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国正,1948年3月生。云南丽江人,纳西族。文学编辑,就职于贵阳市文联《花溪》编辑部,现退休。业余从事小说、散文创作。有中短篇小说集《鸟斗》问世,散文集《世像·逝像》付梓。
看见这一幕,是1960年农历八月十六。因为前一天是中秋节,才吃了月饼,所以记得非常真切。
这天吃完晚饭,挨边天黑了,肖老五就约起我和王老师家大毛、二毛去一中旁边的苞谷地里偷苞谷秆。肖老五是我们的头,他大我一岁多,已经读初二了。记得他是属狗的,他妈有时候就喊他狗崽。老五说:白天他侦察过了,农民已经扳了苞谷,有空秆,去偷不得人管的。我们在朝阳桥头黑市上闲逛了一阵,大概八点过了,天黑尽了,老五说声走,我们四个人就过了朝阳桥,沿着瓜地边的小路往苞谷地走去。刚走近苞谷地,还没有扳苞谷秆,就听见前边土坎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五轻声命令我们:等一下,不要动,老子去看看。给我们作了一个埋伏的手势,他就悄悄摸过去了。不一会儿,老五就踅回来,说:不要怕,是卖“盖浇饭”的,不要看,看了要倒霉的。于是我们就不敢吭声,伏在地上悄悄地等着。那晚上,月亮又圆又大,仿佛身边瓜叶的墨绿色都看得清楚。周围是那样寂静,蛐蛐的叫声和远处的汽车声清晰而响亮。不一会儿,就听见那边的男人像被人打痛了一样“唉哟、唉哟”呻唤几声,便沉静下来。
由于很好奇,我就抬起上半身往那边瞅。不远处,夜色中站起一个女人的身影,动作也看得比较清楚,像在穿衣服。接着就听见男人的声音:小骚货,再来一盘,再来一盘……女的说:老私儿,买碗盖浇饭给我吃就想搞两盘,想得安逸!那男人就去扯她裤子,轻声吼:睡倒、睡倒!老子再给你两元钱。女的就蹲下去:拿钱……不要摸……拿了钱随你摸……
这时,老五一下站起来说:不要怕,偷,他们不敢管的。于是,我们一人扳了两三根苞谷秆就撤退了……
这一幕,是我在少年时代感受男女问性事的启蒙课。后来,读明清小品,读《聊斋志异》,懂得了那晚在苞谷地看到的是“男女野合”。在古人的笔下,男女野合都写得带有一种诗意,表达隐晦含蓄,着意于让人读到一种男女相悦而合的意境。这使我在思考这篇文字的时候非常困惑:我究竟应该把文字表达得文学化一些呢,还是尊重事情的本来面目,据我的视听作如实记录?我分析了这件事的性质,最后还是决定如实记录,哪怕以后被人批评:描写自然主义,文字粗俗,也在所不惜。因为我当晚看到这一幕,虽然形式上是男女野合,但实质上和古人笔下的男女野合是不同的。我所看到的、听见的,就是一次赤裸裸的卖淫行为。除了天上的月亮、地上的月光,没有美。只有生理的需求和肉体的交易。作出这个决定,我的心情轻松了一点。其实,回顾“困难时期”,生活的艰难是一段客观的历史存在,完全不需要我们去作粉饰,真实地再现它就可以了……
我们坐在桥头的水泥栏杆上吃苞谷秆,不久,那女的就过来了。再过一会儿,那男的也走到了桥边。这两个人我们都认识,男人姓蒋,住沿城巷,是拉板车的,三十七八岁,据传解放前在国民党的队伍当过兵。女的姓郑,是从湄潭县乡下逃荒到贵阳的。她和几个乡下女人搭伙在六洞桥后面租了一小问住房,天擦黑就到朝阳桥头的黑市上混。人瘦瘦黄黄的,二十多岁,衣服穿得还干净。说不上漂亮不漂亮,总之,就是个女人。听说,她还有个两岁的儿娃娃。这女人勤快,经常帮卖稀饭和卖苞谷搅搅的婆娘洗碗筷,所以她在摊摊上坐,不惹人嫌。
