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业对接之困

郭铁 王丽

陈斌的名片上印有两个身份，一个是湖北丹江电力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另一个是湖北丹江口润京水业有限公司董事长。这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关的经营领域，却折射出南水北调丹江口库区一个污染企业的转型历程。

2013年7月，作为丹江口市引进的第四家水资源加工利用企业，投资1.6亿元的润京水业生产线生产出了第一批瓶装水，水源即来自丹江口库区底部。投产一年来，润京水业年产值不到3亿元，为库区下岗职工、转型农民提供了600余个就业岗位。

“如果能把北京市场打开，仅北京地区就能做出10个亿产值。”陈斌说。可就在几年前，他所负责的包括黄磷化工在内的三家大型化工企业，因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被迫关停，总损失达30多亿元，2000多名员工随之下岗。

因移民搬迁，丹江口市农业总产值减少3.6亿元；工业淹没或受影响的企业达120多家、总产值近10亿元，波及职工近万人。如何招商引资并带动当地就业，成为丹江口市及诸多水源地的迫切需求，同时也是南水北调京鄂、京豫对口协作过程中的难点所在。

最迫切的需要

早在中线工程开工时，陈斌就得知了工厂要关停的消息。尽管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可当机器、土地陆续被变卖，经营了26年的企业关上大门的一刹那，陈斌心里还是五味杂陈。同样不能接受这一结果的还有员工们，“有的员工已经四五十岁了，面对下岗，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没办法”。

事实上，黄磷化工只是丹江口市100多家关停的污染企业之一。丹江口市发改局副局长王兴用三个“最”来形容丹江口市在全国县级市中的处境：“生态保护压力最大，生态修复任务最重，产业转型压力最大。”

丹江口库区面积为1050平方公里，初期工程和随后的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共淹没丹江口市土地面积455平方公里。1990年以来的20年是中国经济加速发展的黄金20年，但自2003年库区“停建令”下达以来，丹江口市经济发展受到诸多限制。

“丹江大坝一期建设以水电为主，丹江口市的发展主要依靠能源；现在进入二期工程，丹江大坝不再以发电为主，转为调水，没有电了，企业只能关闭。有人说要抓住南水北调这一机遇，但我个人觉得这对丹江口市来说可能不是一个机遇。就算北京不用水，我们也应义无反顾保护水质，但保护就必须做出牺牲，什么都要为环境和生态让路。”王兴说。

为支持企业转型，丹江口市给予关停企业一定的补偿，润京水业也因此拿到了政府无偿划拨的100亩生产用地。但在陈斌看来，补贴力度与企业损失相比，“肯定补不回来”。

陈斌曾是丹江口市南水北调中线移民搬迁外调副总指挥长，回忆起那段经历，他深感“工作真的很难做”，“老百姓不愿意走，企业不愿意关停。我们当时给老百姓割麦子，天天帮他们做事情，老百姓连门都不让进。我们丹江口市的政策是企业搬穷，移民搬富。要员工走，企业得想办法掏钱给他补偿。”

为了安抚员工，陈斌所在的企业为每名员工补齐了到60岁退休时，企业需要缴纳的剩余年限的养老保险，并向下岗员工承诺，如果企业转型时需要用人，“再回来上班”。

“我的企业前身是电力公司的，电力公司给了一部分钱，有的企业没钱补不起怎么办？政府让企业做好自己内部的协调工作，安慰好自己的人，因为政府也没钱补偿。国家给的移民经费只能用于移民搬迁，后期移民扶持这一块根本不够用。”陈斌说。

同样的发展困境也存在于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水源区的其它42个县（市区），涉及河南、湖北、陕西三省。水源地区先后共搬迁关闭企业1034个，损失达135亿元。其中河南省搬迁关停企业510个，湖北关停企业524个，直接经济损失分别为48.3亿元和86.7亿元。

2014年4月，《北京市南水北调对口协作工作实施方案》及对口协作规划印发，由此拉开了北京市各区县与湖北、河南各区县市对口支援和经济合作的序幕。丹江口市也与北京市海淀区结成了协作对子。

与此同时，丹江口市移民却不得不面对取缔网箱养殖的现实。据王兴透露，网箱养殖是目前库区移民的一项重要收入来源，目前精确统计数据尚未调查出来，但估计会有5万人受此影响。为此，丹江口市贷款筹集了5亿元资金，用以拆网补偿。另据《民生周刊》记者了解，与丹江口市仅一水之隔的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也因撤网补偿自行贷款了1亿元。

