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唐
1
悄然无意放奇葩,装点春前第一霞。
娇影素馨情最重,金腰赢得美人夸。
正月一过迎春花开,亘古不变的一年四季,似乎要变成“两季”了。这不,开学不久便阳光明媚,似乎该换穿衬衣了。结果男人们稍一迟疑,对天气最为敏感的女孩,就像能感知时令的候鸟,已经行动开了。不用号召不用动员,隔天你就看吧,古城西安的大街小巷,白皙圆脸美目长发,薄衫摆裙高跟丝袜,已经布满街头。然而作为一个男人,以贩卖外国文学为生的中年男人,人生的春天已与我无缘。每礼拜从周一直到周五,从一堆书本到一沓讲义,皮鞋锃亮西裤硬挺衬衣周正字正腔圆地完成既定的授课任务,一天到晚如罩窝鸡抱蛋,却下不出蛋来,满脸通红,憋得难受;像便秘三四天如不了厕,坐卧不安,腹胀如鼓。这就是我的生存状态,尴尬而无能的状态。
儿时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玻璃窗子玻璃门,里边坐个日本人”,住到这样的房子里,就是最幸福的生活了,现如今住着这样的房子,没有任何原创思维,活着就为了等死吗?据说到2099年,人类将腿脚消失指甲退化,只要把硕大的脑袋与电脑连接,用长臂猿似的两条胳膊操控一个键盘,吃喝拉撒爱情战争,就都能应付裕如了。那么就坐等2099么?恐怕等不到2066,我们整个这一代人,早已经化作一截儿白骨,被埋于荒郊野外了。让我抓住青春的尾巴以及尾巴上最长的毛稍稍儿,让我在雪地上撒个野,让我在思想里发个疯,我需要冲动。冲动?对,冲动。早年说没有冲动便没有爱情,没有爱情哪里来生命,没有生命了希望何在?从城中的小家到故园的老家,终于熬来几天假期,我要冲出这城墙圈子,找到林清霞,寻回我当年如火的激情,重塑我的人生。
说走咱就走哇 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嘿嘿嘿嘿 全都有哇)(水里火里不回头哇)
嘿呀咿儿呀 嘿唉嘿咿儿呀 (嘿嘿呀 咿儿呀 嘿嘿 嘿嘿咿儿呀)……
终于挨到这个周末,一个人驾车绕进高速,在刘欢嘹亮的歌声里,我的心情逐渐放松。开着开着我嫌太慢,点下一个“飞行”开关,车生双翅猛然抬头,转眼间我已在云中飞行。命令车载电脑朝着老县城之方向开后,我打开车载电影,说一声,让-雅克·阿诺执导的电影《情人》,其他就不用再管……欣赏完整个电影,我说一声,请讲讲《情人》的背景。
一个女声便开始介绍:电影改编自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自传体小说,因港星梁家辉与少女明星珍·玛琪在片中有大胆做爱镜头而轰动一时。全片剧情不脱言情片俗套,充满怀旧浪漫情调,画面优美,男女之间的情欲场面也拍出了火热的挑逗感觉。中国情人由香港影帝梁家辉扮演。而女主角则由一位不满17岁的英国女孩珍·玛琪饰演,楚楚动人,惹人怜爱。1992年拍的这部电影,在1993年获得奥斯卡奖最佳摄影奖、法国恺撒奖最佳音乐奖等7项奖。电影中以“美臀”著称的港星梁家辉从此为欧洲人多了解,珍·玛琪的星运却不太好,此后草草拍过《夜色》等电影,并未成为灿烂的巨星。而导演让-雅克·阿诺拍完《熊的故事》《黑金》等著名电影,据说要到中国,为拍《狼图腾》作准备。
2
车过渭河一直向西,大约又飞了一个小时,车载电脑自动汇报,下面就是老县城了。老县城之所以老,并不是因为我离开得太久,而是在县城中心的钟楼东边,有一座倾斜的唐塔。据说在80年代中期,发现法门寺地宫的那天——佛祖释迦牟尼的生日,唐塔的塔顶上冒起了青烟。人们连夜开启地宫,将塔下的宝物,一套银棺、一枚金印,归入后来建成的法门寺博物馆,与佛骨舍利收藏在一起。钟楼西边的老城隍庙一侧,有一座教稼台,几千年前周始祖后稷教民稼穑的地方。只可惜陇海铁路开通以后,经济和文化的重心向东南方向,转移到普集镇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教稼台又向西南方向,移到了古邰国遗址。整个老县城,就剩下四条街,其中三条通有路灯,一条变成了泥路。老县城就像一个老人,把精气血脉都留给别人,自个儿变得枯瘦如柴,萧条、寂寞起来。