朝阳桥的黑市上,像姓郑的女人一样,靠卖淫谋生的乡下女人有十几个,差不多都是那个样子。有十几二十岁的,也有三十来岁的。经常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个男人走来,在酒摊摊边喝杯酒,走近一个乡下女人,唧唧咕咕讲两句,就邀邀约约过桥往菜地的黑暗里走去。
肖老五比我们大,懂得多,他说:这些乡下婆娘都是卖“盖浇饭”的。当时,我还纳闷:她们两手空空怎样卖盖浇饭呢?后来才渐渐弄明白,说乡下女人卖盖浇饭,就是专指她们卖淫。盖浇饭是当时黑市上卖的一种便饭,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便当、盒饭。那时,卖便饭没有盒子,就用蒸扣肉的土碗,舀一平碗苞谷饭,上面盖一瓢菜。一般是带点油星星的萝卜白菜,心肠好的老板会加点豆腐,再往菜上浇一瓢辣椒水,一元五角钱一碗。卖苦力的汉子定量不够吃,当时就全靠盖浇饭支撑他们的体力。
以“盖浇饭”暗喻这些乡下来逃荒的女人卖淫,就是这帮下苦力的男人发明的。他们这样比喻,并没有轻贱侮辱这些女人的意思,相反暗含着感激。说她们便宜,吃一碗盖浇饭的钱,就解决了他们的性饥渴。
这确实是实情,有的乡下女人刚进贵阳时,身无分文,饿得奄奄一息。路边的汉子买碗盖浇饭给她吃,吃了饭就跟汉子往桥那边的黑地里走去了……对于她们,这样做就是当时简单的生存法则。比如那个姓郑的女人,还拖着一个娃娃,这可能就是她家里唯一的希望。逃进城来,不卖“盖浇饭”,你叫她咋办呢?
卖淫,在解放后确实己经基本消灭。“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由于饥饿的肆虐,逃荒的女人进城后,为了活命,重新操起这古老的营生。今天来看,谁也无权对她们指责批评,而令人感叹的,更应该是她们拼了一切求生的勇气。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对这个姓郑的女人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事情是这样:博爱路有个卖黑市烟的二流子,经常讥讽姓郑的女子,说她卖“盖浇饭”。有一天,终于把她惹火了,冲过去一脚就把他的烟摊掀了,指着那男的破口大骂:老娘卖不卖关你屁事,你那张臭嘴造啥子孽!老娘卖又没卖到你屋头去,你哕唆啥子!你屋头死了五六口人停起,没人收尸,你不光卖盖浇饭,怕屁眼也要卖……女人一边骂一边拍着下身,骂到伤心处竟“呜呜”哭起来。
那男人捡好地上散落的烟,想冲过去打她。女人一下蹦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烂私儿,你敢摸老娘一下,老娘躺在你屋里半个月,你来摸!你来摸!老娘我人都敢卖,还怕你……
旁边卖稀饭和苞谷搅搅的婆娘费了好大力才把姓郑的女人拖住。劝她:小郑,人多事多的骂起好听呀?算啦,摊摊都给他掀了……卖稀饭的婆娘还舀碗清稀饭送到她手上,喝口消消火气,你这婆娘瘦筋筋的还火爆得很嘞……