在王兴看来，企业转型、招商引资，进而带动就业，是目前丹江口市也是库区最为迫切的需要。

进京路

陈斌是丹江口地区为数不多的转型企业家之一，他坦言，之所以给企业命名为“润京”，与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有很大关联。

中线工程将于今年10月完成通水，届时润京水业、丹江红食品、博奥水产、武当酒业等多家丹江口市本土企业，将在北京市海淀区超市发双榆树店开展“展卖月”，同时在旗舰集团农贸中心开设专卖店进行常年销售。

促成这次农副产品“进京”的，正是海淀区与丹江口市的政府部门。

今年4月，海淀区与丹江口市正式缔结为对口协作市区。8月6日至8日，海淀区委书记隋振江带团对丹江口市进行了考察，并就宣传、教育、商业等领域签署了三项协议。

随后，丹江口市市长曾文华带领市商委等政府部门，及润京水业等企业代表走访海淀。与此同时，据《民生周刊》记者多渠道了解，北京市朝阳区、顺义区与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西峡县，也分别开展了政府、企业间的互访考察。

8月16日，第二届北京国际商品交易博览会现场，来自丹江口市的企业代表，与来自西峡县的政府代表，中间仅有一个展位之隔。尽管来自不同地区，但一幅南水北调中线通水路线图，却将两地与北京密切联系在了一起。

据陈斌透露，此次参展，丹江口市企业没掏一分钱，展出费用全部由海淀区政府埋单，而企业在北京的一系列食宿费用，也将由丹江口市政府承担。西峡县此次参展也是受顺义区政府的邀请，展出费用也一并减免。

“如果没有政府搭台，武当山泉也要卖到北京来，但会有一定难度，因为这个水进京后没有知名度。”令陈斌高兴的是，海淀区政府为丹江口企业解决的不仅是展销问题，同时也把北京商超的“进场费”减免了下来。

“产品进入北京商超，也是整个公司今后的一个发展方向，但就我们这种不是一线品牌的公司来说，进北京商超的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丹江口博奥水产品有限公司总经理张程坦言，“在整个协调过程中，政府发挥的作用非常大”。

据张程介绍，以前由于北京当地的物流配送、终端维护等问题，再加上北京商超“进场费”较高，博奥水产品虽然也销往北京，但比较零散，主要集中在一些酒店或农贸市场，量比较小。“现在双方政府给我们提供了这个机会，想借助政府的力量，给产品形象做一些宣传，能够更快地让北京消费者认可产品。”

减免商超进场费究竟会减轻企业多大负担？丹江红食品有限公司总经理冉光田给记者算了一笔账。在政府牵线搭桥前，他曾托熟人找到家乐福超市总部，“光条码费就有2万元，在广州谈的那次，进场费好像说是24万元，如果再加上促销费等综合费用，第一年我们要拿出将近40万元。虽然条码费和进场费只在第一年交，但20多万元的综合费用每年还是要给超市，前期进去的话基本不划算。”

“海淀商委对我们的产品全程跟踪，如果发现哪个超市给我们设立了门槛，知道后是要进行处罚的。”陈斌说。除“进京”成本降低外，他和冉光田更看重的是产品进入北京后，对整个华北地区的辐射作用，甚至全国市场也会因为商品在北京商超的推广而迅速打开。

2010年，从事商贸业务的冉光田以“招商”的方式入驻丹江口市，并创办了如今的企业。目前，“丹江红”的年销售额大致有一亿元，冉光田希望北京市场能有1000万元的销售额，而对接后，天津、石家庄的市场也将很快打开。

销量的上升，则关系到与丹江红合作的5万多库区农民。据冉光田介绍，由于公司与农民采取订单农业的合作方式，因此农民收入并不低。拿鲜椒来说，河南市场收购价基本为每斤1至1.2元，“丹江红”定的收购价目前为每斤1.6元，且种子、秧苗实行免费发放。

与北京实现农超对接后，京东、神州泰岳下属电商的介入，也为丹江口企业打开了另一条营销渠道。8月17日上午，润京水业、丹江红等多家企业在海淀区、丹江口市两地商委的陪同下，逐一与京东食品频道进行商洽。而此次与京东的合作，也与两地的对口协作有关。

招商难

早在2012年6月，丹江口市就率先进京“活动”，并与海淀区签署了友好市区合作协议。两地正式确立为对口协作关系后，王兴将之形容为“亲上加亲”。然而在王兴看来，在对口协作涉及的诸多方面中，招商是库区最需要的，同时也是北京市最难开展的一项工作。

