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织
1
西风酒馆还没有扩张成整个村子之前,地盘虽小,却像一个迷宫。停留着鸽子的供销店前街,我被起起落落的狭长的胡同和一块坍塌的石磨的残骸封闭在一抹亮光里。夏季的蓄水池,卖指甲油和汽水的手推车,土地庙,四合院,结了桑葚的树。绕过这些,绕回原地。需要从一个凿着壁龛挂着神像的洞穴爬上去,穿过无数开着西番莲的花园门廊,穿过黑泥塘、雪地、散落着绵羊的蓝树林,一位朋友的家应该还在那里,但突然出现的黑乎乎的沼泽地,令我彻底迷失了。遥远的竖着电线杆的红房子引我走到了空地,几个变压器在路边嘶嘶作响。意识到了,这是异乡,飞机不会降下来搭载我一程,路人也都不知所以。一切都变了,或者隐藏在更深的地方。空旷的街上有两个陌生孩子在玩遥控汽车。商业败落了,店铺都大门紧闭,报亭里挂着十年前的漫画,没错,以前慧慧和我还在这一带买过火腿。看起来我更接近,还是更远离了呢?是否可以停下来,把这里误作故乡?是否可以先到外婆家歇脚?舅舅会把我送到妈妈那里。我首先要辨认记忆中的拴马桩……这时两个黑衣间谍又把我逼向了地下水城,公路两旁银色的水流带我前去,前面漂着落叶和大片红色的羽毛。尽头有大海、船只和熔岩般的光线。我还需要乘坐机动船越过宽阔的水域。水面上停泊着飞船,随时可以升到地下水城的高空。啊,无尽的旅程。
2
为延缓冰期的到来,我们先后向猎户座发射了三次意图改变地球气候的载人宇宙飞船,均以失败告终。其中一次我参与了飞行,由于某种未知的差错,我们去了一趟鳄鱼星,直到现在我还如坠梦里,搞不清楚飞船是用什么推进方法、沿着什么轨道回来的。朦胧记得在一个漆黑的大转盘里转了一圈,又转上一圈,耳边回响着船长计数的声音,飞船发出警报的声音,穿蝙蝠衫的蒙面外星人迎接我们,船长和他们在星夜下一通叽里呱啦的协商,接着我们就被无缘无故遣回地球。飞船门自动打开了,在无数盏颇具未来感的船灯照耀下,我们像空中战士那样昂首阔步走下飞船,像去大商场购买了一堆奢侈品那样兴高采烈。说来奇怪,自此之后村里发生了一系列稀奇的事件。大概是知道迟早要被冰雪活埋,村民们内心狂躁不安,为打发余生和恐惧,他们在蓝树林展开了殊死战。他们全部聚集在那几棵害了病虫的老榆树、歪脖子柳树和阔叶杨之间,像猫一样隐藏在树枝里用一乍长的飞镖互相射杀,后来,连猴子都加入了这场混战。人的数量锐减,猴子数量飙升,不知道是人转化成猴子,还是人类的集体衰亡激发了猴子的生殖力。可喜的是一些妇女儿童从大逃亡中存活了下来,这其中包括我和我妈。当猴子称霸了蓝树林,射杀行动结束,我妈鼓起勇气对其进行了一番实地考察。她发现刺槐都有了剧毒,碰在上面的兔子当场死亡。蔷薇正在向含羞草过渡。车前草开出了食人花。但猴子恢复了平静,心满意足地捧着一串串新鲜香蕉大吃特嚼。另一些热带、亚热带植物也迅速成长起来,鹦鹉和翠鸟在棕榈树上安了家,白色的巨蛋围拢着椰子树堆成了山。这是个好兆头,我妈说。为了迎接新生活,她把我祖父留下来的地产扩大了一倍,在新地盘上按照外公家的样子建造了一座新居,两座房子毗邻,我妈就在她的童年记忆和婚后生活之间自由穿梭往来。她散步的样子比以前美了十倍不止,连我都觉得,我的自我变得更加圆满了。我什么都想占有,这是个基因学的问题,只可意会。很显然,我早就觊觎我姥爷家的大枣树了,希望一切归我所有,而我不是我的表哥们。这点我妈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她的园林建设所用的一切素材都是从姥爷家原封不动直接挖过来的。姥爷家的人在蓝树林之战中死光光了,所以我们问心无愧。那棵枣树栽到我们的新居之后停止了结枣子,却长了一树硕大的芒果。芒果在高大葱郁的枝头迷人地悬挂着,散发出乳房般的光辉,把庭院照得诗情画意。别的树木似乎也受到了感召,为了配合这番景致,把枝叶长成了凤尾竹的模样,月朗星稀的夜晚,清辉从空隙间投下缕缕碎影,引得鸡鹤齐鸣、翩翩起舞。绿孔雀和成双成对的白孔雀就是在这个时候降临我家的。它们从椰子树下的巨蛋中破壳而出,循着芒果香携家带口地前来定居,时而在我家的横梁以及房前屋后盘旋鸣叫,时而栖息在芒果树上拉屎撒尿,大部分时间它们和艺术作品里面描绘得一样婀娜多姿,神奇美妙,把我家点缀得如同仙境。我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些大鸟,甚至有机会和它们一同嬉戏,仿佛洪荒时代刚刚过去,而神性又一次在大地上行走。“回光返照,”我妈在雨中举着一把菜刀说,“这是回光返照。粉凤凰快来了,等粉凤凰驾着彩云从西方飞来之时就是众鸟高飞去之日。”她边说边像巫师作法那样用菜刀在空中一顿乱砍,这个法子是从早已过世的春花大娘那里继承来的,据说可以驱逐冰雹之灾。但冰雹和大冰期还是有一定差别的,所以我妈的做法没有应验。冰雪最终以泰山压顶之势包围了我们,我们像爱斯基摩人被困在冰屋中。而我们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一轮惨淡的圆日下两只粉凤凰飞过冰川的灿烂身影。
3
自从妈做了林泽仙女,我就鲜有机会见到她。
她在Y大学人迹罕至的烈焰色陨石坑深处那湛蓝的水池边,悠然垂腿而坐,形状像条人鱼,怡然自得,唇角流香,还有一点点现代感,仿佛孤身一人就能和无处不在的物质精灵长时间拉家常,脸上反射着池中的粼粼波光,目光清澈甜美,整个人像朵娇柔的少女花。你再不会见到像她那样梦幻的中年妇女,简直令人惊异。
我爹对此曾有怨言,但你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后羿心态。说起来每个嫦娥也算是他们自己的作品。世界只有那么大,只有那么一栋高大的科技时代遗迹让她居住,爬山虎的掩映之下只有一色灰不溜秋的水泥墙,晚上只有一面古老、残破的月亮。他们追逐猎物时,她在远离太阳和草丛的溶洞般的前军工仓库,伴着咕咕叫的乌鸦、倒挂的吸血蝙蝠和啃噬老鼠的猫头鹰,自然而然、无师自通地研究起形而上学和通灵大法。不久,散发着热带风情的冬天到了,百草衰零,这个白雾环绕的季节显得无比阴沉惆怅。这正是“是丹已成”的日子。最初他们当然都恨意绵绵,一气之下摔碎了所有生存工具和锅碗瓢盆,随后竟然欣慰和骄傲起来,过起了自给自足的美好晚年。这就是全部过程,无可指责,无可厚非。我爹也经历了同样的心理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