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里斯人

刘宇昆

本杰明极不情愿地钻进了酒吧。里面又闷又热，到处都是迎合游客的艳俗装饰。他本不喜欢被迫买酒喝，但在酒吧和门外的暴风雨之间，他只能选择前者。

他有些后悔自己没事先准备充分。这里是马鲁古省①，香料群岛②的中心地带，天气总是潮湿而炎热，几乎每天都会下雨。

当他一边等着雨停，一边抿着淡而无味且价格昂贵的啤酒时，两个当地人朝他走了过来。

“我不需要向导。”本杰明先发制人地说道。每天都会遇到几个主动要给他带路的。

“没关系，”其中一个男人用英语说道。他是个健壮的矮胖子，笑起来时，血盆大口横跨整张阔脸，“是来度假的吗？”

“不，”本杰明回答道，“我是个研究生。”他觉得如实相告是对付他们的最好手段。只要表明自己并不是来寻找异国情调的富有外国佬，也许他们就会去忽悠其他人了。为了强调自己手头拮据，他还指了指脚下地板上沾着泥巴的沉重背包，“我是研究鸟类的。多数时候我都露营。”

不幸的是，这个办法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两个男人的眼睛反而亮了起来。

“这么说，你是个科学家了？”矮胖子问道，“你会喜欢这些东西的。”

他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翻开后放在本杰明面前。相册里满是各种鹦鹉的照片，它们彩虹色的羽衣就像动漫大会上超级英雄们的服装那样各不相同。

“这里面的所有品种我们都能弄到，而且价格公道。死的、活的、制成标本的，你想要什么样的都行。其中一些品种，岛外压根儿没人见过。我知道你们这些科学家就喜欢这样的。”

本杰明讶异地看着这些照片。他认出其中至少有三种鹦鹉都濒临灭绝了。

“这是违法的。”本杰明咕哝了一句。

那个人误解了他的语气，“如果你担心海关的话，我们会教你怎么藏的。我们有一整套的办法。”另一个人用安汶语③说了些什么，矮胖子听完后补充道，“你还可以塞给检验员一些钱，花不了太多的。”

本杰明的震惊逐渐被愤怒取代。谁知道这些人使多少物种灭绝，就为了从收藏者那里赚点钱？！他们真的以为科学家就是他们的利基市场④！

“我会带上这个去报警的！”本杰明边说边从那人手里拿走相册。义愤填膺的感觉让他无所畏惧，“我是来这里研究它们，不是杀害它们的。你们对生命就没有一点敬畏吗？”

谄媚的笑容冻结在两个男人的脸上。他们相互看了看，然后同时转向本杰明。他们的目光变得冷酷无比，周围的空气也紧张得仿佛快要凝固。矮胖子把手伸到了背后。是要拿武器吗？

本杰明环视四周：酒吧里的游客都没留意这边的情况，而当地人和酒保则刻意转过头去。

本杰明绷紧了浑身的肌肉，握紧了拳头。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不错的游客，非常尊重当地的传统，并不是所谓的“丑陋的美国人⑤”。但现在，他却要陷入一场与偷猎者的暴力冲突了。

“没想到你们已经见面了。”旁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听口音是美国人。

三个人同时转过头去，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年纪四十多岁。她的身材瘦长而结实，脸上的皮肤比较粗糙，应该已经在热带地区待了好多年。

本杰明不认识她。

“我以为你明天才会到呢。”她对本杰明说道，同时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好像他们是老朋友似的，“我正打算给你介绍我最中意的两位供应商，但他们和往常一样，总是比我先行一步。”

她转向两个当地人，用安汶语和他们聊了起来，还不时朝本杰明这边瞥上几眼。两个当地人的目光在她和本杰明之间扫来扫去，表情渐渐放松。矮胖子的手从背后抽了回来，手里空空如也。女人又说了几句什么，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本杰明被彻底搞糊涂了，但他还是决定观望一下这个陌生女人到底想干什么。刚才飙升的肾上腺素现在已经消耗殆尽，他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并不是一个暴力的人，不由为自己方才的轻率举动深深感到懊悔。也许最好还是随它去吧。