我按下开关回到路上,缩进车翼轻点刹车,让汽车减慢速度,从南城门进去,停在钟楼广场。凭着一个手机号码,我找到泥街最深处,拜见我的启蒙师费老师。费老师大名费关中,字挹尘、自号渭城废人。一生深居“绿野”中学——当年关学大儒横渠先生张载从眉县经过绛帐,开帐讲学的地方。作为关学后人,费老师真是个好先生,见了我一再感叹,他这一辈子,就这样废掉了,他说他没想到,在他的学生里面,还能出一个教授。什么教授啊,老师是骂我哩。想起自己平时的修为,我正脸红得没处立呢,费老师却不再变相恭维,而是直话直说,40多岁了,你再不在你的研究领域做出开拓性贡献,就别回来见我了!费老师还是瘦高个子,只是背更驼了一些,他上身穿一件中式白衫,黑裤棉袜往下,脚蹬方口布鞋,看着十分干练。费老师大半辈子书法练下来,目光犀利如刀,手指犹如鹰爪。
提起他当年手捏粉笔头儿,对讲台底下调皮的学生一扔一个准的技艺,他说他现在闲下来,手指头弹一个土疙瘩,能砸下树上的麻雀。说完一句闲话,接上费老师的话题,我说在大西北研究外国文学,就像瞎子摸象……如果还有一点离经叛道的想法的话,多亏他的上课方式对我深深的启示。比如他上语文课,可以把课停下,双手背在后面,不翻一回书,直接讲《红楼梦》,一字不差地讲到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生乱判葫芦案”。比如他带我们站到校园观察白杨树发芽,布置大家从白杨树发芽写起,写《对视春天》的作文。费老师哈哈一笑说,一个你,写了一篇散文;还有一个林清霞,写了一首诗。全年级就你们两个最有才气了。正因为这篇文章被费老师夸奖,我跟林清霞之间,才产生了最初的好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费老师就是我们俩最初的牵线人呢。我们两个都在,林清霞却不知过得咋样了。看着费老师佝偻的身形,我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从费老师那里要到几个同学的号码,打电话过去,多少年没见面,一个二个都比较陌生,说话就过于客气。我本来想打听一下林清霞的下落,可是害怕惹上麻烦,或者落人口实,就没敢开口,只说我在省城哩,欢迎到西安了来聚。在费老师家里窝了一晚,谈了谈关学的衰弱和继承问题,翻翻他叠屋满架的各类书籍,想想我“舶来”的那点儿学问,为自己惋惜了半晚上。
3
告别完费老师,我准备走西宝线回家。没想到在泾水与渭水交汇之处,古称“泾渭分明”的地方,一大片野河滩上,延续着春节过后的年气儿,召开着“河滩会”。周秦汉唐以来,人们从青海宁夏甘肃过来交易牛马骡子的市场,目下叫春季物资交易大会的地方,选择在野河滩召开,就是为了在河水开涨之前,不踩坏地里的庄稼。好一个河滩会,儿时吃好的沓圈儿看马戏的地方,我们的乐园,不知小时候那些玩意儿,如今安在否?耍马戏的没有看见,老远看见一个饸饹摊子,我把车停在路边,几步冲上去,连价也不问,直接坐下来就吃。吹开油汪汪一层汤汁,挑起一筷头饸饹入口,又香又辣又酸又煎,跟我请林清霞吃的味道,一点儿都没有改变。我一连吃了两碗,还没有觉得饱,心里默念着林清霞,又要了一碗准备吃时,前面“摇会”的场景,吸引了我的目光。
几根木杈倒竖于地,杈齿上相隔挂着针头线脑塑料水瓢瓜皮小帽等等物什,就像个小超市。负责摇会的胖大女人,手里拿一个搪瓷小碗,碗里扣着毂子,宏大的嗓门喊道,5毛钱一碗,摇到哪个数字,顺杈齿数过去,就得什么奖品。负责唱会的一个精瘦高挑的男人,额头鼻子下巴上白是粉白黑是黧黑化妆着秦腔丑角脸谱,敲着一个木头梆子,扮着娘娘腔唱道:
咿咿呀呀呀呀咿 花大姐坐轿子来摇会
香帕子盖不住轿子顶呀 摇出个龟贼当女婿
呀呀咿咿呀呀咿 大公子骑快马来摇会
高官厚禄摇到手 万亩良田百世呀传
咿咿呀呀呀呀咿 男人女人来摇会
女人善摇个大红枣儿 男人的棒槌敲核桃
呀呀咿咿呀呀咿 老婆老汉来摇会
老汉摇出个大蟒蛇呀 老婆子吓得晕过个去
