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传奇

程蕾蕾

公元2014年8月9日

储乐怡坐在电脑旁发呆。现在是周六的晚上七点半。储乐怡待在医生办公室的角落里，因为许久没有移动鼠标，计算机已经黑屏了。窄小的办公桌上除了电脑之外，散乱堆积着记号笔、圆珠笔、黑色水笔、科研记录本、第十一版《威廉姆斯内分泌学》、智能手机、喝了大半的珍珠奶茶、筷子，以及翻开的《盗墓笔记》。就这个弹丸之地，也不是获得住院医师资格才一年多的储乐怡自己的领地，这是她师姐王弗如的。

月初，云南突发大地震，中山医院紧急成立抗震救灾医疗队，连夜赶赴灾区。王弗如半夜接到通知，立即整装集合，凌晨即从上海飞赴云南。经过连续多日的紧张救援，现在她即将胜利归来。虽为同门姐妹，但储乐怡跟师姐的性格迥然不同，储乐怡是个典型八五后。不过呢，在师姐回来之前，她会把办公桌突击整理一下，彻底搞一次卫生。虽然，不管她怎么整理，师姐还是会重新擦拭的。嗨，有洁癖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妥协或退让，无论是实际生活中的卫生，还是工作中的秩序。

师姐就要回来了，储乐怡的数据还像一团乱麻。想起师姐刚才在短信里再三告诫这个已经进行了两年的课题的重要性，下周一她上班后必须看到整理好的数据表格，储乐怡就五爪挠心，坐立不安。

储乐怡感觉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再怎么挣扎也无法代偿了。她索性又去实验室看望了一下亲爱的小白鼠们，并且违反实验动物管理条例，给它们喂食了她早上去菜市场购买的新鲜鸡毛菜，还有酥皮花生米。嗯……反正今天也没时间进宿舍楼的公用厨房捯饬了。小鼠们欢快地啃食着加餐，在她的手掌心不停挪动、麻酥酥痒兮兮的。嗨，这些毛茸茸的小可爱，很快都将命归黄泉，为医学科研事业奉献出它们的生命。所以，储乐怡认为给它们隔三岔五额外加点餐很有必要、理所应当。

回到办公室，储乐怡继续托着脑袋想啊想啊。实验一拖再拖，师姐一定会生气。所以，必须先发制人采取有效措施稳住师姐。为了补充体力，并进一步开动脑筋，以便尽快想出跟师姐坦白以及求救的方法，她拿起手机，开始拨打医院对面吉祥馄饨的外卖电话……

中山医院坐落在上海徐家汇商圈内，全国人民都知道这个地段那是寸土寸金，因此虽然医院的规模很大，实际上却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建筑面积的局限性，造成了医生办公室的极端紧缩，基本上只有高级职称的医生才会拥有一张办公桌，譬如王弗如副主任医师。而住院医师，都是站着干活的——站着查房，站着写病历，站在办公室里开会。王弗如是中山医院内分泌科的后起之秀，尤其在人体生长激素领域的研究为人瞩目。她不但聪颖刻苦，而且拥有一颗热爱医学的心灵，对病人从来都是设身处地为其考虑，是为数众多的糖尿病、甲状腺功能亢进等患者衷心爱戴的医生，更别提那些叽叽喳喳的儿童患者了。储乐怡在等待吉祥馄饨的空当，回想起师姐的光辉事迹，只能大摇其头自叹不如。她的脑子一会儿一个思路，眼睛一转，又想到这段时间师姐家里一大摊子事情，只能全部撂下，真是太不容易了，这半个多月都没见着嘟教授了。

嘟教授，小名嘟嘟，大名李黠，是王弗如的宝贝女儿。因为王弗如夫妇都是中山医院的医生，而且老人不在身边，所以王弗如在辛苦工作的同时，还要负责照顾孩子。但她天天忙得四脚朝天，因此，嘟嘟从小就跟着妈妈在医院里混。尤其是放寒暑假的时候，基本上就跟着老妈上班，在医生办公室游荡、做作业、画画、看童话书，于是跟内分泌科的年轻医生和研究生混得非常熟。大家也都喜欢逗这个剪着童花头、两边脸颊肉嘟嘟的可爱小姑娘玩。王弗如有点洁癖，怕嘟嘟四处乱碰乱摸，就上网淘宝了一件小朋友穿的白大衣，叮嘱嘟嘟到了办公室就穿上。储乐怡紧跟着就给这小姑娘整了个空白胸牌，嘟嘟依葫芦画瓢在胸牌上写上了她的姓名，最搞笑的是“职称”一栏，她自作主张填上了“教授”。不是前一阵韩剧《来自星星的你》超级流行嘛，科里不少年轻女医生和护士小姐都迷上了其中的男主角都敏俊“都教授”，嘿嘿，这样一来，大家干脆就喊嘟嘟“嘟教授”了……

哈，想想当医生真是身不由己，临床、科研、教学不算，还有各种支边和抢险任务。储乐怡琢磨着，自己要支边得早点去，否则有了孩子太麻烦了。师姐王弗如为了完成紧急的抗震救灾，不得已只能劳驾年迈体弱的父母来上海。否则，嘟嘟爸爸天天待在手术室不能准时下班，嘟教授可咋办，恐怕连饭都难吃上……不过，师姐总算现在要回来了，嘟教授那可爱的小脸蛋又可以在办公室里出现了。

公元2014年8月11日

清晨七点二十，一大早忙完了家务，请钟点工阿姨把嘟嘟送去暑期班，王弗如来到了办公室。她把包放在办公桌上，皱了皱眉头。显然，储乐怡那个丫头临阵磨枪整理过了，但还是凌乱不堪，中午科会后得重新收拾一下。她拿出手机逐一查看，今天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七点半常规病房查房，然后去门诊帮班。没办法，门诊压力太大了，因此，即便排班在病房，查房之后大家也都要轮流去看门诊。门诊基本上要忙到十二点，然后到食堂赶紧随便吃点东西，今天是周一，常规中午十二点半开科会，主要是通报最近一周的临床医疗、科研和教学工作，以及最新学术进展。

周末两口子商议的结果，父母还是要回老家，去哥哥家住，毕竟他们医保之类的各种关系还在那里。这也就意味着，从今天开始，王弗如又得带着嘟嘟继续娘俩相依为命的日子了。

好不容易忙到下午五点，总算把各种事务暂时收了个场，王弗如捋了捋散落下来的刘海，眼角正好瞥到钟点工阿姨把嘟嘟送进办公室。嘟嘟甩着两只手，蹦蹦跳跳走在前面，阿姨双肩分别背着她的书包和游泳包。嗨，为什么小孩子都要放暑假呢？对于他们这种双职工家庭，假期不知有多难熬。还好嘟嘟的学校联合徐汇游泳馆开了个暑假班，早上上班之前送过去，有老师看着做功课，管一顿中饭，下午再安排学游泳。否则的话，王弗如都不晓得该把这个精灵古怪的小东西怎么办……