女人转过身来，“我向他们解释说你只不过想试探他们，证明他们不是与当局合作来诱捕你的。你的演技十分令人信服，也许演得有点稍稍过头了。”她一直笑着，双眼却紧紧地盯着本杰明。

本杰明决定配合她继续演下去，“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

“当然了。”她边说边回头看向两个当地人，并摊开双手做了一个“你瞧”的手势。两人点了点头，表情越发放松下来。

她又用安汶语说了一些话，最后一句显然是个疑问句。两个当地人对望了一眼，矮胖子说：“当然可以。但你们必须一起来，那些东西可不在这里。”

他们随即便转身走出酒吧，中年女人拉着本杰明跟在后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本杰明悄声问道，他把声音压低到前面两个人听不见的程度，“你到底是谁？”

“我叫莉迪亚。我告诉他们你对化石非常感兴趣，所以他俩就要带我们去看一些化石。你也必须买一些。”

“交易化石也是违法的。”

莉迪亚边走边瞟了一眼本杰明，脸上泛起嘲弄的笑容。“化石和鸟儿可不一样，它们早就死了，他们不会因为你的光顾而杀掉什么东西。我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折中方法。”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难道你想进当地监狱待几天吗？你这么假正经，已经激怒罗伊和提亚斯了。如果你不跟他们买点儿什么，他们就会报警说你是个走私犯。”

本杰明一时语塞，“那……”

“这就是本地的处事之道。”莉迪亚接口说，“这是你第一次实地考察吗？”

“过去三年，我每年夏天都在野外工作。”本杰明愤愤不平地说道。

“我猜，你以前只参加过官方批准并资助的考察队吧……”莉迪亚说，“那和独立工作很不一样，不是吗？”

本杰明沉默无语，这无异于默认了她的猜测。

一行人来到一幢比库棚好不了多少的小屋前。矮胖子罗伊四下查看了一番，确定没人后，才打开门上的挂锁。他推开门，四个人低头走进屋子。

屋子里闷热难当，一个孤零零的灯泡挂在屋顶的电线上，刺眼的光照亮了整个室内。

本杰明四周打量了一下，四面墙都被从地面直到天花板的货架挡住。货架上摆满化石和骨头，在墙上投下了长长的阴影。还有成捆的长着羽毛的什么东西。

“你想要什么？鸟类化石，灵长类动物，蜥蜴？”罗伊问道。

“鸟类。”本杰明回答。

罗伊走到一个货架前，拿回一个鞋盒。他打开鞋盒，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给本杰明看，“我们从镇子西面的山上弄到了这些玩意儿。我可以给你精确的坐标，甚至还有挖掘地点的照片。我知道你们科学家喜欢这些。”

本杰明对盒里的东西草草一瞥，问出了他唯一关心的问题：“多少钱？”

罗伊伸出五个手指。

“五百？”

罗伊和提亚斯难以置信地笑着摇了摇头。鞋盒立刻被放回了货架上。“你最好认真一点。”罗伊说道，眼睛瞪着莉迪亚。

莉迪亚耸了耸肩，“他只是个卑微的研究生。他要把所有的开销都报告给教授和拨款委员会。他的预算没法隐藏开销这么大的名目。他只不过需要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在考察途中没有偷懒，你懂的。但是今后几年，他可能会变成一个大人物，那时他就会带着大笔资金回到这里。有些业务你们必须耐心地培养。”

罗伊和提亚斯分明有些失望，可他们仍想尽力做成这笔生意。罗伊思索了一会儿，走到另一个货架前，拿回一个棕色纸袋。他把纸袋里的东西都倒在一张小桌上。

本杰明检查了一下这些骨头。它们看上去像一个头盖骨的弯曲部分和臂骨或腿骨的残片，可能来自一只猴子或是和其大小相仿的动物。他曾经选修过关于灵长类动物的课程，但他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莉迪亚也走过来看这些骨头。她拿起其中一块，举到灯泡下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把它放回桌上，明显提不起兴趣。

“这些就算一千块吧。”罗伊说。

本杰明刚想再次回绝，再要一些更便宜的东西，莉迪亚却抢着发话了，“好了，罗伊，这些甚至都不是化石。它们只不过是骨头，可能是你从上星期宰杀的什么动物身上弄来的。你想糊弄谁呢？”

