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乌克兰人”与乌克兰政治危机

2014-09-10 07:22张弘
世界知识 2014年5期
关键词:乌克兰人乌克兰民主

张弘

自去年11月乌克兰决定暂停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地位协定”以来,在基辅独立广场的示威活动已经持续了三个月。今年1月19日,基辅曾发生反政府骚乱,但规模和激烈程度远不如2月的这一次。2月16日,乌克兰反政府抗议者撤离了他们占领的基辅市政府大楼和几个州政府办公楼,乌总检察院随后宣布,议会通过的大赦法2月17日起生效,不再追究闹事者的刑事责任。就在局势出现转机时,2月18日,基辅再次发生了严重骚乱。反对党的抗议活动也由最初的和平示威演化为一些极端主义者开始包围和冲击政府的暴力骚乱,乌克兰卫生部2月20日的统计数字称,18日以来的冲突已造成75人死亡、数百人受伤。发生在乌克兰的政治骚乱不仅是大国在乌克兰的地缘政治竞争,同时更反映出乌克兰社会内部发生的深刻分裂,正如英国《每日电讯报》所形容的——乌克兰正在被撕裂。

“新乌克兰人”的参与:政治危机的

一大特点

乌克兰独立20余年来,多元政治制度不仅培养出了政治精英,也培育了公民的政治参与意识,公民对于政治的认知水平发生了巨大变化。“新乌克兰人”的出现与参与是此次政治危机的一大特点。社会转型不仅是政治制度的转变,也是公民在国家政治生活中角色的变化。每一次政治危机不仅是政治精英的表演,也是公民参与政治活动、表达政治诉求的舞台。

目前在基辅独立广场示威的人群构成十分复杂,其中既有传统的亲西方派,主要是最大的反对派“祖国联盟党”的支持者们,他们不仅主张加入欧盟,而且还借此机会向政府施压,以求前总统季莫申科得以被早日释放;同时,也有一部分是被称为“新乌克兰人”的庞大群体,他们甚至是广场示威的主力。“新乌克兰人”出生在苏联解体之后,对共同的苏联历史缺少记忆和情感,民族主义情绪十分高涨,立场鲜明地倒向欧盟,反对俄罗斯干涉乌克兰的政治进程。此外,示威群众中还掺杂着一部分极端民族主义和右翼民粹主义力量,如前世界拳王克里琴科领导的乌克兰“打击党”和季亚尼博科领导的“自由党”。由于秉持极端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的政治主张,他们在上次议会选举中获得的支持率并不高,因而他们转向热衷于街头政治,希望通过此轮示威活动把自身塑造为乌克兰反对派的新领袖,从而取代前总统季莫申科。

“去俄罗斯化”之后的“新乌克兰人”

“新乌克兰人”并不是一个地域性、民族性的政治概念,而是特指苏联解体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乌克兰人。他们对社会现状不满,具有全新的历史观和价值观,认同欧洲政治民主体制,政治参与积极性较高,希望通过参与政治活动改变国家现状。

“新乌克兰人”对本国的历史文化有着独立的认识。苏联解体后,乌克兰教育体系迅速呈现出“去俄罗斯化”的趋势,乌克兰中学历史教科书注重突出本国历史的内容比重。特别是在“颜色革命”之后,乌克兰历史教科书对20世纪历史中的几个重大历史问题进行了修订。新版本的中学历史课本用大量篇幅详细介绍了上世纪苏共政权所进行的“政治迫害和镇压”、乌克兰“民族起义军”和“持不同政见运动”反抗苏共统治的历史,及1932年~1933年乌克兰大饥荒的情况。乌克兰教育部门表示,通过实施新的历史教学计划,希望乌克兰的孩子们能够详细了解苏联政权针对乌克兰人进行的“民族灭绝的犯罪行为”,以及乌克兰“民族解放运动”反抗苏共“极权制度”的历史。在独立之后进入学校学习的乌克兰人,对于本国历史及俄罗斯在乌克兰历史中的作用有着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认识。提倡乌克兰语的语言教育和历史教育对于“新乌克兰人”的政治人格塑造有着决定性的作用。因此,“新乌克兰人”对俄罗斯的立场普遍持冷淡的态度,甚至担心俄罗斯会重新控制乌克兰。