嘟嘟迎面碰上储乐怡，两个活宝大概是有些日子没有见面了，马上异口同声地吵吵闹闹有说有笑，她这个老妈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王弗如接过阿姨递过来的包放在椅子上，突然想起都大半个月没跟嘟嘟的暑假班老师联络了。她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摸出手机，开始拨打蔡老师的号码。

蔡老师刚从师范大学毕业三年，正好也是嘟嘟班级的语文老师，对教学非常认真负责，跟各位家长都很客气。

“喂，蔡老师吗？我是李黠的妈妈。蔡老师啊，这段时间李黠表现怎么样啊？”

“哦，王医生你回上海啦？我正想跟你联系呢……”

“蔡老师，是不是李黠的作业没做好啊？”

“不是啊。王医生，是这样，昨天我们班级韩笑的妈妈跟我说，韩笑可能是性早熟，全家急得不行，韩笑妈妈焦虑得都哭了，她听说你是内分泌专家，跟我打听你的电话号码。我问了李黠，说你已经回来上班了。这不，孩子们刚放学，我也正好想给你打电话呢。”

“哦，没问题的。你把我的号码给她，让她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那真是太好了！李黠妈妈，我先替韩笑妈妈谢谢你！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孩子早发育真是个头疼的问题，现在才四年级，几乎每个班级都有这样的小朋友呢……我们学校前不久也上了一次教师培训课，让大家都对这事提高认识……”

挂了电话，王弗如的心里一沉。性早熟，正是她的研究重点，每天面对的病人中，不乏早发育的孩子，但是没想到嘟嘟的同学中就有这样的问题。

当天回家吃完晚饭，王弗如陪嘟嘟捏了一会儿彩泥，就催促女儿洗澡。嘟嘟一阵乱擦后从冲淋房出来，半年时间，小孩子长得真快，这都快一米四了，又高又瘦，王弗如拿着浴巾一边帮嘟嘟擦拭身体，一边仔细看她的小胸脯。嘟嘟叽叽喳喳像个小黄莺一样讲个不停，整个家里就她一个人的声音。王弗如顺手拿过睡衣，帮嘟嘟套下去，同时，下意识地摁了摁她的乳头。

嘟嘟虚张声势地鬼叫起来：“老妈，你干什么呢？！”

王弗如轻轻地问：“嘟嘟，妈妈这么摁，你疼不疼？”

嘟嘟是个十分聪颖的孩子，她飞快地察言观色了一下妈妈的神情，随即作答：“你没用力啊，不疼，倒是有点儿痒。”

王弗如长吁了一口气，赶紧让嘟嘟穿上衣服睡觉。还好，是自己神经过敏草木皆兵了。医生啊，哪怕工作的时候再冷静克制，还是无法理智地对待自己的亲人啊，更何况是自己的孩子。

性早熟，也就是俗称的早发育，是儿科内分泌系统的常见疾病，已经成为一个普遍的社会问题。如今中国儿童性早熟发病率已经达到百分之一，即一百个孩子中就有一个是儿童性早熟。女孩子可能表现为乳腺提前增大，男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出现阴毛、腋毛等。导致这种发育异常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可能是大脑等中枢神经器官发生了病变，或者长了内分泌腺肿瘤。不过，现在早发育如此普遍，主要还是与环境中内分泌干扰物的刺激有很大关系，譬如过多进食含有激素类的鸡肉食品等，以及在有意无意中摄入了外源性性激素。一些化学结构与雌激素相仿的物质被孩子从饮食中摄入后，就会发挥雌激素的刺激效应，让小女孩乳腺提前发育。

小孩子入睡总是特别快。嘟嘟前一刻还骨碌碌转着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跟王弗如讨价还价这个周末的英语课是否能够请假，过了不到五分钟，她就小脑袋一歪，去会周公了。王弗如把印着小梅花鹿的薄绒毯子扯过一角，轻轻搭在她的小肚皮上，转身站起，拧亮书桌上的台灯。虽然嘟嘟并不是早发育，但这个话题还是再次揪紧了她这颗又是母亲又是医生的心。孩子呱呱落地，当妈的就从此不能消停。吃不下要烦，吃得太多呢又要担心肥胖臃肿;多动症让人头疼，但过于安静不讲话的小孩呢，又生怕是孤独症;等到上学了，孩子不爱念书真是让当妈的心力交瘁，可是过于执着学习的呢，早早戴上眼镜又让当妈的心疼难忍。总而言之，操不完的心。

正当王弗如胡思乱想之际，她的手机嘀嘀了两声。咦，谁这个时候还发短信啊？她抄起手机，是韩笑妈妈发来的：“王医生，蔡老师说你回上海了，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你，实在是我们全家都六神无主乱了方寸。韩笑爸爸刚加班回家，我们商量了，想明天带韩笑到你们医院请你看一下，不知道方便吗？”

王弗如定了定神，马上给韩笑妈妈回复了一条短信：“没问题！明天上午我正好专家门诊。”

然后，她打开电脑，开始了每晚的例行功课。这两年来，她带着储乐怡一直在做的课题至今都没有得出有意义的研究结果。但是，她始终坚信这个研究方向不会有错。双酚A在国内儿童性早熟如此高比例的现象中扮演着罪魁祸首的角色。双酚A，在工业上是合成聚碳酸酯和环氧树脂等的原料。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广泛应用于制造塑料奶瓶、儿童水杯、食品和饮料罐内侧涂层。实际上，在如今的社会，塑料已经成为人类不可或缺的基本组成部分，双酚A无处不在，到处都有它的身影。但是，又有多少人了解，被用于制造塑料的双酚A会导致内分泌失调呢？既往的研究已经表明，双酚A属于低毒性化学物，国内外进行的动物试验发现双酚A有模拟雌激素的效果，即使很低的剂量也能使动物产生雌性早熟、精子数下降、前列腺增长等。此外，还有研究显示，双酚A与肿瘤发病率及呼吸系统疾病哮喘相关联。因此，无论国内外，均在前些年颁布了正规法律，禁止采用双酚A制造婴幼儿奶瓶。然而，除了奶瓶之外，孩子还会用各种颜色鲜艳的塑料水杯和餐具进食，与此同时，很多与食品直接接触的包装内层也都是塑料成分，这些危害又有谁能注意到呢？更令人不安的是，虽然人类应用塑料的历史不过百余年，但塑料制品的飞速泛滥，整个地球上已经找不到没有被双酚A污染过的净土了——甚至在南极帝企鹅的体内，都能检测到双酚A的存在。这或许也是当前人类不孕不育症患病率节节攀高的原因之一吧。

