晨沐阳光,夜数星星,日月星辰在它鼓鼓的眼睛里倏忽而过,大概它觉得太匆匆,便想问青天可否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它从峡谷底部爬出来,攀缘到那浩大的井沿儿,看山外山、天外天、水外水。
但很遗憾,这浩大的井里早已没有水。那汪洋的水,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隐退,退到天边,退到山外,或者退到地心,没有谁可以再看到水的澎湃,听到水的呼吸。这里只有天地,只有一线的天、一线的地,而单就这一线天和一线地,仍然汇聚着天地的精气和神韵,凝固着千万年风雨的剥蚀与冲刷,讲述着亘古久远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主角,便是那一峰一峰的山,一座一座的塔,一穴一穴的兽,一巢一巢的鸟儿,它们借风的呼吸,开凿出一处处温暖的家园,将苍鹰的雄劲、猴子的机灵、鸽子的吉祥,飞翔在每一个洞穴的光明里,飞翔在整个峡谷的红色里,飞翔在十三城的昨天和今天里。
十三城,是我亲切的想象。这峡谷,左一转儿右一转儿,左右共绕了十三道弯。这十三道弯,恰好围成十三座城,这十三城由此活泼而富有了,一城有一城的风水,一城有一城的故事,一城有一城的对话。
你听,那座山头上,猴子与鹰正在对话。
鹰飞累了,垂下硕大的翅膀,闭目养神。
猴子从花果山归来,鲜桃喂饱了它的肚子,它想溜达溜达,遇到了假寐的鹰。
猴子:“鹰大哥,怎么睡了?”
鹰眼皮也不抬:“猴儿老弟,别打搅我。”
猴子嘻嘻一笑:“我生来就是喜欢打搅别人啊。起来吧,我们玩玩儿,睡觉多没意思啊。”
鹰嘟囔着:“不,累呢。待会儿我还要去远方。”
猴子用爪子挠挠鹰的脑袋:“我也刚从远方回来。那一程已经够孤单了,回家了,就得好好乐乐。”
鹰没好气地说:“你是去找吃食,我要去办大事。哪能比呢?”
猴子并不生气,笑了:“好,你办大事,我喂肚子。可你也知道,我这猴儿也是办过大事的啊。你看这一摞摞的经书,不都是我们从西天搬回来的吗?”猴子得意地说,目光扫过峡谷中层层叠叠的巨峰书。
鹰睁开眼睛:“正因为你们搬回来这么多经书,我才要去远方啊。你看看,这些书放了这么久了,都要凝固成石头了,还没有人好好读,更没有谁读得懂。你倒好,搬回来就没事人儿一个了,我得飞出去,找到读懂书的人啊。”
猴子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也是啊。怪不得你这么累呢。其实这么多年,我也在犯愁呢。可是你看,这整座峡谷中,大家都忙着走出去,忙着看山外山、天外天,忙着到外面的世界抓钞票去了,还有谁来读书呢?我也是没办法,只能先喂饱自己再说。”
鹰兴奋地说:“那我们一起来做,好吗?我们先把鸽子唤回来,让它们读懂和平;再把骆驼找回来,让它们读懂坚韧;还有羊,它们一定能读懂善良;还有狼群,团结是它们的课题了。当然,你得把猴子兄弟都叫回来,不能只在花果山吃桃子了,得用你们的机灵读懂奸诈、凶恶、暴虐,然后,我们一起把它们赶出峡谷去……如此,这峡谷里就只储存和平、坚韧、团结、吉祥了。你说,这样好吗?”
鹰很兴奋,一连气说了很多话,看来它不是身累,是心累了。偌大的家园,祖先给它们遗留了这么多书,居然没人读,它能不着急吗?猴子听鹰这么一说,也振奋起来,它在鹰的周围蹦跳着,舞蹈着,抓脑搔耳,它一定想到了更多更好的办法……
十三城的城堡很美,十三城的故事很多,十三城的寓言神秘。我,一个匆匆过客,不能帮到它们,最好不要打搅它们的计划。悄悄离开,向着深处而去。
午后的郁热渐渐退去,脚步渐渐探入峡谷深处。这里很开阔,视目所及,是高远的城墙和城墙之外的蓝天。我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曾是居住在这些城堡里的某一个,在某一天的黄昏里悄然走失。
这个黄昏,我嗅着海水的味道归来,再入故园,再见故人,眼前的一切,陌生而熟悉,熟悉而陌生,千万年的沧海桑田,竟将这里凝固成一个端庄静默的世界。我的故园,为什么当我归来,你们或沉陷入地,失了海水的踪迹;或升腾入天,成为凡夫俗子瞩目仰望的神,将我生生远隔,远隔在这个逼仄的角落?悄悄坐下来,在光与影的变幻中,端坐在众神的肃穆里,我的眼里,尽是隔世的模样。
夕阳远退,站在谷底仰望,山连着天,天连着山,山天相接,高远而辽阔。但我无法攀缘,更无法破译这十三城的寓言,我一步步走进这峡谷,终究得一步步退出去,退离这个与天相接、与地吸纳、与水隔绝的世界,退回到我的三尺讲台,我的小小乾坤。当我退出额日布盖峡谷,退出梦幻般的丹霞地貌,也退出一个茫远的历史时空,我的怀里,揣了一摞摞大自然的百科全书,永生都读不完。
入额日布盖峡谷,只惊为天造,这是一座座凝固的城堡,城堡里正生发着昨天的故事;这是一部部无字的厚书,书页上了写满了今日的朝夕;这是一个个天然博物馆,馆里陈列着大自然的杰作,件件都是真品,没有谁可以仿得出,这个无所不能的世界,永没有它的赝品。
这,是十三城给我们的寓言。
额日布盖,红色峡谷。
风生水起,永无赝品。
怕敢问:这个风生水起的世界,曾是谁前世安居的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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