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东
要让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承认妈妈的眼界宽阔是多么难,幸而她可以教他乘风翱翔。
这个年纪的儿子,需要英雄一样的引领者
整个秋天,翠平都在为升入高二的儿子而烦恼,儿子沉湎于手机上的玄幻小说和盗墓故事。
她原不知道儿子下载了数十部网络小说,正在日以继夜地看。直到儿子的班主任发现他在听数学课时都会睡着,并逮到了他傻笑着,在课桌下划拉屏幕的糟心一幕,把翠平叫去谈话,翠平才知道儿子对玄幻小说的迷恋,已经变成了一种戒不掉的瘾。
翠平痛心疾首,因为转眼之间,儿子的年级总排名,直掉了186名,而这小子还满脸的无所谓。经常是,翠平在这头苦口婆心地说,儿子一副水泼不进的不耐烦。翠平越是急切地晓以利害,把目前的学习与他未来的前景联系到一起,儿子越是觉得她琐碎婆妈,“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看老妈,你倒是兢兢业业了一辈子,从来不做不出格的事,能有多大的境界呢,还不是就在单位做做小会计。”
翠平就像一门火热的炮,被儿子泼了一盆冷水,变哑了。
母子关系就变得很僵,特别是翠平没收了儿子大容量的智能手机,换给他一块只能发短信打电话的“板砖”后,儿子接连四五天没有理妈妈。周末,儿子还独自跑到杭州去,单独去见在外工作的父亲,说他不能在老家跟妈妈过了,他憋屈死了,他要转学来杭州。老爸把他送回来时,悄悄对翠平说:‘你能不能改变一下跟孩子相处的办法?这个年纪的男孩,不是常规教育能打动的,他需要一个英雄一样的引领者——一旦他服了你,才会听你的。”
这话就像闪电一样,照亮了翠平混沌苦恼的心。
翠平接连一星期没提学习和手机的事,也没中午打电话监控儿子在干什么。儿子先是为突然挣脱了紧逼盯人的情境,欢喜得浑身发痒,之后又满心疑虑——就这样被放过了?还是进入了暴风雨之前的短暂宁静?老妈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周六一大早,翠平就把儿子轰起来:“穿暖和点,背上这个包,咱今天要开车上山。”儿子更加不解,放着一堆的作业没做,老妈这是要带自己出门郊游吗?
老家的四周都是山,开车不到一刻钟,山道就窄到要步行了。翠平把车停在山洼里,跟儿子一起背包上山,两个人都背了一个一米高的大背囊,里面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些啥。走到一半,有了同路人,都是脸膛黑红的大汉,有的除了背囊,还手拎一个装帐篷的大包。
儿子听他们恭恭敬敬称老妈为“翠平姐”,一面还讨教些上升气流呀,高空流变呀,风向转侧之类的专业术语,先是以为自个儿误入了某个玄幻小说的场景,或者干脆在做梦。后来他听出点门道来了,原来这是个业余玩滑翔伞的队伍,成立两年多了,老妈还是其中的元老,只因为不想让家人担忧,所以没对任何人声张,连买来的滑翔伞,也悄悄收在车库里。
儿子听同行的大汉们喊他“翠平家公子”,还说“你妈早就该把你带出来继承她的衣钵,她的技术这么好,不传儿子,可惜了”,忍不住惊讶地瞄一眼妈妈,这才发现翠平的神情与平时那个“碎嘴小会计”很不一样——她急步行走,才一米六的身形如玄幻小说里的某个女侠,一面询问靶盘都用白石灰粉画好没有,以及这次的飞行降落范围内有无旗杆、急流、礁石之类的危险物事。大汉们一一汇报,还笑说:“包你家公子没事,今儿天气太给力了,到目前为止都是匀溜溜的西南风。”