王弗如的研究目标十分明确，在证明双酚A作为雌激素化学结构类似物对人体内分泌有明确危害的基础上，研发如何在最大程度上削弱业已存在的双酚A的不良效应。她的思路冷静清晰，既然双酚A在人类的生存环境中已经无处不在，那么，无论怎样当心，人类，尤其是孩子，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双酚A污染之下，或多或少地摄入这种雌激素类似物。如果能找到一种方法，可以在不经意间将双酚A转变为对人体无害的物质，那才是真正有意义的解决手段。

王弗如揉了揉眼睛，把在网页上查到的英文文献转为word文档，然后将字号调大了一倍，定心看了起来。

公元2014年8月12日

夏日的阳光格外炙热，尤其王弗如家的客厅阳台是朝东的。六点不到，王弗如被闹钟叫醒，她悄悄爬起身来，发现嘟嘟又把薄绒毯子给蹬了，熟睡时还把小睡裙撂了起来，露出鼓鼓的小肚皮。她在女儿香喷喷的小肚皮上亲了一口，盖上毯子。

王弗如轻轻走出去，关上房门。她先把昨晚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然后到厨房抓了两把香米淘洗后开始熬粥。待会儿从冰箱拿出包子微波炉转一下，就是相当像样的早饭。李胜不晓得昨晚几点才回来，肯定又累坏了，他换下的汗衫一半在脏衣篮里，一半干脆拖在卫生间的地上。主卧室的门紧闭着，应该还在呼呼大睡。这是他们的默契，如果李胜晚回，王弗如就跟嘟嘟睡，否则两个大人都休息不好。

就在王弗如洗漱的当口，李胜踢踏踢踏起床了。

王弗如含着满嘴的牙膏泡沫含糊不清地问：“几点回来的？昨晚又有急诊啊，你怎么总是这么倒霉呢？”

李胜满不在乎地说：“那又有什么办法？本来八点钟就做完最后一个病人，想着回家还能陪嘟嘟玩一会儿。结果，连续来了两个急性心肌梗死，我只能继续干，每人放了两根心脏支架。还行吧，到家十二点半。”

王弗如说：“今天没手术吧？悠着点吧，毕竟不是铁打的，中午抽空眯一会儿。”

就在夫妻俩絮絮叨叨你一句我一句有搭没搭讲着话的时候，嘟嘟拎着她的小短裤一路小跑进卫生间上厕所，撒完尿赶紧跑出去。王弗如喊：“别上床了，到点了，起来了！”嘟嘟装作没听见，一溜烟又躺倒在床上。王弗如打开嘟嘟的房门，把空调关了，再打开窗户通气。她转过身来，嘟嘟背对着她，继续装模作样睡觉。王弗如看着女儿真是又可气又可乐，在她的小屁股上扇了一下，“小懒蛋，起来啦，马上薛阿姨就要来接你上学去了。”

听到这句话，嘟嘟一骨碌坐了起来，开始质问妈妈：“为什么要上暑期班啊？我不想上暑期班！真是的，暑假里也不能睡懒觉。”

“起来吧，宝贝。睡懒觉有什么好的，人要有规律，大自然规定我们就是应该早睡早起！再说，暑假班，跟同学们在一起，大家一起玩儿，多好呀！”

“可是，又不是每个同学都上暑期班！”

“上暑期班的同学才好呢，哎，你们班韩笑不是也去吗？”

“韩笑……”嘟嘟的眼睛一转，她问，“妈妈，什么是早发育啊？”

“呃？早发育？你听谁说的？”

“就是韩笑啊。韩笑说，她可能是早发育，她妈妈都急死了，她自己也很害怕。”

“嗨……小孩子别问这么多啦。还不赶紧去刷牙？”

一如既往的忙乱。一如既往的催促。一如既往的加快步伐。一如既往的争分夺秒。每周二上午的专家门诊，每次都人满为患。八点开诊，王弗如踏入诊室正好七点五十五分。她赶紧打开电脑，换上工作服，拿出处方图章，又检查了一下打印机纸屉里面的纸张是否充足。然后她稍微定了定神，喇叭里传出电子叫号系统的声音，呼叫第一位病人。就在第一位病人推门而入的时候，另外两个人也挤进了诊室，正是韩笑和她的妈妈。王弗如跟韩笑妈妈开家长会的时候打过几次照面。韩笑妈妈与王弗如年龄相仿，中等身材，体态匀称，蓬松的齐耳短发挑染成黄褐色，显得知性又干练。不过，现在这张知性又干练的脸上，布满了焦虑的神情。

“王医生，我是韩笑妈妈啊，我一大早带着韩笑赶过来，排了半个小时队，也没有挂上专家号！”

“不急的，韩笑妈妈，我给你加个号，就是要麻烦你按照顺序等一下。”

“没事的，王医生，我今天请了半天假，不着急。”

韩笑妈妈拿着加号单出去了。王弗如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乍一看，韩笑的个子比嘟嘟高出了约莫半个头，块头也比嘟嘟大，不过看上去挺文静，挨在妈妈的身边怯怯的。是啊，孩子毕竟是孩子，如果发生性早熟，身体会出现一系列提前发育的征象，扰乱正常的成长过程不说，还会造成孩子骨骺提早闭合，影响成年后的身高。更有甚者，早发育引起的女孩乳房发育甚至月经过早初潮，会让懵懂的孩子措手不及，严重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

忙碌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半了，叫号系统才终于喊到韩笑。王弗如仔细询问并进行了体格检查，韩笑的程度不算严重，只是乳腺有提前发育的苗头，其余都还比较正常，暂时并不需要药物干预治疗。韩笑妈妈说，也是在无意中给孩子擦澡时才发现十周岁不到的女儿怎么小胸脯鼓了起来，因为没有相应的医学知识，全家乱成了一锅粥。现在给医生看过，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王弗如叮嘱她们要尽量避免进食鸡肉等可能含有激素的食物，让孩子多参加体育锻炼，应该问题不大。

这时，韩笑妈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她临出诊室时才仿佛大梦初醒，又回过来跟王弗如说：“真是太感谢了，王医生。你看，我这都忙糊涂了，正好这个礼拜天，我们公司给孩子们举办‘小小化学家’的活动，这也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品牌，每年暑假都在全国各个大城市举行的，不晓得李黠要不要一起去参加？喏，这是我的名片。”

王弗如看着韩笑妈妈递过来的名片：卓越化工，何秀琳，研发部高级工程师。她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赶紧说，“那真是太好了！李黠今天早上还在吵，说暑假还要上课，正闹情绪呢，我们一定去。”

公元2014年8月17日

在出发之前，王弗如先上网查了卓越化工的“小小化学家”活动。还真是不错，作为世界排名前三的超大型化工企业，卓越化工为了回馈社会，从2001年起，每年夏天在北京、上海、广州、武汉、成都、西安等大城市举办为期一周的儿童化学实验，由卓越化工租借场地，并招募青年志愿者陪着孩子们一起做化学实验。每次活动反响都很好。据说，这个免费的入场券，年年都炙手可热呢。