罗伊咯咯地笑了起来，“试一下总没错吧……”

“这些是你们从哪里弄来的？”莉迪亚问道。

罗伊望着提亚斯，后者用安汶语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他边说边做着夸张的手势，莉迪亚全神贯注地听着。

“他说了些什么？”本杰明问。

“他说他是在一条死鲨鱼的胃中发现这些骨头的。”她背朝着罗伊和提亚斯，“也许他还能再优惠一点，但是你也必须做出适当的让步。”

“五百吧。”罗伊先妥协了。

莉迪亚看着本杰明，他立即明白这是他能得到的最合算的价格了。虽然这仍旧是一大笔钱，但总比坐牢要强一些。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你是申请终身教授失败以后才搬到这里来的？”本杰明问莉迪亚。

“为什么不呢？这里生活开销很低，我还能帮科学家同行从当地人那里搞到研究材料。这也还算是在搞科研吧。”

他们回到酒吧。二人喝着已经变热的淡啤酒，莉迪亚继续研究本杰明买下的那些骨头。她说自己曾经是一个研究爬行类动物的专家，但是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什么都懂一点的万事通，这样她才能周旋于西方来的化石收藏者、科学家、代理商和手里有货的当地人之间。

“现在已经不是十九世纪了，”本杰明说，“我们不能还表现得像殖民探险家那样。你这是在怂恿他们违反法律，而这些法律是用来保护印度尼西亚的自然遗产的。”

“法律？你是说那些雅加达的官僚制定出来炫耀权力的规定吗？他们知道这里的人是怎样谋生的吗？除了能保存科学实证之外，我的工作还能帮助这里的穷人，让他们利用田里挖出来的石头和抓来果腹的动物赚一些钱。我问心无愧。”

“这些话只不过是你的借口。正是因为你，偷猎者才会为了金钱去猎杀那些濒临灭绝的物种。”

“你认为偷猎者才是问题的关键吗？你应该明白，生态环境的破坏才是导致这一切的真正元凶。这里的人们不得不将丛林变为田地，要不然就是在他们的土地上建造度假胜地，以此来养活更多的人。对于那些即将消失殆尽的物种样本，偷猎者是帮助我们得到它们的唯一途径。”

“那么你应该采取更负责任的态度，去帮助当地人进行开发管理。”

“听听你自己说的吧！你算哪根葱呢？这里的人们需要你来教他们怎样生活吗？我们俩到底是谁有‘殖民者’的观点？”

本杰明还想再争辩几句，莉迪亚却嘘了一声让他闭嘴，“和我原先猜想的一样，这些骨头不是黑冠猕猴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的骨骼。也许是马鲁古省某种还未被发现的灵长类动物。”

本杰明不禁有些怀疑，“怎么可能？在鲨鱼的胃里或许能发现鸟类或爬行类的新物种，但是灵长类是怎么跑进去的？”

“怎么不可能呢？在热带地区，许多新物种都是科学家在餐桌上发现的。世界上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那好，你想要的话，这些骨头就归你了，”本杰明说，“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去其他岛上了。谢谢你……插手帮我。”

“祝你好运。”莉迪亚说。

本杰明翻身下床，依然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敲门声很大，而且不依不饶。是警察？罗伊和迪亚斯收了我的钱却还是去报了警？

幸好站在门口的只是莉迪亚，还没等邀请，她就推开本杰明，径自走进了房间。

“又怎么了？”本杰明问道。只穿着内衣的他觉得尴尬而无助。

“我拍了那些骨头的照片，发给了以前的同事，我想他们或许会比我知道得多一些。结果今天一早我就收到了答复。”

“然后呢？”

莉迪亚递给他一叠纸，“看看吧。”

本杰明翻了一下这些资料：《弗洛里斯人颅容量的新估算》《弗洛里斯人骨骼重建计划》《原始人类最后生存日期的荟萃分析①》……

资料里还夹杂着一些照片：尚未形成化石的数万年前的古老骨骼;类似儿童的小头盖骨。

莉迪亚还在喋喋不休，但本杰明只听清了最后一句，“……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你的头脑现在够清醒吗？能理解我告诉你的这些事吗？”

