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黎
在某个行业呆得久了,就不可避免地会沾染上这个行业的气息。人们便可据此推断当事人的身份与职业。但在凤凰卫视的窦文涛身上却找不到这种行业特质,他是最不像主持人的主持人。窦文涛喜读佛经,深受佛学“无相”理念的影响,认为做人不应当“着相”(被自己的身份所拘束),只有纵意所如,才能邂逅无限可能性。
你叫我什么都可以,正好帮我看透名声是什么东西
高中时代的窦文涛没想过自己能当主持人,是个文学青年,梦想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他看来,读万卷书容易,但行万里路却不太容易。想来想去,仿佛只有当记者能免费行万里路,他果断报考了武汉大学新闻系。
一直到大学毕业,窦文涛都认为自己这辈子只能从事幕后工作。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广东电台少儿组打杂,事情不算多,得空儿便跟节目组的大姐们聊家长里短,还装模作样帮人家看手相。刚好那时候电视台要推出一档叫做《家庭咏叹调》的热线直播节目,负责节目的大姐觉得窦文涛很擅长白话家常,便让他当了主持人。
那时的窦文涛对主持毫无头绪,只好赶鸭子上架,把业余聊天的技巧用到了节目中,没想到反响竟然不错。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发现主持人原来也可以接地气。作为一个不算专业的主持人,窦文涛忽然对这份工作产生了极大的热情,他甚至悄悄总结了中国最牛主持人应具备的条件:能自编自导自播自剪,而刚巧这些他都能干,不免有些飘飘然。
等进了凤凰卫视,遇见了一大批优秀的同行,窦文涛才有了一种“自己从前都是在瞎折腾,离‘优秀’二字还差得远”的感受。那时的他便有点蔫,提不起做事的热情。当时台里只有一个自制节目《相聚凤凰台》,却有许戈辉、吴小莉、鲁豫和窦文涛等多位主持人,大家轮流主持,一周只录一天,其他时间只能逛街吃饭聊天。时间久了,其他人便满腹怨言,觉得才华得不到施展,窦文涛却颇享受那段时光,安慰大家“人生得意须尽欢,得善用每一个处境”。“那是一种无意识的恐惧和逃避,因为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路怎么走,能走多远。”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悟到这一点。
在凤凰卫视的前两年,窦文涛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做过新闻主播,但因为“形象不太对”,总有观众投诉他播报的新闻不可信;他还模仿过香港艺员做节目,导演一喊“Action”,他就一下子跳进镜头说“大家好”,要多傻有多傻,后来他多次因这档节目被同行调侃过。
1998年的一个下午,台里决定办一档谈话节目,开会讨论草创事宜。窦文涛去迟了,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话。讨论到主持人选时,不知谁说了一句:“要不文涛来主持吧。”大家哄堂大笑。老板刘长乐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文涛在哪儿呢?叫文涛自个儿来说说,你看这事儿行吗?”窦文涛正在神游,随口说了一句“可以”,转念一想不太对,刚要谦辞说自己不行,就被老板打断了。刘长乐说:“那行,那就甭说了,我就讨厌婆婆妈妈的,那就你了。”
从此,窦文涛有了一个外号,叫“都(窦)可以”。“都可以”稀里糊涂地主持了《锵锵三人行》,又自然而然地背离了节目原定的风格,后来居然还把节目做成了品牌。“之后我又有了一堆外号,但还是最喜欢‘都可以’,它提醒我记得出身,也让我不那么在乎外界的评价,总之,你叫我什么都可以,正好帮我看透名声是什么东西,我又是什么东西。”
我不向观众卖乖,但也不愿站在观众对立面
凤凰卫视原来打算让窦文涛主持一档新闻谈话节目。这类节目一般会找专家发表观点,主持人适当品评,穿针引线。但窦文涛既找不到合适的嘉宾,也没能力每期请来不同的专家,于是便筹划着只请两个专家,将节目做成固定的三人谈话模式。但怎么谈,跟谁谈,他完全沒概念。那阵子,他不管是坐公交还是逛商店,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每晚,他都将自己关在窄小的公寓里,对着穿衣镜,模仿中央电视台播音员的口吻点评新闻热点,但越看越觉得自己形容滑稽、面目可憎。一天夜里,他忽然开窍了,告诉自己:我干嘛非要用播音腔来跟专家对话?既然是聊天,就得有个聊天的样子,找两个趣味相投的人,再学学北京人侃大山、四川人摆龙门阵,岂不更有趣?