终于到达了浦东的上海科技馆，天气格外晴朗，蓝天白云映衬着孩子们的阵阵欢声笑语。因为科技馆也在举办“暗访夜精灵”的萤火虫展，人群特别拥挤。王弗如带着嘟嘟顺利与何秀琳母女会合，两个小姑娘马上撇开了老妈，手拉手排队进入场地。实验是开放式的，家长们在围栏外能看到孩子们的一举一动，更有老爸们带着长枪短炮，像狗仔队围追明星那样，亦步亦趋追拍不停。

何秀琳说;“王医生，咱们不用管她们，我们公司的青年志愿者都对这个活动专门进行培训过，没问题的。”

王弗如目送着两个小孩一本正经地套上做实验的围裙，戴上护目镜，在看完电视屏幕上关于本次实验的介绍后，每两个孩子一组，由一位年轻员工陪护，鱼贯向着实验台走去，她也笑了，“你们的活动确实很好，嘟嘟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兴奋了。”

何秀琳也笑了，“哎，有机会跟同学一起玩儿，哪个孩子都是求之不得呢。”

那边，“污水变清”的实验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这边，两个妈妈坐在一起，聊得相见恨晚。王弗如和何秀琳发现彼此居然是老乡，这一下子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何秀琳一提及韩笑早发育的事情，还是忧心忡忡。她说因为自己是搞化学的，对孩子的饮食已经很注意了，凡是鸡肉汉堡之类的垃圾食品尽量不让女儿吃，没想到还是没能完全避免这个问题。王弗如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她也向何秀琳介绍了自己的研究方向，以及塑料制品中雌激素类似物双酚A在整个地球造成的污染是多么广泛。摄入双酚A的个体，对这种物质的排泄代谢能力不同，这或许是导致当前各种生殖异常以及孩子性早熟的重要原因之一。何秀琳非常赞同，说：“是啊，想想我们的母亲，当年生孩子哪有现在这么麻烦，现在单位里的小年轻动不动就滑胎，要不就是根本怀不上！”

讲到这里，何秀琳恨恨地说：“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发明塑料呢……”

王弗如笑了，“韩笑妈妈，对于塑料，你可是专家，我这是班门弄斧了。我记得塑料问世已经超过了整整一百年，而这一百年，也是人类科技和文明加速发展的一百年。我们取得的创新和发明，远远超过了既往的数千年甚至数万年人类历史，这其中塑料的发明功不可没。你看看，如果没有塑料，我们怎么能顺利制造飞机、大型轮船，还有我们的各种生活用品？就连我们现在坐的凳子，孩子们做实验穿的隔离围裙、戴的护目镜，哪样少得了塑料？”

何秀琳点点头，说：“是啊，你知道吗？其实我就是搞特种聚氯乙烯研发的。譬如航天航空用的增强塑料，防火消防用的玻璃纤维等等。我也知道塑料在当前人类社会的用处是无法估量的。可是……自己的孩子无意中遭受到塑料中双酚A的污染，心里怎么能过得去！”

王弗如说：“韩笑妈妈，你千万别再纠结了。首先，韩笑的症状说起来是很轻微的，严格意义上来说还算不上性早熟。只要今后在生活上注意一些，我觉得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其次，世上万事万物哪有十全十美的，有正面也就一定会有负面。我倒是觉得，塑料，对于人类的文明进展不可或缺，双酚A的污染问题，只是白玉微瑕。我相信，这个问题一定会被克服。”

讲到这里，王弗如看看何秀琳仍然有点不置可否的神态，继续说：“科学发展的历程，很少有一蹴而就的，绝大部分都是在盘旋曲折波浪式前进，有高潮也有低谷，不过总的趋势，就是我们不断告别黑夜，走向光明。科学发展史上的蒙昧事件还少吗？想想看，意大利思想家布鲁诺因为坚持日心说被罗马天主教廷活活烧死。我们刚才走过科技馆的时候看到了很多萤火虫，‘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古诗的意境如此美妙，我国古代竟都认为萤火虫是从腐烂的草丛中自然形成的呢。还有，就拿最近的来说，我上大学的时候看到《外科学》上写着，胃溃疡等消化道糜烂病变是因为胃壁分泌盐酸太多，为了控制病情，要采用毕I式或毕II式外科手术，切除一部分胃壁，以减少胃粘膜盐酸的分泌。但实际上呢，1982年，澳大利亚消化科医生巴里·马歇尔观察到胃黏膜中有一种幽门螺旋杆菌与慢性胃病发病有关。为了证实这个想法，他甚至自己吞下了幽门螺旋杆菌的培养液。他这种大无畏的精神揭开了胃肠溃疡真正元凶的面纱，他也因此获得2005年诺贝尔生理学与医学奖。全世界消化道溃疡的治疗原则因他而改写，曾经在全球各个国家普及的毕I式或毕II式胃切除手术终于被摒弃，代之以抗幽门螺旋杆菌治疗。还有，我是个内分泌科医生，从我学医行医以来，内分泌领域的进展和变化，用‘翻天覆地’几个字来形容都不为过。单单一个糖尿病，就不知道发现了多少亚型，各种治疗措施也竞相争艳，有一种比较新的降糖药物是从南美巨蜥的口水中提炼出来的……所以，我们的脚印，就是从黑夜走向白昼，总体不断向前。发现问题并不可怕，重要的是如何想方设法去解决问题，而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固步自封。有些人不是说现在国内的污染太严重了，就是说食品安全存在很大隐患，而从前我们如何如何怎样怎样。作为一名医生，我喜欢用数据来说话。从前，我们倒是没有双酚A没有三聚氰胺没有地沟油没有苏丹红，不过一百年前，中国人的人均寿命不超过三十五岁！现在呢，现在上海人均寿命都超过八十了，而且还在继续延长……”

孩子们的实验进行了整整一个小时，她们也天南海北聊了整整一个小时。

等到嘟嘟和韩笑每人手执一张“小小化学家”的证书朝着她们奔过来时，两人已经变成一见如故的朋友了。

王弗如爱怜地帮嘟嘟擦着汗，说：“你看看，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我看你哪儿是在做实验，简直是当土匪啊，头发乱成这个样子。”

“妈妈，妈妈，真是太好玩儿了！没想到做化学实验这么有趣！大姐姐先给了我们一杯很脏的水，然后用一块神奇的布浸过之后，就变成很清的水了！”

“哦，真的吗？”王弗如说，“那你能告诉妈妈，是为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嘟嘟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因为那个神奇的布，有吸附作用，把脏东西都吸掉了！”