曾经听老人讲过,从新中国成立前搭着大戏台摇会,变成几把谷杈反戳在地上,这样一种“摇会”方式,明显带着赌博性质,延续了好几百年。当年跟林清霞两个一起看过“摇会”的,她问我大蟒蛇是啥呀,就能吓昏老婆子?咋样回答她一个情笃未开的小姑娘的,我已经忘记,倒是林清霞问我时的天真神态,叫我终生难忘。一边听人“摇会”,一边想着她,忘了正吃第三碗饸饹呢,一口辣子汤钻到气管里,呛得我差一点背过气去。付完饭钱站起身,我开始四处乱转。物资大会中心的戏台子上,竖立在红绸幕布外面的一个宽大木牌上写着本戏《辕门斩子》,目前还没有开演,台子底下一茬儿黑色衣帽的老年戏迷,已经占满了座位。台口左右两边向外伸展出两溜子小摊儿,把看戏的人围在中间。现炸现卖的麻花油膏现切现调的穰皮子豆腐脑卖镜糕的卖醪糟的卖瓜子的卖苹果梨的卖香蕉的卖甘蔗的,生意很是红火。
离戏台子远一点儿,有瘸腿的汉子席地而坐默不作声摆着一幅象棋残局,棋谱边上写着“下遍天下无敌手,20元一盘”的。也有布好阵的台球摊主,一竿子能把全部13个球打进洞了能赢5块钱的。还有手拿一根长长的竹竿,杆头上用建筑队绑钢筋的细扎丝弯一个钩儿,一钩一个未沓中的圈儿就净落5毛钱的。我曾经跟林清霞两个10块钱买过20个竹圈儿,沓过的物品有大雁塔牌香烟华清池牌香皂,还有一个陶瓷兵马俑,一个唐三彩,一个古灞桥形状的桃木梳子,不知竹圈儿上有什么机关还是真的命背,竟一个也没沓中。没沓中就没沓中,我当时就在心里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带上林清霞,把这几个地方逛上一遍,最好我们能双双考上大学,一起去省城生活,就住在这些景观旁边,天天天进去遛弯儿。
戏台子正对面,一个小学的后墙根底下,有二三十个衣色纷杂手脸皴裂的中青年妇女,随意坐着个柴草蒲团,一个黄色搪瓷铁碗扣在顺地铺设的一片蛇皮袋子上,碗里罩着三个毂子,让你猜数字压大小。蹲在她们对面戴着戒指的90后小伙子、头发遭乱的80后老小伙子们,不知道是托儿,还是这古会上的逛客,抢着压注唯恐不及,三五分钟便能输赢一厚沓子一块钱的毛票子,看着十分热闹。我盯着女摊主一个一个细看过去,希图能看到林清霞,但我又不想在这种场合见到她,她要是干这种营生,我的心会疼的。往前看了一遍,我又往回走了一遍,果然没有她,我感觉就像卸下了重担,长长地嘘一口气。
世界大舞台,人生小舞台。绕着一个戏台子,就能把河滩会上的人心世态看个大概了。再远一点的骡市马市牛市羊市,我身在古城市区,一不养羊二不用杀牛三不买马四不看骡子,羊肉牛肉马肉骡肉,羊肉泡牛肉泡想吃随便进馆子,马肉骡子肉据说吃起来有酸味儿的,干脆就不去那边了吧。
4
就在我满心失望准备离开,想绕近道穿过一个小动物市场,回到车边之际,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我的小名。我的心猛然间一惊,转回头一个中年妇女,乐乐,乐乐地叫。乐乐就乐乐,这样叫多好。可是我们故乡的人,天生把乐字念落,她叫我落落。我仔细看她,这女人双手各提一只浑身油黑的猪娃,脚底下躲避着笼装的鸡娃兔娃猪娃狗娃,热情地向我奔来。猪娃们大概是跑惯了野惯了,用力蹬着前腿儿,吱吱哇哇乱叫着。猪娃子吊着唾沫线线儿,蹄上沾着稀粪,弄得她衣服的前襟上干的湿的泥呀粪呀都有。她的刘海儿被汗水混杂着黄土沫儿搅拌成的一层稀泥紧贴在额上,眉毛、眼角、鼻子、耳朵上,像覆着一层黑泥。我转过身看她,整体面相除了挺拔的鼻梁子有些眼熟——我应当不认识吧——天啦,她可不敢是林清霞啊,我的心一紧——她却认得我,还能叫上我的小名,我十分诧异。
米乐山,你不认识我了,咱两个当过同桌呢。我嗫嚅着说,你是,林——清——霞?看把你这贵人多忘事的些。林清霞,林清霞,你就记着林清霞,我是杜拉拉!走,跟姐回家去,给你烙油饼吃。我猛然想起来,上高中的时候,有过这么一个同桌,当年通过她,给我邻桌的林清霞传过信的人。由于在初三补习过两年,她似乎大我一两岁,大林清霞三四岁吧,见了我们两个,总是以姐自称,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一点也认不得了?
