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钟
他向杜拉斯走来,对她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时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他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年轻崇拜者——雅恩·安德烈亚,杜拉斯最后的情人。
他成了她文字的奴隶
雅恩是大学哲学系的年轻教师。1975年的一天,在他住的小城的大学里,人们给作家杜拉斯举办了一场讨论会。会上放映了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一部电影,这部电影雅恩已去巴黎看了十多遍。他没有向作家提问题,而是跟她谈起了两个镜头。当大厅里的人走光后,他过去请她签名。他问是否可以通过她的出版商给她写信。她答道:“不如寄到我家。”并把地址给了他。居然有如此直爽的女人,他大为震惊。
雅恩对杜拉斯迷恋已久。他弄到了她当时已出版的所有的书,整夜整夜地读她的小说。他从此灵魂出窍,成了她文字的奴隶。读她的作品时所产生的感情,使他激动得读不下去,每次只能读两三页,然后一边默诵,一边在大街上踯躅。
他每天都给她写信,写了5年,还常常寄礼物给她,她始终不理不睬。他在信中介绍自己的情况,表达爱慕之情,她呢,根本不信,给她写信的文学青年多了去了,她随便卖点版权就够谁挥霍一辈子,怎么还会相信有人真爱她本人呢?并且两人岁数差39岁,她可以做他的奶奶了,按照三岁一代沟的说法,两人差一条银河那么远。她不回信。
雅恩一点不灰心,他相信写出这么动人文字的女人,一定是心灵丰富、善解人意、值得用毕生去爱慕爱护的。在他坚持追求的第5年,也许杜拉斯身边的男人都消失了,也许她太寂寞了,也许她终于被这个认真纯洁的小伙子吸引了,总之她终于回信,就一句话:我愿意让你来到我身边。
一个月后,27岁的雅恩携着一瓶酒,走进了杜拉斯的生活。杜拉斯在卧室的阳台上等他。他高高瘦瘦,手里还握着一把巨大的中国雨伞。
在杜拉斯心中,有一种说不清、剪不断的中国缘。她生在越南嘉定,离西贡不远。4岁丧父,家境一落千丈。在湄公河的渡船上,她结识了第一位情人,一个中国富商的儿子。这就是1984年出版的小说《情人》的主角。当雅恩手执雨伞,走上楼梯时,绝不会料到,是他的存在才勾起杜拉斯创作《情人》的欲望。雅恩敲门,她没有马上应答,等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去开门。
他们拥抱了,边喝酒边聊天。在杜拉斯看来,雅恩就像天使一般纯洁完美。夜幕降临,他打听哪家旅馆可以住。她说现在是夏天,当地所有旅馆都满了,他可以睡在她儿子的房间。
那年杜拉斯66岁,香烟烈酒放荡和持续的悲愤,使她看上去更加老迈也更加倔强。她身高只有1.50米,腿细,头大,脖子短,戴着一副厚框眼镜。法新社曾经形容她像只猫头鹰。
然而,雅恩视她为祖母、情人和偶像。他以小男人的卑怯、怜悯和温馨,熨帖消解着她的紧张、恐惧与偏激。
时而纠缠时而出逃
杜拉斯把雅恩养在家里,当他是情人、秘书、读者、奴隶、出气筒。她要他帮她打字,开车去海边兜风,干杂活,打扫卫生。雅恩也反抗,出逃,然而最终还是回来。始终纠缠。
“你滚吧!滚出我的生活!”“你以为自己是谁?你觉得自己变成作家了吗?”“你回来吧,遇见你是我的命!”杜拉斯粗鲁地骂雅恩。雅恩受不了,离开了,杜拉斯孤独地等他的信或是电话,但什么也没等到。绝望之中,她只能用写作打发时间。她爱他,因为爱他而痛苦,只要一想到这份非同寻常的爱情,她就产生了写作的动力和潜力。
雅恩默不作声地陪伴她,忍受她的殴打和辱骂,忍受着她的恶毒。有时她会天真又迷惘地问他:“我为什么这么恶毒?”雅恩只是沉静地微笑。
雅恩再次离开后,杜拉斯急得快要发疯了,打电话给她的朋友,让他们去找他,去火车站的旅馆,去危险的街区。她甚至给街区警察打电话,想要抓雅恩回来。其实他并没有走远,几天后,他又回到她的身边。他买来了整箱的葡萄酒,他们沉溺于酒精之中,整夜整夜地谈书和爱情,他依靠着她的身体睡着了,像个孩子。
他还是会在夜里消失,不过早晨又带着水果和牛奶回来了。她等他,为了等他,她写作,为他而写,她写疯狂的爱情、爱情中的种种不可能。她将他囚禁在这疯狂的爱情中,作为交换,她把所写的一切都献给他,她请他留下来陪她,直到她死去。他同意留下,他让她放心,因为在这世界,唯一让他感兴趣的事是“帮助”她写作。