本杰明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杯咖啡。他的大脑还没达到最佳状态，思路有些迟钝。他记起几年前曾经听说过“弗洛里斯人”，那是一种新发现的原始人种，大约就生活在一万两千年前。媒体则称他们为“霍比特人”。他们像尼安德特人一样是人类的近亲。

他们就生活在如今的印度尼西亚。

“不，这不可能，”本杰明终于明白了，说，“你一定弄错了。”

“我可能是错的，”莉迪亚说，“但如果我是对的，难道你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发现吗？”

“我是研究鸟类的！对于拥有奇幻名字而且已经灭绝的原始人类，我又知道些什么呢？”

“那又怎么样？我的研究课题是爬行动物，然而当我申请参加人类学系举办的考察活动时，他们并没有回绝我，那次考察是去巴西接近那些从未与外界接触过的部落。实地经验就是实地经验。一个能负重又不会抱怨的人，我总是用得着的。”她评价了本杰明几句后，接着说道，“就连你性格冲动这一点也有好处，说明你还有一定的冒险精神。”

“你需要一个人可以给你呼来喝去地使唤，因为他是一个不成熟的年轻人。”

莉迪亚笑道：“我更喜欢把这看作是与下一代分享我的智慧。”

“可是我的资金只能用在鸟类研究上。”

“嗯，我知道你们这些研究生在想些什么。我可是过来人。你想想：找到新的鸟类，或者证明仍有原始人类存活在现代，哪个更能帮你得到一份不错的教学工作呢？”

本杰明翻了翻白眼，但他并没有说“不”。

询问了罗伊和提亚斯之后，莉迪亚和本杰明得知了吞下骨头的鲨鱼被捕捉的确切地点。莉迪亚一直纠缠她的鲨鱼专家朋友，直到他们推测出这只鲨鱼最可能的迁徙路线。就像追踪猎物的猎狗一样，莉迪亚和本杰明出发去搜寻这些骨头的来源。

他们每到一处，都向当地居民打听矮人部落的传闻。有些人只是一面摇头，一面嘲笑这两个古怪的科学家;有些人给他们讲了一些长长的、异想天开的故事，结果都是精心编来骗游客的。

本杰明觉得自己越来越享受和莉迪亚一起，在不同岛屿的丛林中徒步旅行。他知道国内的一些教授和同事是不会赞同莉迪亚的研究方法的。只要对自己有利，她就会行贿或撒谎，而且不会良心不安。但本杰明不得不承认，她的方法是行之有效的。

他们换乘各种交通工具，飞机、渡轮，还有租来的快艇。他们逐渐远离现代生活的便利，踏上的每一个小岛都比前一个更加人烟稀少。这整个群岛是由一万八千多个小岛组成，是世界上最多样化的生物圈之一。偏僻遥远的岛屿中，许多都是从未被探索过的。

终于，在班达海的贝利旺小岛上，一个当地老人提到了“小矮人”的传说，老人说他们住在北边一个丛林覆盖的无名小岛上，那里就连海图上也没有标识。“他们能发声，但不会说话。”

“您说的不会是猴子或鹦鹉之类的吧？”莉迪亚问道。谨慎点儿没错，他们已经被骗过太多次了。

老人摇了摇头，明显不是在开玩笑。他的声音充满了敬畏和恐惧，“已经很久都没人去过那里了。”

老人还带他们看了两个供奉在神龛洞穴里的头盖骨，它们和本杰明买下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莉迪亚和本杰明屏息凝神地观看着空地上的舞蹈。

这两个生物学家的藏身之处是离空地三百米远的树顶上，虽然周围的雨林里充斥着鸟鸣、蛙跳、虫蹦、水滴等各种嘈杂声，不过他们觉得自己还是保持静默为妙。

他们通过望远镜观察着整个部落。空地上有三十多人围成一个半圆，他们不成调地吟唱着什么，还毫无节奏感地一同敲击着椰子壳。在这种不成音乐的“音乐”的伴奏下，一个长着毛茸茸白发的老人正在半圆中间表演着，他上蹿下跳，挥舞着手中的石斧，好像在与假想的敌人战斗。

当老人的面庞转向他们时，两人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相貌——前突的下巴，深色且皱起的皮肤，眼眶隆起的眼窝，扁平的鼻子。本杰明不禁想到了介于人类和类人猿的中间物种，尽管他清楚这种想法在学术上是错误的。

