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鹏 王永魁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现如今,只要有基本的电子设备,人人都能把自己在键盘上敲下的文字变成字形端庄的黑体字。但曾几何时,在各种出版物上,这种字体却为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等领袖人物的语录所独享。有时还会为避讳带有贬义的“黑”字而将这种字体称为“粗体字”。虽未见到官方文件规定,但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直至“文化大革命”刚结束时,用黑体字排印领袖语录是各种出版物一致遵循的“规矩”。那么这种“规矩”是在什么时间确立的?又是在什么情况下被废除的呢?
领袖语录的最初字体
说起“语录”,始作俑者当属《解放军报》1961年5月起刊登的“毛主席语录”。其实当时军报上的语录并无一定的字体规则,往往是语录正文用楷体,出处用黑体,但也可以见到为数不少的宋体、仿宋体、黑体语录。这种情况原本正常,黑体字只是字体序列中的普通一种,在正文大多以宋体排印的情况下,编辑为了突出部分内容,可以选用黑体,也可以选用其他字体。实际上,“文化大革命”爆发前后,各大报刊首选的用以突出引文、语录等内容的字体是楷体。例如《人民日报》1966年8月19日报道毛泽东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消息时写道:“毛主席和林彪同志肩并肩地站在天安门上,看着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高兴地对林彪同志说:‘这个运动规模很大,确实把群众发动起来了,对全国人民的思想革命化有很大的意义。”时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的李庄回忆说,“文化大革命”前该报的一些社论全文排楷体字,“在当时是重视的标志”。
而且,此时“有幸”改换字体的也不仅是领袖语录。例如《人民日报》在有删节地转载《解放军报》社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时,将“大家认识到”“值得注意的是”等相关内容都排成了楷体。各种人物的讲话、心理活动,甚至只要是编辑认定的重要语句,都可以换个字体突出一下——《人民日报》在报道大连海运学院红卫兵步行进京串联时,就将其认为比较重要的内容变成了楷体:“八月二十五日清晨,十五名革命小将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征途。他们不怕风、不怕雨,不乘车、不坐船,逢山过山,遇水涉水,用自己的双脚迈过了辽宁、河北两省的二十一个县市和一个农垦区,在广阔的天地里经了风雨,见了世面,受到了一次严峻的革命意志的锻炼。”文中红卫兵“宣誓”的话也用楷体编排。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1966年底。
转折点出现在1967年1月1日,这一天出版的《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同时刊登社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二者虽然选用了不同的字体来排正文(《人民日报》用楷体,《红旗》杂志用宋体),但在引用毛泽东的语录时,都用了黑体字。例如,社论中提到:“毛主席告诉我们:‘民主这个东西,有时看来似乎是目的,实际上,只是一种手段。”同一天的((解放军报》也刊登了一篇社论,即《更高地举起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把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群众运动推向新阶段使我军真正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其中同样出现了黑体字语录。
此后,黑体字语录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两报一刊”上。1967年1月,“两报一刊”发表或转载的社论、评论员文章等“重头文章”中的毛泽东语录,已经几乎全部用黑体字排印,甚至在转载《光明日报》《文汇报》等的社论时,即使原文没有黑体字(一般是全文楷体),也要将其中的语录部分变成黑体。例如,1月5日《文汇报》发表((抓革命,促生产,彻底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新反扑——急告全市人民书》,相关语录和“万岁”口号用的是楷体,但到了《人民日报》上,就全部变成了黑体。不过,一段时间里,各大报刊“普通文章”里的语录,还或多或少地沿用1966年的习惯,只是换个字体,而不拘泥于黑体。
黑体字语录大行其道
《解放军报》大约从1967年1月5日起,《人民日报》从1月24日起,《红旗》杂志从第2期起,凡出现毛泽东语录必用黑体字,各种文体均被裹挟其中。例如:
“据报道,哥伦比亚一些地区的游击队近年来注意学习毛主席的著作。他们特别重视毛主席的《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等军事著作,注意和运用毛主席提出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等战略战术思想。”这是消息。
“‘抓革命,促生产号角嘹亮,/毛主席的指示铭刻在每个人的心上;/……”这是诗歌。