杜拉斯写了一部关于幸福的小说《阿加莎》,然后拍成了电影。她满心欢喜地让雅恩在片中出演一个角色。她把摄影机当成是控制、征服雅恩的一种新手段。雅恩从未演过电影,开始得很是艰难。杜拉斯显得相当专制,“就这样走过来,看着我,不要似乎看着我,只能看着我,我就是镜头。”杜拉斯指挥着雅恩,吸干了雅恩的血,让他全身心地投入她想象中的世界。
当电影完成,所有人都走了,他们又恢复了以往的习惯,在黑暗的房间里听海、相爱。
我爱你,我杀了你;我爱你,我离开你——杜拉斯式的老生常谈。不用担心,雅恩总是会回来的。
他是她的生命和作品
杜拉斯病了,她处于极度消沉之中。
医生检查后,发现她有脑栓塞和肝硬化。她从医生的眼睛里发现了不祥,她拒绝所有的疗法,她花样百出地提出:病房价格太贵了,饮食太差,护士太笨。医生也不知道疗程结束后,她是否还能活着,可如果不治疗,她必死无疑。
治疗的第三天,杜拉斯出现了幻觉。她对雅恩说她看见了窗外的牛,其实那是汽车。她还说看见了矿泉水瓶子里有鱼,看见护士在抽烟。她越来越狂躁,她对雅恩叫喊:“我知道,今天夜里你和一个葡萄牙女人去了波士顿。没有必要撒谎,既然我已经知道了,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偶尔她也会清醒,她回到了童年的记忆,看见自己在印度支那,在母亲的学校,哭得像个受到斥责的孩子。然后她又产生了幻觉:黑暗中的酷刑,几百只鸟栖息在枝头。她痛苦地承受着命运,她哭着问雅恩:“为什么是我?”
三个星期后,有着顽强生命力的杜拉斯,病愈出院了。她重新恢复了理智。雅恩带她参观了巴尔扎克的故居,还带她沿着塞纳河岸散步。
她越感到死神离她远去,她就越敢跨越雷池和禁忌。她把雅恩当成她的布娃娃、她的小山羊,还有她的出气筒。在众人面前,她不知骂过他多少次,她喷出那些残忍的词,就是为了让他出丑。而他呢,神经质地笑着,承受着这一切,要不就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房门听舒伯特。
杜拉斯在写新书《蓝眼睛黑头发》,她觉得自己成功地捕捉到了雅恩。她把他固定在纸上,把他关在家里,她说着有关他的一切——最为隐秘的癖好、最喜欢的姿势、最疯狂的欲望。
雅恩本人成了她写作的动机。写他,她才开始不再处于那种贪得无厌的饥渴之中,她才可以耐心地等待生活前行,她才暂时地恢复了元气。
她说爱情就在那里
杜拉斯身体严重衰竭,当她再次康复出院后,几乎足不出户,最远也就是走到街口的报亭,看看张贴画上有没有自己的形象。雅恩成天沉溺于音乐中,有时,在她的要求下,他开车带她去看夜晚的郊区景色。
在别人面前,他们争执得越来越厉害了,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厨师的状态,咖哩鸡的做法,或是某个记者的名字。他们还要找人去作证。
杜拉斯的肺气肿病又严重了,这加剧了她的恐惧,她更不能出门了,她的体力难以支撑她下楼,以前她是那么喜欢散步,贪婪地捕捉周围的一切。在精神上,她越来越孤独。
年龄、时间和疾病改变了她和雅恩的关系,随着时间渐渐流逝,雅恩成了她的保护者、护士,超出了情人或同伴的关系。在发生呼吸困难住院后不久,她再次动了手术,外科手术让她昏迷,直到半年后才苏醒。雅恩每时每刻都陪伴在身边,杜拉斯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都在。
1996年3月3日上午8时,杜拉斯在巴黎与世长辞,享年82岁。
如果说生命是一场旅行,那么雅恩就是陪杜拉斯一起走过最后16年旅程的好伙伴。在垂危时刻,她仍不舍地对他说:我要去旅行了,真想带上你。这是杜拉斯最好的表白了。她拉着他的手说:亲爱的,以后你就写我吧?
在杜拉斯逝去之后,雅恩真的就如影子般消失了。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杜拉斯房子对面一间保姆房里,除了他姐姐有时会来看他以外,他几乎谁也不见。他靠咀嚼他俩的往事,打发余生。
不敢轻易评价杜拉斯的爱情,其实,任何人的爱情都岂容他人评说?只知在最后一刻,视爱情如生命的杜拉斯对雅恩说:我爱你,再见了。只这一句,足以让人落泪。杜拉斯相信爱情。是的,她说爱情就在那里,完好无损。即使破碎了,它仍在那里。你走过去,必须走过去,步子迈得大一些。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