老人继续跳着舞，他那柚子大小的脑袋在三英尺高的身体上不停摆动着。

“我有点儿想开瓶香槟。”

“我们回去以后，你肯定能喝个够。”

突然，一个年轻人用一根顶端装着石头的木棍向老人发起进攻。他意在取老人的性命。

然而那老人实在是经验老到。他躲开了进攻，还一脚把木棍从对手的手里踢掉。接着，他把年轻人摔倒在地。这是一场残酷的战斗，他们互相龇着牙，撕扯着对手的耳朵，打得血流满地。

“他们为什么要战斗呢？”本杰明低声问道。

莉迪亚耸了耸肩。权力？女人？抑或是更抽象、更人性化的东西：复仇、正义、道德立场？

从望远镜的镜头里，莉迪亚和本杰明看见老人狠狠地咬住了年轻人的脖子。两个生物学家感到一丝寒意。

本杰明觉得观察对象的行为很难解释。或许可以假定他们是“人类”——因为他们看上去确实会进行交流，也会享受亲情和友情，还会坐在火堆旁烹调和发呆。但他们是怎样思考、怎样感知的呢？本杰明想知道。跟我们一样吗？

如果假定他们不是“人类”，似乎也能成立：他们交流时的发音极为简单，社会交往中存在着森严的等级制度，他们会在正午的酷热中静止不动以保存能量。此外，他们会互相梳理毛发，但使用的原始工具并不比类人猿的先进多少。

我看到的真是他们？本杰明感到困惑，抑或只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很明显，他们并没有人类那么聪明。他们不同，是异类。本杰明想象着自己和莉迪亚拍摄的影片在电视上播放的情形。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他们进行第一次接触呢？”本杰明问道。

他已经在幻想自己带着这个伟大的发现回到家乡，并且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梅尔教授肯定会变得客气一点，因为自己如今可是拨款委员会面前的红人了。

“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莉迪亚说道，“这可不容易，我们总不能直接走过去说‘我们怀着和平而来吧？’”

“那还有些什么问题呢？”

“首先，我们俩身上携带着数百万个弗洛里斯人从没遇到过的病菌。如果和我们近距离接触，他们很有可能会受到感染。”

本杰明冷静了下来。历史上那些第一次接触事件中，比起烧杀抢掠，传染病造成的死亡要多得多。“还有呢？”

“我敢断定，他们见到我们后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敌视的。我们要准备好保护自己。不过，这不能怪他们，试想一下，如果你看到两个长相奇特的巨人踏进你家后院，你会做何反应？”

本杰明勉强点了点头，“你不是说过，你曾在亚马孙地区考察过从未与外界接触的部落吗？当时你们是怎么解决这些问题的？”

起初莉迪亚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在本杰明的一再追问之下，她终于开了口，“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教授筹划了好几年。他设计了一套消毒方法，想出了一些可以不使用语言的交流方式，还研发了非致命的武器——用来在不伤害他们的前提下保护自己。我参与考察的那个夏天本该是整个计划的关键时期，我们终于把一切都落实到位了。但是，所有的努力最后都徒劳无功。”

“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筹措资金，教授不得不做了相当多的宣传。几家野心勃勃的巴西旅游公司听说了这个计划，就决定开发探险旅游路线，让那些富有的欧美游客进入丛林，去和这个部落进行他们自己的第一次接触。”

“哦……”本杰明试着想象当时的混乱情况。

“是的，最后探险变成了马戏表演。那些旅游公司让新闻直升机在空中拍摄部落成员向摄像机投掷长矛的镜头。有几个游客受了伤，然后向导们就拔出了枪……一大堆外交抗议和互相指责接踵而来。教授毕生的事业就这么毁了。”

本杰明注意到，莉迪亚并没有提及那个部落之后的遭遇。

“或许……”本杰明隔着野营灯盯住莉迪亚——灯光被遮挡起来，从远处是看不见的。“我们回去以后不该提这件事。”

“你是说在文章发表之前要保密吗？”

“不是，”本杰明说，“我们能不能……永远都不提这件事？”

“你在说些什么呢？这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现！活生生的化石！这些人将成为人类进化的绝佳范例，他们将成为最畅销的图书、纪录片和电影！”