像这样吵吵打打的事,在黑市上差不多天天发生。为争两角钱一块的毛胶豆腐大点小点,打破脑壳的事都不新鲜。这件事让我感受到抑或是卖盖浇饭的女人也是有尊严的。为捍卫自己的尊严,她们也会拼命。还有一点:我相信她的哭诉是实情。她家里肯定饿死了五六口人,没有人收尸。她带在身边的男娃娃可能就是她唯一的亲人。据后来阅读到的资料,也证实了她哭诉的是实情。1958年大跃进,贵州省粮食产量卫星放得最高的,就是黔北的几个县。困难时期贵州饿死人最多的,也是黔北。凤岗、湄潭乡下最严重。据说有的地方一家一家的饿死,凄惨难述。而且,在朝阳桥卖盖浇饭的女人,有一多半都是姓郑的老乡,她们说话都是一个腔调,有点像四川话,其实就是黔北口音。
这件事,后来被沿城巷拉板车的老蒋知道了。过了几天,他去博爱路卖黑市烟的二流子的摊摊买烟,借个碴儿就暴打了那二流子一顿。一只眼睛肿起好高,半个月消了肿,眼堂下面还是青的。
1961年,中央工作会议对农村政策做了一些调整,城乡有限开放了市场。到年底,生活开始有了改善,这些在朝阳桥卖盖浇饭的女人也就陆续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了。据说,姓郑的女人走的时候,拉板车的老蒋给她和那个娃娃一人做了一身新棉衣、棉裤,还送了几十斤米和苞谷,用板车一直送她到客车站。
过不久,姓蒋的也不再看到,据传是去了湄潭……黑市
1960年,朝阳桥附近是我们喜欢玩的地方。
那时,海关大楼那片地还是一个巨大的土堆,土堆下还能看见大块的长方形石块,是古代贵阳南门老城的城墙。土堆上是一幢破旧的青瓦木板二层楼房,据说楼上吊死过一个女人,闹鬼,白天还敢上去,晚上就不敢了。主席像和民族文化宫,人民广场除了横贯而过的遵义路,两边都是菜地,种着南瓜和苞谷。一中的围墙边还有两户农家。紧挨新路口的是新桥粮食仓库。打米机的声音,远远地就能听见。传送带运出的谷壳,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太阳照上去,黄灿灿的像一座金山。燃烧谷壳的闷火,飘出一缕缕青白的烟。经常有人背着画夹在那里写生。
站在朝阳桥上,就可以看到石头堆砌的拦河坝,位置就在今天一中桥下面。这条简单的河坝,是为金家水碾供水修筑的,所以也能看见碾房水车日夜不停地转。河风顺水面吹来,可以闻到次南门酒厂浓浓的酒糟味。那时的南明河还没有被污染,水清澈透明。夏天,我们就在桥下游泳。
傍晚,朝阳桥两边的街灯亮起来的时候,“黑市”就登场上市了。黑市,并不是天黑上市的意思。虽然形式上也是天黑上市,但它和今天的夜市性质上有极大的差别。黑市之黑,是黑暗之黑,它的内涵是非法交易,人心、价格都是黑的。那时,白天是不敢摆摊的。“公私合营”之后,私营己经基本不存在,就连街边清早卖糯米饭、卖烙黄粑,为学生和上班的人们提供早点的小贩,都被纳入饮食公司的旗下,有了组织。市场被国家牢牢控管着,没有人敢大白天摆摊做生意。饥饿使一部分城市无业人员找到了谋生的机会,也使一些敢于铤而走险的胆大妄为之徒,瞅到了发财的机遇。黑市就是应时诞生的。