还有“文革”时期很流行的曲艺形式——对口词:“甲:在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的关键时刻,/乙:传来了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合:在需要夺权的那些地方和单位……”
甚至在《解放军报》的“战士家信”专栏中,也能看到黑体字语录的身影:“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毛主席的教导:‘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中国反动派对于他们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失败,是不会甘心的……”
(见1967年2月21日、5月16日、3月29日《解放军报》)
黑体字最初还可以用来突出语录以外的重要内容,例如1967年1月3日《人民日报》上姚文元的文章《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引用“毛主席对文艺工作的两个批示”固然要用黑体,提及所谓“思想战线上的大斗争”时也可以用:“第一次大斗争,是一九五一年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后来,黑体字语录逐步为毛泽东所专用,甚至可以不加引号。1967年第5期《红旗》杂志社论《论革命的“三结合”》写道:“毛主席提出,在需要夺权的那些地方和单位,必须实行革命的‘三结合的方针,建立一个革命的、有代表性的、有无产阶级权威的临时权力机构。这个权力机构的名称,叫革命委员会好。”这句不知是否原样照录的话竞由此成为一条“毛主席语录”,多次出现在各大报纸的报眼位置上。《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也以《红旗》为依据,将这段话归入毛泽东的名下。
马、恩、列、斯虽然也在“领袖”之列,但此时引用他们语录的文章其实不多。林彪早在1959年八九月间召开的军委扩大会议上就宣称:马克思、列宁著作很多,是低级的,而毛泽东著作是高级的,学毛著是学习马列主义的“捷径”,可以“一本万利”。在这种政治导向面前,马克思、列宁也只有退避三舍了。《解放军报通讯》1970年第6期刊载的《关于如何准确地引用毛主席语录和林副主席指示的几点意见》指出:由于毛泽东语录是排黑体字的,所以可以不加“毛主席教导我们”之类的话,“但引用马、恩、列、斯的语录,一定要加上‘马克思说或‘恩格斯说……以免与前后都不加‘毛主席教导等字样的毛主席语录相混同”。就这样,黑体字几乎成了“最高指示”的代名词。
语录前可以不加“毛主席教导我们”之类的话,但问题是,如果加了,这几个字是否也要用黑体呢?这个细节问题又有一个逐步变化的过程。1967年初的“两报一刊”上,将“毛主席教导我们”等字排成黑体的做法十分常见,只有引号内的内容才用黑体字的事例也不在少数,似乎无论朝哪个方向来统一规范都不算难事。可若将“毛主席教导我们”的句式略作变化,我们就会发现,全部用黑体的方式有可能显得凌乱。因为有时,这些文字着实占据不少篇幅,例如“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样高度赞扬农民运动的兴起”,抑或“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有时,这些文字的语法结构“变化多端”,例如“遵循毛主席的教导,‘政治挂帅,到群众里面去,和群众在一起,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得更好”,又如“毛主席历来重视建设好连队,强调‘军队的基础在士兵”。(见1967年1月20日《文汇报》,2月26日《人民日报》,1月1日、14日《解放军报》)于是,1967年五六月间,《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开始逐步为这类文字“去黑”,黑体字语录也变得更加“规范”了。6月30日,《人民日报》发表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46周年的社论,只用黑体突出语录引文,这种排印方式从此占据主流。《解放军报》稍晚一些,但也从7月下旬跟进,将黑体字的使用范围限制在引号之内。
“毛主席教导我们”之类的文字虽然不用黑体了,却仍是与伟大领袖相关的“严肃的政治问题”,也要受到严格限制。“文革”期间若干关于新闻写作的书籍都收录了一份题为《关于如何准确地引用毛主席语录的几点意见》的文件,对何时使用“教导”,何时使用“指出”,何时使用“号召”,何时使用“宣告”等都做了规定。仅举一例,《意见》指出:“几引用毛主席关于揭露性的语录,前后不要用‘毛主席教导我们等字样,而应用‘毛主席指出等字样为宜。例如:毛主席英明指出:“‘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这是中国人形容某些蠢人行为的一句俗话。各国反动派也就是这样的一批蠢人。”连限制词都有如此多的清规戒律,黑体字语录的排印模式自然更加不容更改。
黑体字语录的“尴尬事儿”
“文化大革命”期间,各种文章中的语录数量令人咋舌。早在“文革”开始前,1965年12月26日,林彪就在《对修改<解放军报>1966年元旦社论的指示》中提出:“元旦社论《解放军报》主要是引证主席的话。主席的话一句顶我们讲一万句,要多收集多引用”,“今后各总部写文件发指示,也要注意这个问题”。“文革”初期的《解放军报》可谓风光无限,在其引领下,各大报刊的文章,无论是评论还是新闻,通常只有一种写法,即毛泽东语录加例子。“文革”后期“四人帮”控制的几个写作班子(如梁效、罗思鼎、唐晓文、初澜等),都有专人查对语录,制作语录卡片,以备在写作过程中随时摘引。一时间,文章重要与否,论述合理与否,似乎都取决于黑体字的多少,真可谓千文一面,万人噤声。