“你能确定他们会被看待成‘人类’吗？‘小矮人’可不算人类。这才是关键所在。探险旅游业将会入侵这里，随之而来的，还有猎人和偷猎者。”

“他们会受到保护的。在学术上，他们可是无价之宝。”

“那么他们就会被从自己家里带走，会被圈养在实验室里。那不是他们应该过的生活。”本杰明停顿了一下，烦躁地摆弄着一段绳子，“但我认为他们确实是人类，只不过他们和我们有一点点不同。”

“信不信由你。”莉迪亚说，“我关心的并不是财富或声誉，我有更简单的办法来获得名利。此时此地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我们都是科学家。我们痴迷于发现新事物，但我们并非万恶之源。”

“不管怎样，当我们的世界得知了他们的存在，他们的世界便会就此消失。他们和我们的血脉如此接近，却又如此不同，我们绝不可能和这样一个物种和平共处。现代人类所到之处，原始物种都灭绝了。”

莉迪亚眯起眼睛，盯着本杰明，但她的语调还是竭力保持着平静，“我很清楚人类用科学的名义来为野蛮的行为辩护时，他们的嘴脸能丑恶到什么程度。我的曾祖父曾经是澳洲土著居民智商调查的研究对象之一，他的整个民族都被宣判为劣等人类……可现在出于害怕而掩盖如此重要的发现肯定是不对的。”

本杰明长吁一口气，摇了摇头。他凝视着这片弗洛里斯人藏身其中的丛林，说道：“这次的情况会更糟。我们和他们不属于同一个物种，这样的话，把他们当作劣等物种来对待就不存在道德方面的禁锢了。这不是害怕，掩盖这发现是我们必须负担的责任。”

“你这是在鼓励无知。你认为负责任就是把他们留在这里，假装他们不存在吗？我知道你对不打扰‘当地人’存有浪漫的幻想，但是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替他们做主呢？整个世界都处在变化之中。迟早有一天，人类的污染物和传染病会随着漂浮的垃圾或迁徙的鸟类来到这里。又或者，海平面会升高，淹没他们的家乡。在地球上，没有哪里能够逃脱人类的影响。我们手里有解决问题的方法，你却想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这些问题而死去？你不觉得自己的提议太自以为是了吗？”

本杰明无助地看了一下四周，不知道这茂密的丛林究竟是无辜的还是残酷的，但他知道这两个形容词都不够准确。

有没有办法能确保弗洛里斯人被看作是人类呢？

本杰明决意要找到一个明确的证据。

他四下搜寻，找到了弗洛里斯人丢弃的工具：一些制作粗糙的石器，手握的地方还经过打磨。这些石器没有装饰性的雕刻或花纹。

本杰明通过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他们的服装：头上的遮阳物是用带叶子的树枝编成的，披在肩上的兽皮可能是用来防止扛食物和工具时擦伤皮肤的。他们所有的服装都极具实用性。

本杰明还观察了他们的火坑。圆形的火坑是用光秃秃的石头围成的栏圈。他想起了他们那不像样的舞蹈和不成调的音乐，“那仅仅是兴奋时的表现，还是为了赏心悦目而有意为之的呢？”

本杰明找不到任何称得上“艺术”的东西，也找不到任何确凿的证据。

透过重重迷雾，两名生物学家望见部落的人们在海边挤成一团。

他们把年轻人的遗体安放在一张木筏上，然后把它推入水中。毫无生气的尸体半藏在树枝编成的窝里，显得更加瘦小和脆弱。

老人伫立岸边，望着木筏在浪间忽浮忽沉，直到洋流控制了木筏，把它拖进大洋的深处。老人的背后，部落的其他成员静立着，像石像一般默默注视着这场海葬。

忽地，一个女人瘫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涕泪横流的她用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不停地前后摇摆。