家乡的金丝儿油饼,皮薄脆香的,二指厚的油饼,据说能烙出一千层,平日里新女婿回门才能吃着的。可是看一眼她的形象,我有点犹疑。她看出我的情绪,把猪娃拎到一边往地上一掼,不知从哪儿撕挖出一卷草绳,把猪娃的前后蹄捆在一起,给身旁一个妇女交代,如果有人要,你帮我30块钱卖了。那妇女一听直嚷嚷,杜拉拉,你这不是害人哩么,可不敢给我丢下,收管理费的来了,我咋办?杜拉拉说,你照章缴费,回来了我给你。不由分说就要跟我走。多少年没回来过,老家以物易物的风气不知还在不在?我想提醒她,这猪娃可别白给人家了。又觉得防范人的话,不好在当下说。从目前的情形看,肯定也问不到林清霞的,我有意跟她攀扯一下,如果没有收获,全当是回乡采风。看着她一双满鞋灰土的绒布鞋踩到车上时,我开始还有点心疼,低头看自己的皮鞋,鞋帮子上也是一层稀泥,我悄声叹一口气,心说回去再花钱洗吧。
顺着杜拉拉指的路径,我把车开到一个稀疏、荒芜的村子,杜拉拉说这是老堡子,有钱人都搬到新堡子去了,盖着窗明几净的楼房。往前走了一阵,她叫我打开车窗,开慢点,有意跟这个那个打招呼。三爷,这是我娃他舅。二婶,我娃他舅来看我了。心说咋成了娃他舅了?但是我没言传。下车后进了她家的门,我全明白了,她家的厦子房,有一个角儿塌了,整个破屋烂宅的,一幅败落迹象。杜拉拉进门就哭了。你记得金宝库不?我两个青梅竹马,婚后连个孩子都没要下,他就因病自杀了。我记不起金宝库是个什么样子,看了墙上的照片,我也想不起来,只是感叹唏嘘。我的情绪正低落呢,她却破涕为笑说,我在村里,狗大个人都在我头上寻欺头,想蹴在我头上撒尿。我就知道你会跟我来的,你想问林清霞哩。她扫一眼我的身形说,你城里人咋弄的,除了肚子变大之外,就不往大长一样。
我说,拉拉姐,我再叫你一声姐,你别埋汰人了,要不是我比你多补习一年,我也不知道现在会是个啥样子。哎,我问你,林清霞现在咋样?当年我那么多信,她为啥就不回?
林清霞,好着哩。好着哩。嫁了个好丈夫,为三代单传的家庭生下一个男孩,人家功劳可大着哩,公公是公办教师,婆婆一天把家务干完了,人家一双手,从不沾水的,哪像我这手,早变成柴火棒了。
我一听心中稍感安慰,林清霞的小手,我当年的最爱,那种手指偶然相碰时触电一样的感觉,仍然记忆犹新,尤其是不知不觉中,我两个四目相对的时候,耳热心跳之间,红扑扑的面颊之上,我至今清晰地记得,林清霞水灵灵的毛眼窝,就像一汪神泉,随时等你归附而下,能把你化为粉齑。杜拉拉说到这里,大概感觉到我的走神,她忽然像记起什么一样说,唉,你看我这记性。你坐着,我给咱买包烟去。我说烟有哩,我抽出一根点着,想改变一下屋里的气味。她看我抽起烟了,一边在一个搪瓷盆子里洗脸洗手,一边说,你抽烟着,我给咱烙油饼。提起林清霞,我哪有心情吃油饼,再说她这环境,我相信她家的油饼,是天底下最环保的面粉和最纯的菜油烙成的,但是看看锅灶的颜色,在城里养尊处优这么多年,我能咽得下去吗?我说,刚咥了三碗饸饹,饱着哩,你先坐下,咱聊聊。这会儿看杜拉拉,除了脸和手变皴变皱,腰身肥圆之外,一双单眼皮大眼睛,还是那么爽朗天真。知道你心里急得冒火呢,你说,你还有啥要问?
我问,林清霞出嫁了?
废话,你没看你都多大了,半截子老汉了,人家还能为个你,独守到现在?
那她嫁过去的村子,离这里不远吧。
不远,就在乡政府跟前。有孩子了,一个男孩6岁了。儿子都6岁了,长得像谁呢?我在心里吋度着,同时想着咋样能不叫她烙油饼,摆脱她的纠缠,尽快见到林清霞。
我想林清霞的家,现在不便进去的,就想让她给我叫出来,坐到车上谈谈。杜拉拉却不紧不慢,一边蹴在地上择韭菜,一边说,油饼不吃了,我给你下臊子面。我说不用了,她说眼看又吃晌午饭了,吃了再走嘛,要不我给你打荷包蛋。耐不过她的规劝,我说行吧,不过你做快一点。
那我给你打六个、九个鸡蛋。
不,两个就行。
三六九朝上走,哪有吃两个的道理?
我说,好吧,那就来三个,不过我担心吃不下。
到底是大城市人,喉咙眼眼儿咋就那么细?
我说现在吃饭,意思有了就行了,再说开车呢,不能吃得太饱。
勉强吃了三个鸡蛋,我就跟她说了一起找林清霞的意思。
杜拉拉叹息一声说,我没给你说吗?她最近不在家。
看来这女子记忆力有点问题了,我还不能明说。
是吗?那她在哪里?
在省城哩,跟她的丈夫一起。我找来找去,却原来同城居住哩。我的心一下跑回城里,可全城1000多万人口,叫我怎么找?想想现在通讯的方便,我带着惊喜问,你有她的手机号码没有?