何秀琳马上给孩子们解释起来：“嘟嘟，笑笑，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任何一种东西都是由化学元素组成的。化学元素就好像小朋友，不同的小朋友在一起，就组成不同的物质。而且呢，这些小朋友还很调皮，做游戏的时候一会儿跟这个人玩儿，一会儿跟那个人玩儿，不同的玩伴在一起，就是物质的重新生成和组合。神奇抹布有一个特别的本领，把脏水中的垃圾都吸附到它身上去了。”

韩笑马上搂着嘟嘟的肩膀说：“妈妈，我们俩现在不是韩笑和李黠了，那我们变成一个新的什么了呢？”

王弗如笑着接上去：“你们现在的新名字叫做捣蛋鬼！”话音一落，四个人笑成一团。

“所以，化学真是太好玩儿了，对吗？”王弗如说，“今天玩得开心了吧！”

没想到，嘟嘟听到老妈的最后一句话，马上敏感起来，“啥意思？我可不会马上回家，我要跟韩笑一起吃中饭的。”

“就是就是，我们刚才做实验的时候就约好的。”韩笑也叫了起来。

两个妈妈无可奈何地对视一笑，真是没有办法啊。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何秀琳老早就订好了餐厅，想让她们好好乐一乐。两个孩子又高声欢呼起来，像两只小猴子一样冲在了前面。

番茄餐厅恰如其名，格局布置和菜式都讨孩子喜欢。两对母女坐在靠窗的雅座，嘟嘟和韩笑自作主张，让妈妈们别说话，由她们来点菜。王弗如和何秀琳看着两个小姑娘一边翻菜单一边嘀嘀咕咕的，真是哭笑不得。

正在这时，王弗如的手机响了。她低头一看，是储乐怡那个小妮子的号码。刚接通，就听到储乐怡的大嗓门：“师姐，师姐！你在哪里啊？我听你的话，把数据重新测算整理过了，你的预感果然没错哎，上个月的实验，饲料中加入双酚A的小鼠，果然提前发育了！”

“那有什么奇怪？别人的试验其实老早就证实了，双酚A会扰乱动物体内的激素水平。我要的是第二部分的试验数据！”

“这个……师姐啊，你对我要以鼓励为主好不好？我听你的话已经很用功了，不过第二部分的还没有整理好，你不要急呀，我今天加个夜班，争取弄出来。”

王弗如放下手机，两个孩子已经点好了菜，嘟嘟得寸进尺，说：“妈妈，吃好饭后，我能不能去韩笑家里玩一会儿？”

韩笑马上站起来煽风点火添油加醋：“是啊，阿姨，李黠还从来没有到我家玩儿过呢！我家阳台上新买了一个太阳花秋千，就让李黠到我家荡荡秋千吧！”

结果……两个小孩“玩一会儿”的真相，最后以在韩笑家里吃了晚饭才收场，王弗如连推带搡把嘟嘟给赶进了前来接老婆女儿回家的李胜的车。

为了工作方便，王弗如家与医院只有一墙之隔。车子驶入小区大门时，王弗如跟李胜说，今天嘟嘟疯也疯够了，让她回家直接洗澡睡觉。自己心里还是不放心储乐怡那个冒冒失失的家伙，这丫头马虎不说，还拖拉，这次的动物实验已比既定计划晚了整整一个礼拜了，还是得亲自去实验室看看储乐怡到底搞得怎样，今晚才能睡得踏实。

公元2044年8月11日

傍晚六点。

夏天的六点，太阳的余晖还明晃晃的。李黠跟老爸李胜在小花园里支起了轻便的记忆塑料桌椅。薄薄的压缩塑料片刚从包装盒里拆出来，一遇到空气就会膨胀成形。这套纯白的桌椅雕花繁复，是王弗如中意的古典风格。今天，是李黠的宝贝女儿润润十周岁生日。这不，全家刚搬到松江新购置的小别墅，终于整理好了东西，就请至交韩笑一家来做客，好好庆祝热闹一番。

六点半，夕阳终于落下了西山。正好韩笑驾驶的家用太阳能飞车停驻在小花园的草坪上。李胜退休之后对飞车超级感兴趣，连忙迎上去，仔细端详韩笑的座驾。韩笑的飞车车身是醒目的橘黄色，椭圆形的钢化塑料车舱在散发莹莹淡绿色光芒的草坪上显得格外漂亮。韩笑看到李胜的专注目光，笑了：“李叔叔，你上个礼拜不是说很中意我这一款飞车吗？正好现在试驾一下！”

李胜正等着这句话呢，他摩拳擦掌，高声喊上了润润，祖孙俩迈入了驾驶舱，在轻微的排气声中，家用太阳能飞车缓缓升起。这款飞车果然性能非同一般，噪音小，加速度快，而且稳定性无与伦比。因为基本上采用了新型钢化工业塑料，自身重量非常轻便，特别符合飞车的性能改进。眼看着橘黄色的飞车盘旋着越飞越高，何秀琳拉着王弗如的手说：“看样子，这回不给老李换车大概是不行了！”

天空中，李胜搂着心爱的外孙女指点江山，正讲到兴头上呢：“润润，你看，那片发光的像镜子一样的，就是月湖！”

润润拉着飞车舷窗扶手，往下望去。月湖是上海最大的人工湖，静静地躺在松江的地标——佘山的脚下，初上的满月，向着大地洒下烟笼寒水月笼沙的银白光芒，月湖宽阔的水面，在月光下泛出淡淡波光;松江月湖公园，半个世纪来，以各种形态迥异的雕塑而闻名，现在爷孙俩飞翔的高度，已经无法仔细观看雕塑的细节，但几个著名的大型雕塑的形态，依然在夜光中隐约可见。看，那座黑色铸铁的高大京剧花脸雕塑，在一旁数簇夜风吹拂下的合欢花散发出的阵阵暗红色光芒映衬下，迈开的脚步仿佛灵动起来，显得威武又稳重;那组题为《中国圆屋顶》的雕塑，二十余个形态一致的圆钝铸铜椎体，在下垂的婆娑柳枝那星星点点蓝绿色荧光点缀下格外醒目，显出厚重的生命力;凭湖临风的花岗岩作品《远望》类似一个轻巧的门框，石缝宛如人的眼睛，象征着视线收拢后由洞中穿越而过，再现的是宽广的世界，这个灵动的雕塑，在湖边草丛依稀的草绿色荧光陪衬下，仿佛能窥见过往的回忆和未来的梦想。“还有那儿！”润润兴奋地拉着外公的胳膊，“看那边！”在茂盛的樟树林中，铸铜雕塑《小水石》形如水滴，如同一个个孤独的生命散落在忽明忽暗的墨绿色植物光芒中，努力适应着周围的环境，它们集体朝同一个方向行进，却又互相隔离，仿佛在孤独地寻求自身的真理。李胜刚想指点润润向下观看车舱左边的日本石雕群组，突然接到李黠的电话：“老爸，你都飞了一刻钟了，客人全部入座，就等你跟润润了，还不赶紧下来！”

