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东
张洁是当代文学史上绕不过去的名作家。两度获茅盾文学奖,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把长篇、中篇、短篇小说三项国家奖尽收囊中的女作家,在成了一名银发熟女之后,血液里行走和流浪的因子开始发酵。
69岁起,她自称“流浪的老狗”,独自在欧洲和美洲大陆漫无目的地游走,一路拍照,用相机、文字记录了一个个让人心动的瞬间。
有了艰难经历垫底,什么酒都敢喝
为什么想起来要独自旅行?难道一个在欧洲屡获文学大奖的女作家,没有出国访问的机会吗?那些盛情安排的笔会、颁奖礼,住五星酒店、吃豪华餐的经历,还不能让张洁满足吗?
张洁的回答是:“也许我野惯了,我的前世是一只野猫。”
需要牢记礼仪的宴请、一本正经的着装、冠冕堂皇的采访、与各种赞助人的会见、充斥着热情洋溢场面话的“高大上”环境,令张洁分外不舒服。她索求的,无非是快活地潜入大街小巷,去看看每个国家毛细血管中流动的新鲜血液。或者,一脚踏进许多人熟视无睹的生活领域,领教教养、从容和富足。
张洁与大部分年长女性的样貌都不一样。首先,她不染发,头发白了就白着,白到尽头,白到有了银亮;其次,她用色彩斑斓的围巾,系法是欧洲派;第三,她很吃得惯西餐,在国外一走半年,很少百猫挠心般想念榨菜和方便面,气色好,体能出众,“小伙子也赶不上我的行走速度”。这一点十分重要,有体力才有兴致,才有自信。
张洁年轻时学的是俄语,但这不妨碍她行走英语国家、非英语国家。走出国门,只要一点胆气。作为生下来就遇上战乱的那一代人,张洁的年轻时代不是寄人篱下就是逃难,“有了这碗酒垫底,什么酒不能喝?”
张洁的旅行没明晰目的,制订出一个大方向,就坐廉价火车或大巴出发。张洁最爱串联各个小镇大巴,停靠前,会在小镇上巡礼般绕行一周,隔窗一打量,就知小镇是否值得游览。第一印象不错,她就下车,背个背包边走边选,见到可意的旅店就进。租房之前,让店主带着看看房间格局,如果满意,再讨价还价。
心有善意,才能意识到别人的精神需要
一晚只要花费20欧元的小旅店,就这样闯入了张洁的视线。很多旅店竟是由四五百年历史的老房子改造而成,屋顶保持拱形,看得见垒顶的粗糙片石。艺术家对老东西,包括老房子、老家什天生有好感,张洁也如此。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灵魂“是从古今中外很多年代穿越来的”,看到这些“以供穿越”的细节,非常感动。
小旅店房间里一定会有书柜、饭桌、炉灶,藏书极有品质。张洁一时兴起,还会到附近农民自发开设的市集上,买点番茄、洋葱、青椒、香料,做一锅什锦饭,宴请旅伴和店主。老饭桌看上去十分陈旧,但一定会铺上店主精选的刺绣桌布,雪白的,完全不怕旅客弄脏的样子。桌布上必然压有花瓶,瓶里每天换鲜花,多是店主在花园里种植的散漫花朵。张洁十分感动,因为“只有一个人心中有善意,才会意识到出门在外的人,也要有一点点精神安慰”。
家族中最值得观瞧的纪念品,店主也分散放置在每个房间。比如上世纪初,纽约证券交易所使用的摇把电话;历史在200年以上的铜台灯;榉木古董箱之类的“镇宅之宝”。这样的信赖,同样让人动容。令张洁想到年轻时,在东北老乡家里体味到的亲情。
在小旅馆里,张洁意外触摸到“历史的民间脉络”,理解到历史书中的宏大叙事。这是走马观花的旅行者,没缘体验的。有些场景,还演化为小说情节。比如秘鲁旅店的细节,就成了张洁的小说《灵魂是用来流浪的》里的一部分。
真正不会后悔的生活,无法被归类
旅途中,须臾不可或缺的,是张洁的相机。这位60岁学吹打的女作家,把玩光影已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有时,她都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想出门撒欢,还是相机牵着她的双腿往外走呢。
相机记录下难忘的细节:旅店门口拴着的一匹马,是真马做成的标本。旅店内庭放着百年前的帆船、独轮车,船舱里、车斗里种着花。历史与现实的神妙勾连,在这些花朵上得到了延续。客房门口,蹲踞着破旧的老橡木桶,张洁意识到从这里面“释放出多少诗歌的灵魂、绘画的灵魂,没有酒,这世界会枯燥多少”。于是,难得喝酒的她也“聊发少年狂”,到餐厅去与年轻人碰杯。她惊讶地发现,那个餐厅是小城的一个文艺中心,一到晚上,热闹非凡。诗人、画家、装置艺术家、设计师都来了,好几个人操着蹩脚的英语跟她聊中国,说总有一天,他们要到中国去!
在不同时空,拍下路上的风景,形成组图时,让张洁这样半路出家的摄影爱好者都有了感动:光影陆离的忧伤瓶花;透过雨露的折射,生长地如同漩涡的藤蔓;意大利水晶球中看到的世界;纪念性的礼拜结束后,从枝头散落的花瓣……
所有这些拥有名画意境的作品,也是小说与散文、诗歌与绘画、音乐和电影交融的场景。它把行走现实中的美和善,眷念与忘却,都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表达了出来,更新了张洁对生活、写作的概念——
也就是说,真正的好作品,是不能被归类的;真正不会后悔的生活,也是不能被归类、被认定为“时髦标本”的,它们所需要的,只是无法被复制的个人印记。
人间的善意,如矿泉一样淅淅沥沥
行走,是为了纪念,也是为了忘却。
路途中,最令张洁感动的,是那些帮助过她、也许今生不会再见的人,率先对善行选择了忘却。
在华沙,张洁不知电车票要事先在小杂货铺买好,不知所措时,一位会说英语的女士,给了她一张可以在24小时内换乘任何公共交通工具的车票。她坚决不收钱,还说,前些年她与丈夫到台湾旅行,丈夫不幸突发疾病亡故,举目无亲的环境中,许多人给了她帮助和温暖,让她铭记在心……
困境中,张洁也会像小女生一样耍个赖。在意大利,没预订旅馆,走得太累,她进去对店主说:“实在走不动了,就住您这里了。”意大利老头彼得,只好如纵容妹妹一样,把招待亲戚的房间拿出让她住,还再三抱歉说:“这间房看不到景观。等有退房,马上给您换。”好像耍赖的人是他。因为相处融洽,彼得还当了张洁的免费导游,带她去看有400年历史的全木结构老教堂,看周边的野湖,看老磨坊和农具博物馆。
为什么帮我?张洁得到的回答竟然不是:“因为你是外国人,因为你的头发都白了……因为看你着急很可怜。”而是:“谁叫你如此有趣、优雅呢?有趣的人通常不优雅,优雅的人会寡趣,能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很少见!”
所有帮助过张洁的人,她回国后都写过感谢的电子邮件,但他们都没回复,也没响应“到了北京就找我”的邀请。也许他们认为,这些帮助,不过是正常待客的营生,所以,缘来如萍聚,缘散如云散。
而这,更让见识了诸多防范、戒备、猜忌之人性的张洁感慨良多:人间的善意,如地下的矿泉一样,淅淅沥沥,在你焦渴时冒出,让你感应到生命的珍贵与可喜。
2013年初秋,张洁将她在大地上的行走、她的所拍所感,实录为《流浪的老狗》,成为自己75岁的生日礼。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