号码,我没有。我的心一下又落到地上。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杜拉拉的问话。城市、生活、商场、官场,现如今的农村妇女,家里有电视,眼界还是很宽的,尤其是娱乐明星,就像说自家邻居,简直是耳熟能详。就是她单身生活,自身心里的鳖屈,家族势力的威压,一个人过得久了,脾气有点怪异,最大的表现一个就是记忆力,二就是一身打扮,还有她的肤色,咋就皴成那样子了,根本不像一个刚过40岁的人。
拒绝杜拉拉的一再挽留,终于出了家门,我说车把她拉出村,一块儿上会去,她还要卖猪娃。一起上了车,她让我掉转方向,朝村子东头开。她说村东头街道更长人更多些。她还和刚才进村一样,摇下窗子玻璃,让我开慢点,再慢点,见人就从车窗伸出胳膊,热情地跟人搭话。终于开出村子,经过乡政府门口,杜拉拉说你停一下,我以为她要到小商店买东西。赶紧说,车后厢放着东西呢,刚才都忘了,一会儿停下我给你取。
杜拉拉说,不是,我想起来了,我这儿有个电话呢。杜拉拉从裤腰右侧一个小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得没有一点儿棱角的红色塑料皮小本本,她的通讯录。这儿有个电话,你记一下,林清霞老公的。我掏出手机记下,心想这杜拉拉,她知道这个电话,却不在家里告诉我。但是出于同情,我一点也不怨她,绕回他们村口,就要告别了,杜拉拉带着哭腔说,你今天这一来,我的日子就能好过些了。谁再欺负我一个寡妇,我就说我弟在省成当官呢,大处长,看谁还敢惹。
我说,行。只要用得上我,你就打电话,告诉了她我的手机号码。她记下电话,把小本本往口袋一塞,还用手拍了拍,转身就下了车。我看着她下车,忽然想起什么,我翻了翻钱包想给她点钱,又一想给钱的话,肯定会伤她的自尊。我停车下车,打开后备箱,拿出一瓶百年西凤、一箱奶,还有几袋干果,要她带回去。杜拉拉死活不要,我说,酒你给村长,外甥我还没见着呢,等娃从外婆家回来,你就说舅舅看过他了。记得她刚才跟我说过,她过继了一个男孩,正在她娘家养着。她还是推着不要,我说,你把这拿上,绕一圈回去也好。杜拉拉理解我的意思,含着泪点了点头。车子开动以后,我在观后镜里看见她一直站在风里,朝我这边望着。我想,幸亏没下雪,要是下了雪,她就是一个现代的“祥林嫂”。
5
车拐过一个弯,“祥林嫂”不见了,为了赶上浪费的时间,我行驶一段平路,绕上高速公路,这回我没有按飞行开关,而是以平稳的速度,稳稳当当往回开。边开车我边在心里说,别了故乡,别了故园,别了,故人、故事。别了,老县城、老家。下一次心血来潮再回来时,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一路边开车边想,林清霞丈夫的电话,我咋样打过去,能单独约出来林清霞,而不被她丈夫发现。又想当年跟林清霞的情书、日记,都被妻子保管着呢,一个是她要当证据,二一个是不准我沉迷于往事。
如果说女人是醋坛子,男人就是醋罐子,她当年上学的书信,我也替她收藏着呢。半路上泊车进站让人洗车的时候,我打电话在妻子跟前报个到,把晚饭的号先挂上,就继续回家。临行前妻子说,这前不逢节后不过年的,回去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按照她的说法,是福把我烧得,老婆孩子都不顾,非要去忆苦思甜。的确,自从二老驾鹤西归,没有什么亲人可以走动,我很少回故乡了。只有上海广州的发小春节回家探亲访友了,我才赶回去蹭吃蹭喝,从他们父母跟前,找回一点做晚辈的感觉。只可惜他们的南方妻子,怯于西北腹地的严寒,春节回家不太勤了,我也就无缘回去。
然而作为一个男人、以贩卖外国文学为生的中年男人,人生的春天已与我无缘。早年说没有冲动便没有爱情,没有爱情哪里来生命,没有生命了希望何在?嚷嚷了多少天了,然而真正回去了一趟,结果却是这样。进家门跟老婆咋说呢?一边开着车,我不禁犯起愁来。事情在那里明摆着呢,愁也不顶用。一个人把车开得有点寂寞,我就与汽车互动。作为一个文科教授,我故意问汽车,杜拉斯是谁?
