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幽梦同谁近

2014-09-10 07:22施立松
莫愁·智慧女性 2014年7期
关键词:春天里关心

施立松

因为有他,她才有了希望

相较于坎坷的际会、悲惨的遭遇,更让她心碎神伤的,是与王炳南炙热的、却被生生拆散的爱情。

“你关心我一时,我关爱你一世。”这是王炳南给她的誓言。在那些被误解被冷言嘲弄的日子里,这句话,无数次温暖了她,给了她坚持的勇气和决心。她在黑暗中期待着云开雾散,等待与心爱的人团聚。在敌伪开展地下工作那些年,时时面临着暴露的危险,处处承受着被人唾弃的委屈,因有王炳南,有爱,有希望,有信念,那段时光成为她人生最美好的日子。

她是关露,原名胡寿楣,上世纪30年代著名作家,左联的一名得力干将,凭借诗作《太平洋上的歌声》,蜚声上海文坛,与张爱玲、苏青、潘柳黛并称为“民国四大才女”。赵丹主演的电影《十字街头》主题曲《春天里》的词作就出自她之手,这首“春天里来百花香”,让关露的名字红遍大街小巷。

遇到王炳南之前,关露有过两段感情。第一段,少女的旖旎梦,所遇非人,很快就梦碎了。第二段,是与左联里并肩战斗的战友,他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又文思敏捷,才气过人。她以为,革命战友并肩同行,爱情会更加浪漫,没想到,这个口口声声革命、自由、民主的男人,骨子里却是封建士大夫的专权和自私。在他看来,女人最首要的,是相夫教子,总东奔西走不是正经事儿。他希望这个家里他是轴心。每天她为他做饭,温酒,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他回家。

关露无疑是失望的。她从小就不愿意成为男人的附庸,为此她逃过婚,吃尽苦头。她内心火热,并且用火一样的热情写诗写小说,鼓舞受封建压迫的妇女站起来,成为独立自主的女性。当她的人生追求得不到他的认同和理解,爱情便难以为继,越来越多的争吵,更让感情失色,分道扬镳在所难免。她把人生和爱情,都交付给了革命事业,即便她怀孕,母爱的本能也不能让她作出让步。她没留下孩子,不仅因革命活动需要她奔波,更因她不爱了。但她内心对那个未成人形的小生命是愧疚的,许多年后,当她走到人生尽头,身无长物,只有一个穿着她亲手缝制的精致衣裳的塑料娃娃,静静地躺在身边,便不难想象,她有多么喜爱孩子。

王炳南走进关露生活前,刚和德国妻子安娜分手。那段婚姻,像一条不懂拐弯的河流,最终只能无奈地消失在荒漠中。

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

两颗在情感上受过伤的心,更容易产生共鸣。初次见面,是在潘汉年组织的一次聚会上。关露颀长玉立,秀眉隆准,华服高履,体态盈盈,让王炳南有眼前一亮的欢悦。她超拔的才情和革命的热情,王炳南也早有耳闻。聚会时,关露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眼神专注而坚定,让人情不自禁被吸引,王炳南眼风不自觉地飘向她,嘴角露出淡淡微笑。

而王炳南的声名,关露早有耳闻,他的果敢坚强,他的沉着睿智,关露仰慕已久。王炳南是出色的外交家。他周旋于张学良、杨虎城、周恩来之间,成功策划了西安事变的和平演变,是周恩来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高个子,板寸头,一袭黑色中山装,干净利索,这个男人,简洁得连一根多余的线条都没有。关露心中一根细弦被轻轻扯动,仿佛春日里的一树樱花,被风一吹,片片落英缤纷了心间的一亩花田。

关露爱得没有丝毫犹疑。

那天,关露新搬了住处,王炳南忙里偷闲,过来帮忙。他边搬东西边哼唱着“春天里来百花香”,低沉磁性的男中音,像密集的鼓点,敲在关露的心上。关露每次听到别人唱自己作词的《春天里》,都特别激动,何况心仪的人。她掏出写作用的心爱的绿色派克笔,拿起准备送给王炳南的那本诗集《太平洋上的歌声》,翻到扉页,唰唰写上:“赶走东洋鬼/打回老家去/建立新中国!”署上自己的名字,像是不经意地把派克笔夹在书里,递给了王炳南。王炳南接过来,专注于关露的题词,随手把派克笔别到了自己的兜里。一递一接间,关露触摸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她一下攥住他的手,说:“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冻的吧?快放到兜里暖和暖和。”