当年曾一度控制全国舆论的“梁效”写作组,就发生过一件与黑体字有关的趣事。据说他们1976年批判“三株大毒草”时,将“大毒草”中一些未加引号、因而也未排成黑体字的毛泽东的话一股脑儿地纳入批判范围。一经指出,自然是狼狈不堪。当然,他们又总是有理的,错的仍然是编写“大毒草”的人,因为不加引号,不排黑体,本身就是“死不改悔”的被批判者“搞阴谋诡计”的证据。这个“故事”见于杂文作家牧惠的笔下,他就此写道:“他们(指梁效)的马列主义水平,仅仅在于认识一个引号和辨别一种字体。黑体字竟有这样一种重要的用途,倒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料想不到的。”
“文革”时期,牧惠在《红旗》杂志社工作(后下放干校),他描绘了编辑面对黑体字语录的心态:“当编辑的,同样存在一个‘感情问题,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最最敏锐的领域里获罪,于是,宁可删去那本来不多的作者的几段话,也不敢删掉哪怕一条与说明的问题其实无关的语录,那时又正好时兴凡经典作家的语录都排成黑体字,那结果,就是版面上黑压压的一大片。样子是颇为壮观的。”前文提过的李庄后来回忆道:“1970年我在《人民日报》干校‘学习,看到一篇社论引用毛泽东语录达全文三分之一,黑压压一大片。我犯了职业病,脱口而出:‘这样的文章,以前没有见过。”牧惠则形象地写道:“想当年,语录就是文章的年头,整篇大批判文章,几乎全是黑体字。可以说,这类文章,使劲地抖一抖,剩下的就只有标点。”
黑体字语录闹出的“笑话”着实不少。作家邵燕祥在好几篇文章中都提到,“文革”期间,他有一次见到孤零零的一句黑体字,不知是什么警句,仔细端详,竟是“该轮到我们捞一把了”,不禁瞠目结舌良久。这原是列宁文中的一句引语,是列宁引述的被批判对象的话,却被误认为革命导师的教诲。
革命导师著书立说,写到逸兴遄飞之处,不免各种符号齐用,加之拉丁文字有大写与小写、手写体与印刷体之别,待到付梓时,便需用各种字体、符号加以区别。以情况比较复杂的《列宁全集》为例,列宁在手稿中为了强调某句话或某个词,常常在其下画一条线,有时两条线,表示特别着重时甚至有画三条、四条线的,有时把一些词写成印刷体,还有整段整段画线或用印刷体写的。俄文版《列宁全集》在排版时,将画一条线的地方排成斜体字,两条线处排成斜体并加大字母间距,印刷体则排成黑体字。等到翻译成中文版,也相应地用上了仿宋体、着重号和黑体。其中俄文版用黑体处,中文版也用黑体;俄文版黑体并加大字母间距的,中文版就用黑体加着重号……可见,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虽然常有黑体字出现,却只是一种排版手段,使用黑体字的地方只是作者提醒读者多加留意的内容,非但未见得是对理论要义的重要阐释,反而可能是论敌最荒谬的观点。诗人流沙河等写过一本似假还真的笑话集,其中一则即为:
“史无前例”时期,最高指示多变,某年忽然号召“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某学习班一学员学习恩格斯著《反杜林论》,弄不清书中何为恩格斯指示,何为杜林言论,于是前去请教支左军代表。那时的军代表明白一切,所以从容答道:“黑体字就是恩格斯的指示。”……该学员遵照此法,抄得所谓恩格斯语录半本,而不知其全是杜林言论。
邓小平指示取消黑体字语录
如前所述,“文化大革命”初期各大报刊上的黑体字语录从出现到形成一定之规,并没有统一的“时间表”。可见这一“规矩”更多的是自发形成,而非命令一致。但就是这样一个没有“最高指示”干涉的字体选用问题,竟然逐步僵化到只有通过邓小平的干预才能取消的地步。“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为把报纸上语录的黑体字改成普通字体,人民日报社迭次上交请示报告,但均未获准。1978年3月18日,邓小平出席全国科学大会开幕式并讲话,讲话中引用了毛泽东“中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等领袖语录。会间休息时,邓小平对国务院副总理方毅说:在这次会议上的讲话和报告中引用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毛主席的语录,在报纸上发表时不要再用黑体字。在场的新华社记者随即请示方毅:其他文章中的语录是否也照此办理?方毅说:此事由新华社报告中宣部再请示邓副主席后执行。19日,在新华社总编室就这一问题给中共中央宣传部写的报告上,邓小平批示:“我赞成。”
黑体字语录的出现和普及历经数月,贯彻邓小平不再使用黑体字的指示却只用了短短的几天。3月21日的《人民日报》尚有黑体字语录存在,22日全文刊登邓小平在全国科学大会开幕式上的讲话时,便按照邓的要求,数年来第一次没有对领袖语录使用黑体,同一天的其他文章也一并辞别了黑体字语录。当天,《解放军报》同样刊发了邓小平的讲话,同样没有将语录变成黑体,但不同的是,该报其他文章中还是照例可以找到被排成黑体的领袖语录。美国人罗斯·特里尔(Ross Terrill)在其所著《毛泽东传》的“后记”中也提到了黑体字语录的消失,译者对此加注释指出:1978年3月23日,中宣部发出了“中央宣传部关于今后报纸、刊物、图书文件引用马、恩、列、斯和毛主席语录不再用黑体字的通知”。笔者无缘见到这份文件,但确实是从23日开始,《解放军报》也不再使用黑体字语录了。终于,这种不容置疑的“规矩”和由此引发的种种怪状、笑话都退出了历史舞台……
(编辑 黄艳)
(作者是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二研究部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