车里一个稍显忧郁的男声回答道:1980年,27岁的同性恋大学生雅恩安德烈扬闯入66岁的杜拉斯的生活,长久以来对她的渴慕,叫他以顺民的姿态对她俯首称臣,甘心接受她的暴烈天真、喜怒无常。她歇斯底里地冲他咆哮,告诉我你能去哪里?你跟一个闻名于世的女人在一起,吃住免费。全世界的男人都想取代你呢。多么骄纵而纯粹的杜拉斯。其实,骄纵的个性源于她的孤寂深渊。1984年,杜拉斯已经70岁,但还不是十分有名的法国女作家。同年,她的《情人》一经出版便荣获龚古尔文学奖。《情人》的创作最初起于杜拉斯编的一本关于她生活和摄制影片的摄影集。杜拉斯的生活伴侣扬·安德烈亚在打印摄影集的文字说明时感觉到这些文字是多余的,建议杜拉斯另写一本小说。于是她写出了自己15岁半那年,在印度支那湄公河的渡船上与她的第一位情人——一位中国富商的儿子相识相爱的经历。
1971年,东方情人偕同妻子曾去巴黎,拨通杜拉斯的电话。也许是这次通话,令杜拉斯将烂在肚肠的秘密羞耻示人。《情人》的结尾里,她写道:他给她打了电话。她一听就知是他的声音。他说我只想听你说。她回答:是我,你好。他有些慌乱,跟以前一样胆怯……他说他仍然爱她,他不能停止爱她。他爱她。至死不渝。1991年,她的情人逝世。她说,我根本没想到他先于我死。1992年,杜拉斯依据他们初恋为蓝本,创作了另一部《北方的中国情人》。她彻底沉寂在她与他爱的往生。杜拉斯说,整整一年,我又回到了在永隆渡船横渡湄公河的岁月。生命的暮年,她一边怀念着她的北方情人,一边支配她最后的爱人,小她40多岁的小情人,充当的是奴隶、司机、秘书、情人、护士等多重角色的杨·安德烈亚。
1994年后,《情人》又稳拿里茨巴黎海明威奖。作为她最后的一个情人,杨·安德烈亚一直陪她走完了82岁人生。1996年,杜拉斯去世,举国哀悼,法国外交部网站上专门刊文悼念。杜拉斯死后,安德烈扬选择避世隐居,当我们渐渐遗忘那个铮铮作响的情人的时候,1999年9月,安德烈扬的《我,杜拉斯的情人》在巴黎出版。他太过熟稔她,写出了他们的时光剪影。别忘了,就算杜拉斯去世,她亦没忘自己一息尚存的傲骨,让后代们不停地解读她,爱她。或许由于职业习惯,我把个电影欣赏,又虚拟为自己的课堂了——课堂上讲到这场湄公河之恋时,心里回想着《情人》的结尾,重新回到四堵墙的教室,我告诉学生一个事实,杜拉斯的中国情人,跟我一个姓,他姓李。
6
在半路上洗了车,我进小区上楼敲门,妻子见我一身浮土,递给我一条干毛巾,让我打了土脱掉皮鞋再进门。进屋洗澡吃饭真真假假汇报完情况,各自在客厅和卧室看自己喜欢的电视。熬到晚上10点30分,妻子睡觉去了。我继续看新闻,接近11点了,悄悄进房间,在她梳妆台的一个角落,找出一串小钥匙,打开妻子的八宝箱,翻找着我的她的以及我们两个认识以后的所有信件。男人们大都以为,当年寄给女孩的信件,会被撕碎铰烂扔在河里扔在风里,其实并不是这样,情笃初开的少女,最早打开心扉的秘密,从妻子这边来看,会保留一生一世的。
重回到客厅关掉电视,我一个人待在书房,看着与林的信件,回味我当年的故事。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有一个习惯,所有的书信,先在日记里起草稿,然后用格子纸抄写。我跟林清霞的故事,在那一届高考后,是陈世美升官休掉了秦香莲,还是王宝钏苦守寒窑,等不回征西的薛平贵?很老土的一个故事,我就不重述了,但那种小草芽一样稚嫩的感情、青春的冲动和豪言壮语,却使我心旌摇动,带泪回忆了很久。从一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伙子,猛然间长到40多岁,大风大浪啥没经过,我却发现我最放不下的是当初的唯一。我就想见面问一下她,那个林清霞,你还爱我吗?还有一个小小的冲动,看看她的模样,是否跟我想象的一样?
人说40岁以后的男人,似乎都不长了,等着自己的女人衰老。多少男人都知道女人的花容月貌,一般不敢上40岁,但我总想见一下,曾经在信里在心里要与她白头偕老的人,即就是华容已逝,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总是忍不住猜想,要是我跟林清霞当年成了,爱情会不会永在?生活是什么情形?翻看着林清霞丈夫的电话,不知道男方的为人,我在想咋样联系林清霞。想了三天三夜,我终于想出一个办法。虽然有点损,但在不知道对方性格脾气的情况下,不会惹麻烦上身,也不会危及林清霞。对,以老乡的名义,跟他谈工程。出门找到一家公用电话,塞进去电话卡,我给他打电话。
电话打过去,我用老县城的土话问,你是阔小伟?
他说,噢。
我说,老县城人?
他说,噢。听见“情敌”的声音,我在心里迅速判断,这人是什么样子?头发长长的,身材胖而不高,听声音是一个比较沉默、郁闷、不好玩的人,如果见了面,会是什么样子?我还想多得到一点信息,对方回答问题总是个“噢”,真令我没治了。捉电话的手里却不停冒汗,听筒忽然从手中滑落,被电话线拽着一起一落,就像被牵住尾巴的眼镜蛇,头朝我一扬一扬的。
我说,我是你的老乡。
你谁呀?我认识你吗?