在朝阳桥头摆摊做黑市的,多是上下阳明路、沿城巷、博爱路一带的无业人员。他们卖的多是饮食:盖浇饭、杂煮、烤红薯、烙洋芋粑粑、山药粑粑、蕨根粉搅搅(贵阳话读音gao,不读jiao)、苞谷搅搅、稀饭、盐茶鸡蛋、甜酒鸡蛋、开水面。也有卖杯杯酒的,大概是五钱的小牛眼杯,一元钱一杯。下酒的花生米、卤豆腐干,另外算钱。也有从外县远路赶来卖山货的农民。卖山药,钢炭,一捆一捆的蕨根,蕨根粉(一坨一坨的,用蕨根制作的淀粉,灰白色,有铅球那么大,两三斤一坨)。还有一种粗长的块茎,叫毛胶,长满细细的须根,像毛,很黏,所以叫它毛胶,至今不知是何种藤本植物的块茎,价格比山药便宜点。毛胶大多是卖杂煮的小贩给他们趸去,加上野豌豆做成毛胶豆腐,切块块煮来卖,利润很高。也有农民扛木料来卖的,大多是两米长的方子。木料藏在桥脚,手上拿个新的木板凳做幌子,讲好价,看了方子数钱,帮你扛到家。价格也不贵,两三元钱一块,很好卖。还有一种东西,也是远处的农民拿来卖的,叫脬牛皮,大块大块的,有一尺见方,五元钱一块。卖杂煮和卖杯杯酒的经常给他们买,按趸价,三元五角一块。吃上去比猪皮做的响皮有嚼劲,外观和猪响皮差不多,厚一点。后来在青岩问到一个做脬豆腐的老农,才弄懂了它的制作加工方法。
他说:把生牛皮的毛刮洗干净,用开水汆透,晾干。架起大铁锅把砂子炒烫,放牛皮进去焐,几火就焐好了。这和做脬豆腐差不多,累人点,是个力气活路。乡下人做脬牛皮去卖,就说明饥荒到顶啦。做庄稼的人户,牛就是命根子,就连人民公社那个时候,也是一样。 上点岁数的农村人,有几个敢吃牛肉的?他说的也是,农民对牛的感情,真是和看待家人一样。
这些进城卖山货的农民,大多在身后别一柄长把柴刀,身边靠着扁担,就是怕遭抢。这些乡间汉子,看去都是一个脸嘴,瘦瘦黑黑的,有的连汉话都讲不清楚,卖东西喊三元就是三元,喊五元就是五元,不和人讨价还价,木讷得很。新路口有个无赖叫小腊生,想吃麻沙(贵阳俚语:浑水摸鱼的意思),偷农民卖的一坨蕨根粉,被农民一把封住衣领,喊他拿出来。他还嘴犟:老子给了钱的!农民也不多说,放开手抄起身后的扁担,一扁担就把他砍倒在路边。另一个农民把掉在地上的蕨根粉捡起来,继续做生意,也不走。其他农民都把柴刀把握得紧紧的。小腊生从地上爬起来,那个用扁担砍他的农民一把揪住他的后颈窝,告诉他:娃娃,你看清楚,老子解放前都是做土匪的。抢老子,老子卖这点东西是拿钱回家救命的,好抢呀?小腊生骇得一身发抖。那些农民,看脸色、眼神就晓得一个二个心头都是想横了的。所以半条街看的人脸色森然,没有哪个吭气。农村人进城卖东西,从来都小心谨慎,生怕惹事。像这样敢抄起扁担砍人的农民极少,肯定彼此问事先就有过交代承诺,都做了拼命的准备。那期间进城的农民,一般都是邀起伙伙来的。农民做事情就是这样,胆子捆在一起才大。
在黑市上,也有卖旧锑锅、温水瓶、旧衣裤、床单、洗脸盆等居家用品的。有人甚至卖一个半新的搪瓷痰盂,也有人五角钱买去。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这些小路货大多是宵小行径——偷来的,所以卖得便宜。买的,也就是图这点便宜。正经人家户,是不会到这样的黑市买东西的。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卖一床半新不旧的棉被,喊八元钱。有几个人去看,也不还价就走开了。最后有个人去看,还他四元钱。他不卖,嫌还价太低。那人说:你这个人,得了东西洗一下再卖嘛,一大股脚丫巴臭气,你闻不到呀?那小伙笑着给他解释:没得时间洗,我也是刚刚四元钱才接手的,就图转手赚块把钱,你加点。你看,他揭开棉被包单一角,棉絮都还是新的,划算得着,你拿去洗洗。那人后来五元五角买去。从经济的角度看,这点钱当然花得很划算。