翠平严肃地说:“是不是匀溜溜的西南风要上了天才知道,很多时候,地面上的风平浪静不等于高空没有乱流。还是要做好多手准备。”
母子之间,从此有了一层莫名的润滑剂
儿子一句话也插不上,到了山顶,没人敢培训“公子”,还是翠平亲自当教练,教他如何穿戴飞行服和头盔,如何使用伞下的刹车,如何使用套带,才能既将伞衣与身体捆绑得牢靠,又不影响身体活动;又教他到了天上如何感知风向的改变,如何“借风腾空”和“见风转向”。那些复杂的专业术语搅得儿子的脑袋晕晕。好几次老妈突然提问,他的回答都没有很麻利。
翠平当天就没有让他飞滑翔伞,只让他眼巴巴地看着人家一次又一次将伞撑开,压低身体,朝着通往山顶的缓坡一溜小跑。这时若有一股得心应手的风,滑翔伞就像一道又宽又艳的彩虹一样,拉着一米八的大汉们起飞了。
儿子手搭凉篷瞅了半天,问老妈第一次上天的感觉怎么样,刺激吗。翠平说:“降落时本该拉右边的刹车,却一时心慌拉了左边的刹车,结果滑翔伞挂一棵橘子树上,擦伤了手掌,周围都是被擦伤的橘子释放的香气。”
“哦,老妈你也狼狈过,是怎么下树的呢?”
“橘园的主人扛来了梯子,把我连同滑翔伞一起从树上解救下来。”
“有没有让你赔他的橘子树?”
“没有,老乡很淳朴,说什么也不肯要钱,反而把折断的树枝上的橘子尽数摘下来,塞在我的衣袋中,说‘你受惊了,这棵树上的橘子可以为你压惊’。”
自从儿子上了高中,母子俩就没有这样饶有兴致地交流过。他们之间,从来就充斥着剑拔弩张的火药味。现在,他们像启蒙教练和她的弟子一样,有了超越血缘的情感。终于,露宿一晚后,在第二天清晨,儿子准备好了。翠平亲自帮他戴好头盔,把应答要用的耳机塞好,绑好套带,系紧鞋带。然后翠平借了队友的伞,也在儿子后面一步,紧跟着起飞。
母子俩张开翅翼,像鸟一样飞起来。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在腾飞的那一瞬间,它静了。整个世界的喧嚣完全消失,只听见耳畔风吹过伞绳,发出舒服的“呼呼”声,只听见硬朗的风,鼓动和拍打飞行服时,发出的噼啪声。山谷的风景扑面而来,变色的大树红橙黄绿,应有尽有。山民的房子只有火柴盒大小,房前有自家平整的院落,从高空看上去比茶杯垫还小些。房前屋后,柚子们不甘寂寞地露出头来。
儿子第一次起飞心中就有美妙的笃定感,仿佛是一种遗传。他知道有妈妈在耳机里指点,他完全不用担心被挂在树上。
好了,就快看到小学校的操场了,稳住神,完全用脸颊去感受风向的微妙侧转,把紧刹车,曲膝,身体像降落的鸟儿一样团拢,在着地的一刹那,向着有冲力的方向微跳一步。先行到达的大汉们发出欢呼,儿子低头一看,六环,这是相当好的定位滑翔成果了。事先,队友们已经在操场上用白石灰粉画出了巨大的靶盘,靶盘有十环,每环间隔一米,就像射箭比赛的规则一样,谁的落点离靶心越近,谁的成绩越好。
翠平在两分钟之后也降落了,成绩还要好,八环。
儿子从来没有这样为妈妈骄傲过,特别是她背包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我先陪儿子走了,他还有功课要做。”令他莫名感动。
回到家,回到寻常生活中,儿子安安静静写作业去了。翠平准备中饭,一切如常,一切又不同寻常。翠平知道,此后,儿子很难对妈妈犟头犟脑,无论她说什么,母子之间都好像有了一层莫名的润滑剂。
翠平心中暗叹,要让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承认妈妈的眼界宽阔是多么难,幸而,她可以教他乘风翱翔。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