咱俩肯定见过面,绿野中学你知道吗?
知道。
费老师你知道?
知道。对方简短的答话里,还是没空子可钻。我真想说你给我找林青霞通话。说不定林清霞就在他身边呢,我不能太没风度。我耐着性子。
费老师给我的电话,说你在西安包工程哩。
对方说,胡说啥呢,咱就一个刷涂料的。
你有啥事,快说。
我说刷涂料更好呀,我们单位有二百来间房子,我想找人呢。
对方似乎高兴得跳起来了,声音急促地说,200间,我的妈呀,大工程。你说,你快说,你在哪个方向,我过来找你。
我说不用找,你给我说你的方位,你公司的名称。
对方说,名称?咱这没名称。转身问了身边的人,又说,咱挂靠的是老县城第一建筑公司,在南郊大学城哩。他说了所在的地方,我心里嘿嘿一笑,学校、一建,我的同学在南郊搞监理呢,让他打问一下,我再想法接近林清霞,岂不更稳妥些。只是这林清霞的丈夫了,当年我除了拉手手亲口口之外,也算对得住你了,所以我不怕见你。
于是我打电话给同学,他说明天上班我给你问问。
晚上睡到床上,跟妻子过了一回疲软乏味的生活,我就昏然大睡。结婚以后不知第几百次了,一想起林清霞,就与妻子同床异梦起来。妻子看过信以后,一直把林清霞当情敌,并且一再怀疑我对不住她呢。就是同床多年的夫妻也不能没有一点自己的秘密,我不能也不敢说,更不能像刚结婚那几年一样,夸耀说谁谁谁,曾为我死去活来(实际上是我差一点没活过来)。有关恋爱心理的书上说,恋爱双方由于性别的差异,男孩不超过3个月,就献出自己的心,哪像矜持的女生,往往得半年多时间,所以好像是恋爱期间单相思的男孩要比女孩的比例多。睡梦中我看见林清霞头顶花环向我奔来。西安世博会不是开了吗,简直是那个形象大使李梦姑娘。明丽的春光里,我俩在桃园相会,我们在小河边相会。我们在苹果园里跳舞。忽然画面一转,一排活动板房的工地,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头上顶着报纸叠的八角帽子,手里捉着一个滚子,一下一下往墙上刷涂料。洒在地上的涂料,白的黄的红的蓝的,一道儿一道儿。这时候跑过去一群小孩,男孩女孩都有,穿得比较单薄寒酸,围过去叫妈妈。但就是一点,似乎她知道我站在身后,她就是不肯回过脸来,让我看一眼。虽然我已做好准备,看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但是我没看见。
我赶到工地,同学已经通过建筑队叫来阔小伟。我的心突突突直跳,似乎还有点怯场。见了阔小伟,真是人如其名,阔小伟身体较宽却毫不伟岸。阔小伟跑过来,谄媚地叫着我的同学,王工、王工,边发烟边说话。见着阔小伟,顺藤摸瓜上去,马上就能见着林清霞。我的心禁不住又一次打起小鼓,担心同学说一句,叫你婆娘来。好在我这同学在社会上历练好多年了,他故作关心状说,也没啥事,老乡,就想见见你,问你过得咋样?看你一身衣服,好久没洗的样子,怎么,老婆就那么懒。
阔小伟不屑地说,老婆,我的老婆,懒熊一个。哪有这么说老婆的?人家看不上跟咱过日子呗。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没说几句话,那边有人叫阔小伟,他道一个别,急匆匆走了。
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跟王工、也就是我的朋友说,看样子过得不好啊。王工调侃说,你个采花大盗,当年把人家上了,让人家夫妻之间,咋样子能过好。“高四”补习那年压力大,毕竟一起租过房子,再怎么柳下惠,我也说不清。
我说,那是这,我随便转转去,戴上王工递过来的一个绿色安全帽,就到工地上转。我的心又一次突突乱颤,想着在这里邂逅林清霞的话,会是什么样子,彼此还认得不?转到阔小伟的工地,的确有女工正在刷墙,我照着一个背影走过去,感觉一定是她,转过却是个胖胖的圆脸,把我吓了一跳。失望地回到王工的办公室,托他继续打问,扔下一条烟之后,跟他道个别,我就打道回府。
林清霞既然已经那样,没什么盼望的了。随后在上课之余,我要求自己走出书斋,多参加朋友的聚会,在你推我让中吃喝拉撒,也好活得像一点模样。就在我几乎要“忘掉”这件事情时,王工打电话跟我说,阔小伟离婚了。我心说离婚了好,离了好,林清霞生得娇小玲珑,跟这样的男人,肯定也过不下去。
我赶忙问,林清霞呢?