在今年8月初组织的这次考察中，海淀区委共带去了13家高科技企业代表，涉及电子信息、环保、电子商务、生物医药、农业、旅游等领域。《民生周刊》记者向京东、坤奥基医药、同方威视三家北京企业发送了采访函，得到的回复大致相同，即目前与丹江口地区的合作细节还在洽谈过程中，协议还没有正式签署，过多细节不方便透露。

“丹江口希望产业升级，第一要结合当地产业的优势，发展水产品加工、电子商务等；二是要对应海淀区的产业发展，即海淀目前有什么，但海淀侧重移动互联网。一直说双方进行产业对接，但没什么大的契合点。”中关村海淀园一位不愿具名的政府工作人员向《民生周刊》记者透露。

她同时认为，此次电商平台的介入，是双方产业对接的一个小的契合点。

尽管与京东食品频道的具体合作内容还未签订，但陈斌可以感受到，双方这次合作的概率很大。京东随团到丹江口考察时，曾与润京水业等多家农副产品企业进行“深入洽谈”，谈到尽兴时，甚至到了夜里12点还“意犹未尽”。

从之前的商谈内容来看，润京水业、丹江红等企业有可能在前期利用京东的渠道和平台来提高产品知名度，但同时要让渡产品利润给京东。

“我不求赚钱，做水我每年要亏1500万元，但必须亏，因为要推广市场，前期好多人不知道这个水。三年让利，第四年我要收回。”陈斌说。

除京东外，其他企业似乎也有意提出合作意向。海淀区发改委提供的资料显示，这次考察过程中，同方威视副总裁陈伟曾表示，“我们企业考察了很多地方，感觉丹江口完全符合我们的选址思路。”他同时希望“不仅把完整的生产线建在丹江口，而且将把高端研发中心也转过来”。

然而，无论从海淀区相关企业还是政府给予的答复来看，双方产业对接依然“言之过早”，目前依旧处于“眉来眼去”的阶段。

上述中关村海淀园工作人员认为，目前只能大范围内让企业了解丹江口的情况，企业能否转移过去，完全是市场行为，政府只能引导。即便转移过去，“后期每一环节都还不确定，比如双方利益如何分配，这些都是很大的问题。其他问题要在合作过程中发现，现在不好说。”

北京中科国通环保工程技术有限公司总经理张卫华也在此次考察队伍之列。作为一家环保企业，其公司业务与丹江口市的环保诉求有很大契合点，然而张卫华却并未在丹江口发现市场。

张卫华发现，丹江口市生态环境保护非常好，市政环保方面也比较到位，因此对于中科来讲，在丹江口投资、设立产业的市场空间不是很大。“在此过程中，我们发现当地一个自来水厂需要污泥处理设施，因此如果丹江口那边有合作意愿，我们愿意在这方面提供支持，但对中科国通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小的项目。”

对于此次考察，张卫华总体感受是，丹江口市与海淀区的产业对接，目前具有实质性进展的项目，还主要围绕在农产品、水产品领域。“在我看来，农产品、水产品的对接对丹江口来说是最直接的一种合作，可以带动当地产业发展。”

另一方面，顺义区发改委也刚刚结束在西峡县的考察，与其随行的仅有两家企业，一个是顺鑫农业，另一个是北汽集团。

由于具有香菇、猕猴桃、山茱萸等农产品优势，因此西峡县移民局局长韩国印对与顺鑫农业的合作十分看好。据西峡县驻京办一位工作人员介绍，顺鑫无论是在西峡建立生产基地，还是对农产品进行冠名，都会对西峡农产品的销售带来好处。

西峡县同时对与顺义区的汽车产业对接抱有期待。西峡汽车配件产业中，排气管、水泵等产品在全国市场占有一定份额，但针对北汽此行考察，顺义区发改委工委办副主任宗广礼认为，双方对接可能会存在一定困难。“北汽目前生产的车型已有固定的合作厂商，如果在北汽准备推出新车型的前期抓住契机，合作机会会大一点。”

在接受《民生周刊》记者采访过程中，西峡县与丹江口市均表达了吸引燕京啤酒、现代汽车进行产业对接的想法。从某种意义上看，因为区位条件、产业结构大致相同，因此水源地区对北京产业的争夺将更加激烈，且才刚刚开始。

对陈斌来说，“润京”能否得到北京市场“滋润”，十月份通水之际，将是产品进军北京关键一战。

（实习生刘晓宇对本文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