不过是一句普通至极的话,却让这个在残酷的斗争中从不妥协的七尺男人如沐春风,怦然心动。他顺从地把手插进衣兜。“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他在心里暗暗许下誓言。

第二天,王炳南离开上海,去了武汉。他们都没想到,这一别,竟是十多年。

不久她便收到王炳南的来信,信里还夹着他的一张照片。照片背面写着: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王炳南。

关露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珍藏着。那些灰暗的日子,这是她唯一的安慰。

1939年,关露受中共地下党派遣,到汪伪特工总部76号策反特务头子李士群。因工作需要,她和李士群的老婆叶吉卿走得很近,为不引起怀疑,她经常陪叶吉卿逛街,去商场、舞厅,或去游玩。这些举动,让她遭到左联好友的唾弃和辱骂。担着“汉奸”之名,内心的痛苦难以言说。

李士群被日本人暗杀后,关露又接受组织指令去了日本控制下的《女报》做编辑,主编伊藤俊子是日本左翼进步人士,关露的任务就是通过伊藤俊子,和日本左翼共产党拉上关系。做编辑期间,她利用职务之便,登载了很多暗含革命的文章,发掘了一批进步文人,在读者信箱栏目里,她关心妇女解放,鼓励妇女走出家庭,自强自立。

1943年,“大东亚文学者代表大会”在东京召开,关露本不想去,她怕会引来更深的误会。这时,潘汉年派人送给她一封信,要她到日本转交给秋田教授。当时在中国的日共领导人野坂参三与日本国内的日共领导人失去了联系,希望通过秋田恢复,恰好杂志社给关露介绍的日本朋友中就有秋田。为了党的任务,关露再一次上路了。这一去,关露声名狼藉。她百口莫辨,“汉奸生涯”达到了顶峰,眼泪积蓄在胸腔里,把五脏六腑都泡咸了。

幸好,有王炳南的理解和支持,他们一直保持通信,他们相约,日寇投降之后就结婚。她天真地以为,只要王炳南信任她,即便全世界都误会她,她也是不怕的。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抗战胜利后,关露被列入国民党的锄奸名单,组织上遂安排她到了苏北解放区。可在关露梦寐以求的淮阴革命根据地,等待她的是无休无尽的审查、“洗澡”。她身心俱疲,等着王炳南来看她,给茫然无措的她指一条前行的路,给她那在黑暗的斗争中压抑的情感一个出口。那时每周有一趟班机到淮阴,王炳南兴冲冲地搭乘飞机去看日夜思念的恋人,可临上飞机前,他却被拦下了。组织上再三考虑,觉得关露做特工的经历,在社会上已造成了极其不好的影响,王炳南做的是外交工作,他们的结合,会让人们存有异议。可怜关露痴痴等到的,不是爱人的久别重逢,不是一场盛大的婚礼,而是一封绝交信。万不得已的王炳南把组织的意见转达给了关露。关露的心碎了,多年来,王炳南一直是她漫漫长夜里的曙光,是她午夜噩梦后的温暖,没想到,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她在王炳南的照片后凄然写下: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她崩溃了,得了精神分裂症。

新中国成立后,关露和王炳南在北京重逢,王炳南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劝关露忘掉过去,重新生活。关露惨然一笑,轻轻摇头。曾经沧海难为水,最深的爱,往往是最毒的药,伤到五脏六腑,只能默默的没有结果地爱着,像用更毒的药,治最深的毒。

1955年,潘汉年被捕入狱,受他的牵连,关露也失去自由。那一年她49岁,被关了两年。文革爆发后,关露再次被捕,61岁的她,被关了八年。她在狱中读《红色娘子军》剧本,慨然写下诗句:“椰林遗憾未为家,孤鹜长空恋落霞。自古英雄情义重,常青焉不爱清华。”在洪吴的故事里,她看到了她与王炳南的影子。不管岁月如何流逝,世事如何变迁,王炳南一直是她心头的朱砂痣。

1982年,关露终获平反,恢复了名誉,可这时的她,已近耄耋,苍苍白发诉不尽心中的悲凉和苦痛,半身不遂的身体,终日饱受病痛折磨。那一张她等了近半个世纪的纸,让她痛哭流涕。平反后没几天,她用一把安眠药,把自己送往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爱恨情仇,这个世界给予她的委屈、蹂躏和磨难,都随风去了。

她平静地躺在只有十平方米的家中,衣着整洁,面容安详得像在一个春天的梦里。她的身边,只有一个塑料娃娃和一个写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信封。信封里装的,是那张王炳南的照片。

在她的追悼会上,满头银发的王炳南老泪纵横,在她的遗像前深深鞠了三个躬。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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