王工说,阔小伟生气着呢,说他不知道,别人也不敢问。
7
接完王工的电话,我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给费老师打电话。费老师说,他查出了晚期胃癌,恐怕熬不了多长时间了。我一听十分震惊,老县城,气血衰败但屹立千年,灯塔一般坚守的老人,斜塔下没了老和尚、钟楼下没了敲钟人,时代进步了,他们就撤退了,似乎还能说得过去。可我的老县城,我的故乡里没有了费老师,还叫故乡吗?我又打给杜拉拉。杜拉拉接电话很慢,她说我打的是她邻居家小卖部的电话,人家叫她过来,她交了1块钱,才有资格接的。
杜拉拉说,老同学,你别嫌我爱面子。我那天骗了你,让你绕了个大弯子。我怕你接受不了,林清霞离婚以后,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不好,就跟人私奔了。跟别人跑了以后,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在东莞。对于一个单身女人来说,东莞是什么地方?全国人民都知道。接完这个电话,我有恍如隔世之感。我心中的女孩,到底是杜拉拉,还是林清霞?她两个是一个人吗?为什么接着她的电话,竟忘了跟她再确认一下,同时确认一下费老师的身体状况,我搞不懂自己了。
晚上睡在城市的家中,心里却全是故乡。我在梦中分明看见,杜拉拉变成了林清霞,林清霞在电话一端。我问,林清霞,你咋就不找我呢?钟楼作证、唐塔作证、绿野中学作证,我可是找过你呀。她站在那边保持沉默,一句话都不说。故乡的老县城,就像一个老人站在街心,泾水渭水断流之年,断了一条胳膊;普集镇抢走火车站,切除了一个脾脏;农科城抢走教稼台,丢失了一枚肾脏。再见,林清霞。再见,老县城。
说完这句话,我的思潮如泄闸的大湖,彻底喷泻而下,老县城随之淹没。老县城所在的那片地方,少了一座老城,多了个蓄水坑,成了人世间第一大淡水湖水库大浴池洗脚盆,就像我平日凭借的饭碗,我的研究领域,能吃水能养鱼能饮牛能洗澡,变成了大杂烩。老县城被水淹没以后,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孤儿,在西安的明城墙内逡巡。周秦汉唐已飘然远去,城中心的钟楼与鼓楼,多像麻将的两个色子啊?色子有了,麻将桌呢?麻将桌就是明城墙了。桌下的链条是交叉的地铁,城内的房屋都是雀牌。多大的一个自动麻将桌啊。
费老师过来,阔小伟过来,王工过来,杜拉斯——不,是杜拉拉过来,代表东南西北四座主神,打一桌子麻将。瞎瞎碰,不吃牌,偷着和。暗杠两个名杠一个续杠不算,人人都希望能来个杠后开花提头一炸,好好表现表现,然而有几个人在一生里,能碰到这样的手气?我就是想不明白,这样一桌麻将,最后聚焦的这副麻将,跟我梦见的老县城,老县城的人,人和城的消失,有着什么关系?如果说梦是人不能实现的愿望,我一天都想些啥呢?吃了拉不下,喝了排不出,肚子变成一个气球,恐怕浑身每一个细胞,渗透膜都增厚了一倍,整个人憋得心慌难受,我不禁冲天长吼,老天爷啊,叫我痛快地出个恭。然而就像手术之后最盼望放屁,踢里嗵咙一阵儿尾气后,我的身体上下通了气了,从此不再便秘。
他们的麻将打得正酣,在阔小伟凸出的眼珠儿里,我却分明看见我的林清霞,在南方一个小镇上,先是遭人虐待,后来又被人拐卖。一个人驾着会飞的汽车,我要去东莞。按既定程序输入命令,我就在云中飘飞——很显然2099已经到来,在属于自己的时空隧道上,我就像一颗流星飞过。然而到那个时候,我早已经不是我了,我可能是一朵云,随风在夜空中飘散;也可能是一滴雨,滴进东去的河流;我可能是一块墓碑,碑面的字迹已经模糊;我也可能啥也不是,是一股无形的风。然而希望就算如此缥缈,我也要一次一次变化形态,一定要找着她,哪怕这云朵凝聚足够的重量又失望成雨,为了能与她相见,我也要追着她找到她,因为我想着她爱着她,我的林清霞。
我正在梦里犯嘀咕哩,被身边的妻子听见,她问我你叫谁哩,我赶紧撒谎乱说,企图蒙混过关。妻子紧紧逼问,问来问去,我火了,我说,寻找林清霞。我以为会招来她一番哭闹,她听了却一点儿也没有发火的样子,惊讶的眼睛瞪得铃铛大,嘴里唏嘘半天,你以为你是谁,你还以为你是秦汉呢!说完话冲到我的面前,手往空中一伸,我以为她要打我,结果她却用手摸着我的脑门说,好我的哥哥哩,三更半夜找人家台湾女明星林青霞,我看你烧得不轻。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梦里想着林清霞,口里念着《情人》的开头,重新回到夜的床帷,回到这睡梦的四堵墙里,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里,我摸着了救命稻草一样,轻吻着杜拉斯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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