“马上马上，我们再飞高两百米就下来！”

李胜操纵调控仪表盘，飞车继续上升。哇，好美，延伸的市区繁华夜景映入眼帘。美丽的上海，不愧是东亚第一大城市，火树银花不夜天，纵横交错的交通主干道上，璀璨明亮的人工照明流光溢彩，仿佛流动的乐谱;星罗棋布的建筑中，也不乏明亮的灯光;但是，更多的还是充溢其间的各种绿化带植物散发出的自然生物荧光，它们或浅粉、或明绿、或淡紫、或鹅黄、或天蓝，五彩纷呈，与人工照明相互映衬，色彩靓丽斑斓，让上海的夜景形成了一幅完整的绚烂彩色泼墨图画。更为精致的地方在于，无数块绿化带植物的生物荧光，随着空气的流动不断变换光亮的强度和密度，让这幅令人为之惊叹的泼墨图画更加栩栩如生。

李胜搂着润润稚嫩的肩膀说：“润润，多美啊，我们的城市！而且，自从你外婆跟储外婆还有何外婆她们发现了让植物发光的办法，现在全世界每座城市都像我们的上海这么美。”

“我的外婆，真了不起！”润润骄傲地说，“不过，外公，你要是再不下去，了不起的外婆就要对你发火啦……”

“哈哈哈哈哈……”在祖孙俩欢乐的笑声中，橘黄色的家用太阳能飞车终于返航。润润一下飞车，就向花园当中的餐台奔去，看着外婆精心烹制的一大桌美味佳肴，简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夏夜，老朋友们围着餐桌大快朵颐，身旁两棵移植的石榴树盛开着满树火红的艳丽花朵，跟沿着木栅栏院子的一溜洁白栀子花相互映衬，轻微闪烁的色彩仿佛一首醉人的小夜曲。

何秀琳说：“王医生，你这退休之后，厨艺越发大长啊。”

李胜听了打趣道：“呵呵，她哪里能退得了休啊，还不是每天去医院。这桌子菜，幸亏你上周让韩笑送来的那套高级智能塑料厨房帮手！我说现在还真是神了，记忆塑料啥都能干，就拿那个面条机吧，把面粉放进去，它自己发面，自己把面条挤出来，尝尝这个长寿面，多劲道……”

还没等李胜话音落地，润润就抢先哧溜吸了一口面条，没想到给酱汁溅了小花脸，大家看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中，一只熟透的石榴大概是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了吧，“扑”的一声落在了草坪上，惊起一团小小的火红色光芒，把飞翔着的几只小萤火虫的光亮给压了下去。

何秀琳端起酒杯。在餐桌中央摆放的百合花洁白柔和的光芒下，酒杯晶莹剔透，美酒佳酿香气醉人。她感慨万千：“王医生，咱们认识有三十年了吧？三十年前，我们都还年轻，现在，我们呢，都老了。不过，三十年前，我们哪里能想象得出，现在的生活，现在的世界，是这样的美好。”

“是啊，”王弗如的口气中也充满了感情，“如果那时候没有碰到你，我们还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呢，哪能那么顺利歪打正着。”

“当然不是，王医生。我现在还记得你跟我讲的话，人类的发展，总是在努力地走出黑夜，奔向光明。咱们的合作是因缘际会，但还是你的意念起了最主要的作用。储医生不是说了吗？我们这颗星球的不夜传奇，归根到底，是你的成就。”

“储医生？”润润的耳朵别提多尖，听到两位外婆的谈话，马上见缝插针，“外婆，你们是在说储外婆吗？我们不是明天就去南极旅游了吗？储外婆正在那里等着我们呢。”

说曹操，曹操到。就在这时，储乐怡的来电恰巧到来。王弗如看到左手戒指上的信号，往餐桌上方伸手一点。

储乐怡的影像出现了。她也老了，不过她老了也是一个嘻嘻哈哈的老不正经。这不，她宣称人一生工作四十年就可以了，四十年之后就要按照自己的意愿随心所欲地生活。这个储乐怡，居然异想天开跑到南极去了，而且一待就是三个月。原本打算前两天打道回府的，听说王弗如为了满足润润的要求，打算举家去南极旅游，她就按兵不动了，非要给王弗如做导游，然后一起返回上海。

餐桌的上方，闪烁迷离的空气里，储乐怡穿着轻便的强化保暖纤维塑料保暖服，样子比王弗如她们年轻时冬天穿的羽绒服还要薄一些。上海的盛夏，正值南极的极夜。她站在南极冰天雪地的海边，背后是巍峨耸立的洁白连绵的冰山。储乐怡张开双手，向着王弗如大呼：“师姐，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到啊？我给你们准备了好多礼物呢！”镜头往下移，好家伙，她脚下一群稚态可掬的帝企鹅宝宝，在莹莹淡紫色光芒的极地苔藓上摇摇又摆摆，真是可爱极了！润润兴奋地尖叫起来，“我要一只！储外婆，你答应送我一只当生日礼物的！”

“别着急，别着急。储外婆好玩儿的东西多着呢！”虚拟屏幕里的储乐怡朝他们摆摆手，像变戏法一样，掌心突然出现了一小盆蓝莹莹的花朵，小穗状花絮娇艳欲滴。“嘿嘿，储外婆厉害吧，南极一共只有三种能开花的植物，我硬是给你找到了一棵，种好了，等你们过来欣赏呢……”

然后，储乐怡转向王弗如，“师姐，真心希望你来南极看看。现在是极夜，原本不是最佳旅游时机，不过，正是由于你的不懈坚持和天才发现，咱们的地球已经变成了一颗告别漆黑夜晚的行星，极夜的南极更加靓丽。来看看吧，这些散发着荧光的地衣苔藓，它们有些暗红，有些宝蓝，有些翠绿，在它们美丽的光线下，南极的夜晚从此不再伸手不见五指。是你，师姐，赋予了黑夜流光溢彩的生命。”

“又在疯言疯语了。”王弗如轻轻笑了一下，“哪能说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没有你，没有何工的鼎力相助，没有大家伙儿的众志成城，我一个人两只手又能干出些什么呢？”她的视线从虚拟屏幕上的储乐怡移向簌簌作响的桉树、芬芳清丽的香樟和枝叶繁茂的槐树。它们在夜色下，随着清风摆动，荡漾着一波又一波不同色彩的柔和光线。储乐怡的总结没错，地球，已经变成了不夜星球，凡是有植物的地方，夜晚都不再漆黑一片。柔和的植物荧光虽然不是非常明亮，但应付一般活动足够了。除非在特殊需要明亮光线的地方，否则无需安装人工照明。曾经到处都是的路灯，正在逐渐销声匿迹。