就这样,窦文涛找来了梁文道和徐子东,三人上演了一出港版“老友记”。他希望节目无限接近于私下聊天,故而完全摒弃了正统的谈话节目风格,开始从现实生活中发掘材料,而聊天的内容也“上穷碧落下黄泉”,百无禁忌。
在观众看来,窦文涛是个极为大胆的主持人,什么都敢说,什么都不怕。但那完全是因为无知者无畏。许多话题,在香港人看来无伤大雅,窦文涛也觉得说说无妨,却未曾想到在大陆掀起了轩然大波,观众们又爱看又爱骂。后来窦文涛说:“早知道观众反应那么激烈,有些话题打死我我也不会讲,因为我是个特别胆小的人,很怕无妄之灾,就想活在自己单纯的世界里。我就觉得鲁迅的诗好:破帽遮颜过闹市。我不向观众卖乖,但也不愿意站在其对立面。”
虽然每天畅谈天下大事,但窦文涛并不怎么关心外面的世界,他关注的是表达本身,因此他会广泛涉猎,研究释迦牟尼、孔子、诸葛亮和奥巴马是怎么讲话的,还经常把相声当背景音乐听。此外他也喜欢绘画,还琢磨出了画理入话理的结论,将作画技巧运用到节目中,让节目错落有致,竖看起承转合,横看摇曳多姿。
不断吸收又不断放弃,回归的本质是一种清洁
窦文涛从来不吝啬于调侃自己,他有一句著名的话:我是性情中的小人。之所以称自己为“小人”,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耳朵根子极软,又爱吸收新东西,因此谁说的我都听,人人都能影响我。平常做节目,没人说话我就按自己的来,有人提意见我就尽量采纳,好听点叫海纳百川,其实就是大杂烩。因为太想变换新路子,所以就显得没主见没远见没定见。”
凤凰卫视的节目在言论上有一定的自由空间,但也要受到各方面的限制。如何拿捏好这个度,在获得长足发展的同时满足观众的心理需求,实在需要一定的技巧。窦文涛对此很在行,而他的秘诀是不贪心:“以保住饭碗为底线,我没盼着能多么火,也不希望有多成功,我定位这是一个小众节目,能留住原来的观众就可以了。至于限制更不用担心,没有限制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做节目了,就像庖丁解牛,牛身上有那么多筋骨都能做到游刃有余,我当然也可以在限制中寻找自由。”
除了主持《锵锵三人行》数年如一日以外,观众并不经常在其他节目上见到窦文涛。但只要外出参加活动,哪怕是偶尔的商业走穴,他也一定竭尽全力,即便明知道对方只需要他站在台上走个过场,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自己心里踏实。
2013年,窦文涛受邀担任《中国达人秀》的梦想观察员。这是他除了凤凰卫视节目外的首个电视角色。在达人秀的舞台上,他依然言辞犀利酷爱调侃,却没怎么说过刻薄的话。因为他心中有数:自己从前的调侃对象都是明星大腕,他们的地位和环境决定了强大的承受能力,但达人秀的舞台上都是普通人,有人甚至在大山里花费数年时间苦练一门绝技,只为了靠这个赚到学费。所以窦文涛觉得自己没理由去伤害对方,不可以随便说“NO”。“虽然不正经惯了,但我要尊重别人的言论界限,其实我不是个容易被感动的人,但这次之后似乎内心变得柔软了。”
的确,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窦文涛的心思出现了日趋柔软的迹象。2013年9月,央视财经频道联手凤凰卫视打造了大型周播脱口秀《滔滔不绝》,特邀他担任节目主持,而他牵手央视的唯一原因竟然是自己的父母在家只看央视和凤凰卫视两个频道。父母迁居北京后能看到凤凰卫视的次数特别少,他想让父母在节目上多看到自己。他甚至还有个天真的奢求,希望导演能同意自己在节目中跟父母打声招呼。
在窦文涛看来,做主持人最重要的不是嘴,而是思维。而要改变自己的思维,就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这就需要不断汲取新的养料。但随着这种积累的增多,一个人就会变得越来越“着相”,这时就要及时把外界强加给自己、甚至把已经融入血液的东西清除出去,回归到本然的自己。“就像《金刚经》里所说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断吸收又不断放弃,才能在娱乐受众的同时清洗自己,而回归的本质就是一种清洁。”窦文涛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