老人转过身来，走到她的面前，然后双膝跪地，将脸贴在地面上。

莉迪亚和本杰明沉默无语。两人同时放下望远镜，把脸转了过去。这一刻是那么的神圣，它比特洛伊战争更为古老，却又比早晨雷雨留下的水坑更为年轻。

撤离他们在岛上营建的营地不需要多长时间。他们之前就特别留意，尽量少留痕迹。

就在他们把物资装上船的时候，莉迪亚突如其来地说：“那年夏天，我参与考察的那个亚马孙部落里有个男人被杀掉了。那些旅游公司用树顶摄像机拍下了葬礼，然后让评论员在慢镜头里详尽分析了整个过程，还在电视上逐帧地放映。后来有人决定把尸体挖出来卖给科学家。我从来没觉得这么恶心过。”

本杰明点了点头。这时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他明白这是莉迪亚在表达“也许你是对的”。

他们细查了整个营地，捡起了垃圾、加工食品还有任何可能影响岛上居民的东西。

“可你知道这只不过是暂时的。”莉迪亚说道。她坐在船上，手扶着船舵，“人们一直在寻找未被开发的海滩，用来建造新的度假胜地。弗洛里斯人不可能永远这么藏着。”

本杰明喘着气，将船推离岸边，海水漫过了他的膝盖。“不会永远这么下去的。过几年我们还会回来观察他们的情况。”

“我们会回来？”莉迪亚抬了一下眉毛，“你指望在几年后找到点儿什么呢？”

“一些迹象。”本杰明跳进船里。他指着岸边的一小堆东西，就在离海岸线不远的地方。

这堆东西里有他前不久在雅加达拍摄的照片：摩天大楼和街头小贩;夜里闪耀的灯光和白天多姿多彩的城市;不同种族和不同信仰的一千万居民汇聚在这个尘世间的大都会里。他还留下了望远镜和瑞士军刀，以及一些纽扣、硬币和一套不锈钢餐具。他精心挑选了可以用野外工具箱里的器物消毒的东西。

在这堆东西的顶端，他留下了素描本。里面有一张手绘的小岛地图和许多关于弗洛里斯人的素描。他算不上艺术家，但是他尽力捕捉了感受到的东西——老人颇具动感的舞蹈动作;战斗中的力量和爆发力;两个朋友在对话时流露出的平凡友情;在难以言状的悲剧面前表现出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为什么这么做？”

“这些是来自外面世界的启示。也许他们会从中得到启发，从而离开家乡，去探索地平线以外的世界;也许他们会发明新的工具和新的方法……不管怎样，当他们最终见到我们时，他们一定会比现在更有所准备。”

本杰明还有一个隐秘的愿望没有吐露出来。他希望弗洛里斯人能够在自己的示范下，开始对艺术发生兴趣。一旦弗洛里斯人能创作属于自己的艺术作品，就很难否认他们的人类地位了。

“但他们也可能在这些东西的基础上形成一种宗教，或是为了争夺这些东西而开战。你不能预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本杰明。”

“或许不能，”他承认，“但是与外界接触与否不能只由我们单方面决定。你说得对，为他们做决定确实是自以为是的行为。我留下这些东西，至少是为了让他们能自己决定，是否要来寻找我们。”

“如果我们回来，发现他们对你的礼物并不感兴趣呢？”

“那我们就尊重他们不想做接触的决定。”

两人感受着洋流把小船拖得离岛越来越远。本杰明从背包里拿出罗伊卖给他的头盖骨碎片，毕恭毕敬地把它们放进海里。两人默哀了片刻。

莉迪亚长出了一口气，“我想知道以前有多少人做过和我们一样的事。我们常常赞美发现者，可也许那些‘不发现者’才更值得我们尊敬。”

“不能仅仅因为我们觉得故事有某种不可避免的结局，我们就一定给它那样的结局。我们还是有选择的。”本杰明回望着小岛，而洋流正推动小船加速远离。现在他看清了，这片丛林既不是伊甸园，也不是暗无天日之地。“现在，他们也能选择了。”

【责任编辑：敬雁飞】

①印度尼西亚的一个省，位于马鲁古群岛南部，首府是安汶。

②又称东印度群岛，是公元十五世纪前后欧洲国家对东南亚生产香料的岛屿的泛称。

③当地混合方言，这种语言属于印度尼西亚语族，夹杂了许多词根隶属于葡萄牙语和荷兰语的外来词汇。

④高度专门化的需求市场。

⑤指在国外旅行时，行为令当地人反感的美国人。

① 一种对不同研究结果进行收集、合并及统计的分析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