是多年合作心有灵犀吧，王弗如和何秀琳对视着，同时回想起了往事……

公元2014年8月17日

李胜带着嘟嘟回家后，王弗如走进中山医院内分泌科实验室。灯光大亮，储乐怡果然没有食言，正在电脑前念念有词地输入数据。她一看到王弗如，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师姐，我又失败了。你让我尝试的七种方法，没有一种可以改善双酚A的特性啊。”

“真的吗？不过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再试。”

“师姐啊，你真的还要坚持吗？我们呼吁以后不要用塑料给孩子们做餐具不就成了吗……再说，改变塑料的特性，也不是我们医学领域的事儿啊，怎么着也属于化工范畴……”

“小储，塑料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怎么能因为双酚A而因噎废食呢？我想，总有一种方法可以化解双酚A的副作用。而且，即便现在不用塑料，已经散布在地球各个角落的双酚A又如何消除呢？哎，你这批小鼠的标本呢？我看看。”

“别啦，师姐，都这么晚了。实验结束，我已经把标本都处死了，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送去焚化炉。都装进隔离袋了，师姐你别看了，还是赶紧回家照顾嘟教授吧。”

王弗如一边穿上工作服，一边说：“今天李胜在呢。看一下，说不定有新发现。”

储乐怡拗不过王弗如，两人走向动物实验室，储乐怡还在嘟囔：“死老鼠能有什么发现？全都死翘翘了……”

王弗如掏出钥匙，打开动物实验室的门。正当储乐怡随手准备打开灯时，王弗如将她猛地一拉，指着墙角说：“小储，你看那里，怎么回事？”

储乐怡定睛一看，黑暗的动物实验室角落里，一团若隐若现的暗黄色光影。“啊！什么玩意儿？我刚才明明把小鼠尸体袋放在那里的！”她甩开王弗如的手，拉开电闸，那个墙角，就是储乐怡一个小时前放置的垃圾袋，处死的小鼠用标识着“医疗废物”的黄色特殊塑料袋堆放着。日光灯照射下，黄光没有了！“啪”的一声，王弗如在她身后关上了电灯，但仅仅等待了几秒钟，墙角又轻微闪烁起若隐若现的暗光！

“这……”王弗如沉吟不语。

“这一批十五只小鼠，是按照师姐你的计划，喂食的双酚A经过了硫胺吡啶和磷酸修饰。不过它们还是出现了性早熟症状，达到了实验观察终点，所以，我把它们都处死了……”

“可是，死掉的小鼠为什么会发光？”

“我不知道，师姐，它们活着的时候不会发光的呀！我哪儿知道是为什么？哦，它们死不瞑目，阴魂不散……”储乐怡举手向天发誓。可她突然想起来一点什么，在王弗如惊讶质疑的目光中，嗓音渐渐气馁了下来，“师姐，实验真的是完全按照你的计划进行的，我只是隔天给它们喂了点鸡毛菜和花生米而已，补充一下维生素嘛……喂喂，师姐，你在听我讲吗？小鼠也很可怜的，它们小小的白白的这么好玩儿，就这样在暗无天日的实验室笼子里度过悲惨的一生，我这是人道主义啊，我一向超有同情心的好不好……”

在储乐怡的各种瞎七搭八胡言乱语中，王弗如冷静地掏出手机，拨打起刚刚告别的何秀琳的电话。

公元2044年8月11日

“如果不是你当年那么仔细，这个划时代的发现可能就此擦肩而过了。”何秀琳说。

“哪里的话呢，”王弗如说，“何工，还记得那个晚上吗？我简直被眼前的现象惊呆了，所以也不管那会儿已经多晚了，赶紧给你打电话。我当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韩笑妈妈是化工专家，说不定她能解释。”

“是的，”何秀琳笑起来，“那天的事情谁能忘记呢？我已经上床睡了，但是因为韩笑的早发育，辗转反侧。就在那时，接到你的电话。”何秀琳时隔三十年，回首往事，还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我当时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心里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赶紧穿好衣服，打车到你们实验室，天哪，墙角的垃圾袋，真的在发光！虽然极其黯淡，但我肯定这是一种生物荧光，错不了！可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

“然后外婆们就合作啦！”润润自作聪明的插话在大人们都不经意间响起，“嘿嘿，我都知道的！然后何外婆想到了是不是我外婆的那个特别的双酚A引起了发光！然后你们研究了好久好久，终于让植物都发光了！”

看着小外孙女自鸣得意的脸庞，王弗如的心都融化了。一点没错，在那个终生难忘的夜晚，匆匆赶到实验室的何秀琳确定这非常像生物荧光，跟萤火虫的冷光性质一样。但是，她跟所有人一样，都对死去的小鼠尸体为何会发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个人呆如木鸡，看着超乎想象力的异常情景，面面相觑。

无言的沉默中，最终还是王弗如首先开口：“小储，你给小鼠喂了鸡毛菜？”

“是，鸡毛菜……天哪，鸡毛菜难道会让老鼠发光吗？”

“这……可是，这是这次小鼠跟上几批小鼠的唯一不同点吧？”

“没有啊，师姐，前面的小鼠双酚A的化学修饰方法也不一样的！”

在王弗如和储乐怡的一问一答中，何秀琳的脑海中电光一闪：啊，会不会是这样？啊，不太可能吧，硫胺吡啶和磷酸如此常见，叶绿素也是触手可及到处都有的东西啊。可是，会不会是某种特定的化学亲和力，造成了物质的重新组合？不会吧，老天爷，难道生物荧光就这么简单？

面对王弗如诚挚的目光，何秀琳把心里连自己都难以信服的猜测和盘托出。王弗如说：“既然没有更好的解释，那我们先要验证这种思路是否正确。”她们从垃圾袋中小心地取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小鼠尸体，先放进了冰箱冷藏。第二天一早，储乐怡就把这些小鼠送到了何秀琳的化学实验室。等她捧着小鼠到达时，何秀琳早已等待在她那世界领先的工作室里了。

何秀琳从精密化工的角度，对王弗如课题组修饰双酚A的途径进行了最详细的研究，同时，又从小鼠尸体中取出胃肠内容物加以分析，复杂的提纯过程之后的结果，让大家都惊呆了。

按照王弗如的最初设想，她试图用常见的硫胺吡啶和磷酸改变双酚A的化学空间结构，以扭转双酚A类似人类雌激素的特性。在她们的尝试下，硫胺吡啶和磷酸确实以氢键连接到了双酚A分子之上，但这种复合的分子不溶于水，仍然保留在小鼠的胃肠道中，无法透过消化道内膜被吸收。可是由于储乐怡的歪打正着，给小鼠喂食了含有丰富叶绿素的鸡毛菜，这种修饰过后的双酚A居然在恒定的小鼠体温条件下与叶绿素发生了强烈的相互作用，使这两种物质结合在一起。由于不同原子间的排斥和吸引，分子构型进一步卷曲，首尾相连，形成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叶绿素本身的新型分子！而且，新生成的分子彻底消除了双酚A固有的类雌激素特性，同时能很好地溶解于水，被小鼠的消化道迅速吸收进入血液循环，并能顺利通过肾脏排泄出体外。