“新乌克兰人”认同欧洲的民主价值观。苏联解体后,乌克兰实行了西方宪政民主制度。这种政治制度放松了国家对于公民在政治领域的掌控,其对公民政治参与权力的影响通过选举、大众媒体不断影响着“新乌克兰人”。而伴随着西方政治制度建立的是西方文化在原苏联地区的广泛传播,西方的影视作品、摇滚音乐等文化产品的输入让“新乌克兰人”认识了不同的世界和价值观,更增强了他们对西方社会的憧憬。同时,由于乌克兰国内经济不景气,许多年轻人选择了出国打工。在苏联解体后的最初十年,乌克兰劳工主要选择去俄罗斯就业,每年在俄罗斯的短期劳工数量为150万人。而进入21世纪后,随着欧盟东扩和签证制度逐渐便利化,大量的乌克兰劳动力开始涌向欧盟国家。欧盟劳工组织的统计数据显示,现在欧盟的乌克兰劳工数量已经逐渐超过120万。去华沙和柏林学习与就业已经成为乌克兰大学生的主流选择,人员交流的增多强化了“新乌克兰人”对欧盟民主制度的渴望。与当权的政治家和垄断国家经济的寡头所不同的是,“新乌克兰人”更珍视欧洲一体化给他们带来的自由权利。

“新乌克兰人”有着积极的政治参与性。在苏联解体之初的民主化浪潮消退之后,其他前苏联地区国家百姓的政治参与热情逐渐消退。但是在乌克兰情况却有所不同。1998年以来的历次选举都拥有十分高的投票率,这一现象表明,乌克兰社会的政治参与积极性持续升高。这里既有西方民主制度自身運行的影响效应,同时也不能忽视“新乌克兰人”自身民主意识的不断提升。例如2004年,总统大选的投票率高达75%;而2006年,乌克兰议会选举的投票率也有67.55%;2010年,总统大选的投票率也达到了66.76%。尽管乌克兰独立以来的民主制度运行效果不佳,政治腐败严重,但是如此之高的投票率对于欧盟国家来说是一个奇迹,也显示出乌克兰民众对于宪政民主的信任,对西方民主制度,特别是对欧盟的政治民主制度怀有好感。

“新乌克兰人”对精英政治表现出不信任。乌克兰独立以来,在政治领域实现了西方民主制度,在经济领域实行了自由市场经济和私有化。然而,占乌克兰人口5%的寡头控制了国家经济50%以上的财富,大部分居民的收入水平处于贫困线左右。一些掌控国家命脉的政治经济“精英”从维护国家整体利益和垄断企业经济利益的角度出发,选择暂停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地位协定”。但是,对于“新乌克兰人”而言,他们无法从这一决定中获得直接的经济好处,特别是放弃“欧洲一体化”进程严重伤害了年轻一代乌克兰人实现“欧洲梦”的美好愿望。因此可以说,近来发生的乌克兰政治危机也是“精英”阶层的理性选择与年轻乌克兰人的梦想之间发生的激烈矛盾与冲突。

“新乌克兰人”政治参与诉求的

大爆发

在更深层面上,可以把乌克兰近期爆发的政治危机理解为社会转型过程中出现的公民参与危机。在西方民主制度框架下,选民通过选举出自己的代表行使管理国家的权力,但这种定期选举的制度也存在着一个缺陷——一旦选举结束,代表的行为就有可能不受选民的控制,特别是当总统或者政府的决策触及了一部分选民的核心利益时,选民们没有合法的渠道去阻止他们的决策和行为。这也是为什么一些乌克兰示威者不愿意等到下次选举用选票表达政治诉求,而是选择通过广场示威,甚至暴力手段来表达自己的政治意愿。

代议制并不意味着政府的任何行为都不需要选民的再次确认,政府的一般性决策不会招致选民的非议,但是重大决议仍然需要选民的再次确认,近期乌克兰的政治危机就是诠释这一观点的典型案例。乌克兰社会对于加入“欧洲一体化”问题存在着普遍的共识,民调数据显示,自库奇马总统执政时期提出加入“欧洲一体化”口号以来,乌克兰社会对于该议题表示赞同的比例一直为60%~70%。无论是亲俄罗斯的东部地区居民,还是一直坚定反俄的西部居民,都普遍认为加强与欧盟的政治经济同质化是促进乌克兰社会民主和经济发展的重要手段。既然如此,极端的政治冲突又是怎样发生的呢?

乌克兰社会转型已经23年,在此期间成长起来的“新乌克兰人”至少有1000万,这是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无论是来自外巴尔喀阡山脉的西乌克兰人,还是来自克里米亚半岛的东南部乌克兰人,他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时代符号——21世纪的年轻人。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思潮已经成为“新乌克兰人”的性格符号,他们有着表达自主政治意愿的强烈诉求。

以往的乌克兰政治危机更多意义上是地域性的文化冲突,是围绕着国家不同发展道路的竞争,是不同寡头利益集团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占位之争。而近期发生的围绕“欧洲一体化”问题的危机却是一场政治参与危机,是“新乌克兰人”对于国家命运和自身梦想的抗争。“新乌克兰人”在政治价值观上表现出强烈的亲西方化,在国家政治经济生活中处于边缘的地位,没有正常渠道和途径表达和实现自己的政治诉求,因此,他们的强烈政治参与需求一旦被激发出来,就有可能越过民主制度的框架,造成极端的暴力行为。如今出现在基辅独立广场上的示威游行虽然不乏亲西方政党的号召,但更多的是“新乌克兰人”政治参与诉求的大爆发。

通向民主的道路不一定要用鲜血染成

就在国际社会呼吁乌克兰政府特赦和释放此前被羁押的示威者的同时,乌克兰局势再次严重恶化。2月18日,乌克兰反对派发起“和平进攻”行动,计划对议会大楼封锁五天,以迫使议会恢复2004年的法律,提前举行议会和总统选举。2004年12月8日,乌议会通过宪法修正案,规定自2006年1月1日起乌克兰的政治体制由“总统—议会制”过渡为“议会—总统制”,目的是限制总统的权利、加强议会的作用。2010年,亚努科维奇当选总统后不久,乌克兰宪法法院裁决2004年的“政治改革”宪法修正案违宪,国家政体由“议会—总统制”重回“总统—议会制”。对于反对派的要求,当局坚持“恢复宪法须按照法定程序进行”,但反对派认为当局只想以此为借口拖延时间。

在2月18日又一轮局势恶化中,一些头戴面具的激進分子试图冲进“地区党”总部和议会大楼,行动遭到警方阻拦后,反对派的“和平进攻”行动演变成暴力攻击。尽管崇尚西方民主制度和发达市场经济,但是新生的乌克兰人并不能完全理解如何尊重民主价值观和宪政制度,更缺乏对民主制度的耐心。“毕其功于一役”——经常被理想主义者们所喜好,但是此举引发的祸患是无法估量的。学习如何运用民主制度提供的政治参与机会,不仅是“新乌克兰人”的必修课,也是乌克兰政治“精英”们需要思考的问题,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更多的流血冲突,通向民主的道路不一定要用鲜血染成。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副研究员)

发生在乌克兰的政治骚乱,不仅是大国在乌克兰的地缘政治竞争,同时更反映出乌克兰社会内部发生的深刻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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