可是，这仍然无法解释小鼠尸体的发光现象。在再次碰头讨论的时候，储乐怡看了看何秀琳的统计结果，一边挠头一边喃喃自语：“怪了，活老鼠不发光，死老鼠才发光！”一语惊醒梦中人，何秀琳马上联想到，自然界的生物荧光都是冷光，对温度和氧含量有要求。她在不同温度和氧含量条件下，对这种新型分子进行了进一步实验，实验结果十分顺理成章。这种特定双酚A与叶绿素组合后，原来变成了一种生物荧光素异构体，在温度降低到20摄氏度以下时，与氧气接触就会散发出生物荧光。

实验室角落小鼠尸体发光的谜底终于揭开了！王弗如在兴奋之余，狠狠地拍了一下储乐怡，“小储，还真是幸亏你的粗心大意！如果那天晚上你把死掉的小鼠丢进垃圾袋，又把袋子扎紧的话，不接触氧气，这些小鼠也就被焚烧掉了！”

储乐怡一听，心里那个得意啊，“师姐，那可不是嘛……以后，再也别骂我做事马虎啦。”

经过两人深入探讨和长达十年的合作，她们终于研发出了可重复的人工荧光素的制作方法。在公布这项重大发现的会议上，所有人都为之哗然，美轮美奂的人工荧光素，恰恰是采用大家深恶痛绝的双酚A作为底物的！

后续步骤势如破竹，在性早熟儿童得到有效治疗的同时，有专家提出，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现在双酚A的污染遍布全球每个角落，能否找到方法消除这些双酚A的危害呢？研究组继续通力合作。这时，嘟教授也长大成人，正式拜何秀琳为师，加入了研究行列。嘟教授敏锐地发现，化学修饰后的特定双酚A合成分子可制作成水溶性的吸附微粒，然后，利用某种技术——就像小时候“小小化学家”污水变清实验中那块神奇的布一样，能自动吸附环境中的双酚A，形成的复合分子通过水源与植物中的叶绿素超强结合，使得植物成为吸收环境中双酚A分子的最有效手段。更加锦上添花的是，含有叶绿素的植物吸收双酚A之后，同时也在空气中暴露。夜色中，不同色彩的生物荧光，仿佛美妙的画笔，一点一点描画着城市的夜景。而且，这种方法形成的荧光叶绿素，会随着植物的生长代谢，跟正常叶绿素一样降解。因为是植物体内自然形成的荧光光照，并且相对光亮度较弱，对动物以及人类的接收光照能力也没有任何影响。

李黠的突破性发现，成为整个研究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儿时的戏称一语道破天机，嘟教授真的成了大名鼎鼎的合成化学首席教授，生物荧光植物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甚至在环境中双酚A的浓度已经微乎其微时，人们干脆设想在某些水源中特意融入这种特别的双酚A，以便让植物吸收。毕竟，宛如梦境般的夜光照明，有谁能够抗拒呢？

经过严格的校验、反复的论证之后，含有化学特别修饰双酚A分子的水溶性吸附微粒被释放入大海。我们的星球，地球母亲，再次让人类见识了大自然的循环能力。在短短二十年内，世界各地人工合成的特定双酚A追踪着叶绿素的每一个脚印，将绚烂的生物荧光洒遍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润润一会儿就把自己的小肚子给填饱了，看着大人们说话没理她，就自作主张点开了一个虚拟屏幕，说要看看这个时候世界各地的景色。在小花园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里，虚拟屏幕显现的景色让人如临仙境。喜马拉雅山此时也融入了夜色，世界屋脊直插苍穹，珠峰顶端白雪皑皑，圣洁的景色荡涤着人们的内心。镜头往下，随着海拔平面的下降，原始森林蜿蜒不绝，繁盛的植被时而被白雪遮掩，时而撩开神秘的面纱，尤其在飞流直下的水边，岿然不动的高大乔木与被风吹拂的秀美灌木丛，散佚着淡青色与鹅黄色的光彩，简直是天上人间。那边，南美洲的亚马孙热带雨林，此时正值艳阳高照，这里蕴藏着世界最丰富最多样的生物资源，繁茂的植物争奇斗艳，香桃木、月桂树、棕榈、金合欢、黄檀木、巴西果、橡胶树、桃花心木与亚马孙雪松一株株姿态挺拔优美，它们或横列，或成行，或交叉，或层叠，都在向着蓝天舒展枝叶。枝叶蔽日的根基处，各种蕨类也毫不示弱，茁壮地发出卷叠的幼叶，在幽暗的密林深处，发散出迷人的橙色光辉。地球的另一边，美国的亚特兰大正迎来初升的朝阳。晨曦中的地平线上方，天光从黯紫到橙黄到粉白，几缕明晃晃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着丰收的桃林。硕大的桃子一个个隐藏在椭圆形的桃叶之下，被风吹拂的粉白光泽灼灼其华，同时散发着阵阵令人陶醉的甜香。此时此刻，澳大利亚的大堡礁也沉入了梦乡。这个世界上最大最长的珊瑚礁群以其连绵不断的多彩珊瑚景色闻名于世，扇形、半球形、鞭形、鹿角形、树木和花朵状的让人目不暇接，珊瑚栖息的水域颜色从白色、青色到蓝靛色，珊瑚也有淡粉红、深玫瑰红、鲜黄、蓝相绿色，各种鲜艳的色彩给视觉造成强烈的震撼。睡梦中的大堡礁更为瑰丽，海水中的各种浮游藻类也吸收了特定化学修饰的双酚A改造，海水变成了魔幻的流动诗篇，绮丽的变幻光辉与原有的珊瑚丛相得益彰，让人眼花缭乱……

地球，是太阳的第三颗行星。在地球上，总有一面向着太阳而另一面背着太阳;向着太阳的一面是白天，背着太阳的一面是黑夜。每天如此，年复一年。

但是，这种情况不再亘古不变。改造过后的荧光植物让地球变成了宇宙中独特的不夜传奇。

餐桌上方的虚拟屏幕里，储乐怡就仿佛身处他们当中。多年的合作，她与王弗如和何秀琳的心意息息相通。在南极不再漆黑的夜色里，储乐怡透过屏幕盯着她们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清晰复述：“科学发展的历程，很少有一蹴而就的，绝大部分都是盘旋曲折波浪式前进，有高潮也有低谷。不过总的趋势，就是我们不断告别黑夜，走向光明。”

【责任编辑：刘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