时常有被偷盗的失主来黑市上寻找丢失的衣物,我们就亲眼看见连衣带人一起抓住的,还是熟人。失主揪住小偷,大骂:小老六,烂私儿,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居然左邻右舍都偷,走!跟老子去派出所。偷儿小老六辩解:你亲眼看见我偷了?如何当时不把我捉住。老子也是花钱买的……失主大怒,挥手就是一耳光:烂私儿,一条街哪个不晓得你是偷儿强盗。做偷儿的大都非常机灵。偷儿小老六把手上的衣物往外用力一抛:哪个想要捡起去穿,老子不卖了……失主怕衣物丢失,急忙松手去捡衣服。偷儿小老六则顺着下阳明路往六洞街逃得不见踪影。
那时虽然饥荒严重,但社会治安稳定,拐卖儿童妇女的事,几乎没有听说过。市井成长的孩子,都是在马路边玩大的。家中大人对孩子一般看管都不严格,顶多问一句: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完不得?只要听孩子回答做了,就不再哕唆。其实,天晓得做了没有。在我的印象里,许多同学都是早自习赶头天的作业,有些根本就是拿同学的来抄。贪玩是少年的天性,好像一天到晚都玩不够。有什么好玩的呢?仔细想想也没有,不像现在的少年有电脑、有山地车、有旱冰鞋、有滑板。那时,下下军棋、玩玩六角弹子跳棋就是高级的了。而人家户居住的房子大家都窄小,八九口人两问房、五六口人一问房很普遍。因此,家长放孩子去马路上玩,是自然而然的事。我们家虽然住在城南小学,即或后来搬到箭道路小学,房子也不足四十平方米。学校虽有操场可以作孩子们的活动空间,但晚上没有灯,也不好玩。街上有路灯,人多就有热闹看。那段时期,几乎每天都会在朝阳桥头混到十点多才回家睡觉。这给我在少年时代开始接触和认识社会底层的生活提供了一片土壤。这篇文章的开头,解释黑市之黑,讲到人心、价格都黑,这绝不是乱说的。先举几样食物的价格:蒸红薯五角钱一斤。烙洋芋粑粑两角钱一个。稀饭两角钱一碗。苞谷搅搅熬得清点的两角;熬得干点的三角。当时,蔬菜公司卖红薯和洋芋的价格是两分钱一斤。黑市上,农民卖的价格是两角至三角(白心两角、红心三角)。黑市米两元一角至两元两角一斤。苞谷面一元五角一元六角。一斤米煮稀饭,大锑锅要煮满满一锅,舀二十多碗不成问题。苞谷搅搅也是这样。一斤洋芋煮熟,做成粑粑要做四个。你算算这中间有多大的利润,至少是一倍。你说这做生意的心黑不黑?价格黑不黑?
当时人们的工资状况如何呢?学徒工月薪十五元至十八元,代课教师二十元左右,一级工三十一元五角,五级工五十多元。持有大学学历、资深的中学教师六十元左右。像我母亲这样师范毕业的,还是副校长,也只有五十几元。大学讲师也只有七八十元。工资超过百元的大概只有工程师、教授、处级干部。试想,这样的黑市价格,凭那点工资收入,有几个人承受得起呢?说这些做黑市生意的黑,绝无半点诬蔑之意,主要是针对其心。这帮人最根本的心思,绝非将本求正当之利以谋生,而是趁灾荒之机,钻国家控制市场的空子,狠捞一把。“困难时期”后期,箭道街抄过一家做投机倒把多年的住户,早期在新路口卖苞谷搅搅,后来卖炒货:葵花子、花生、苞谷花、豌豆、胡豆。事发是因为放高利贷逼得人家跳河。抄出的粮票几千斤,布票四十多丈,钱一百一扎的几十扎,金箍子十多个。是派出所和办事处带人来抄的,当时,一条街拍手称快。他那点家产,现在看来根本不算啥,吃低保的人家现在也不止这一两万的底子。但是在当时,己经是投机倒把放黑钱的典型。
黑市食物的价格这样高,有没有人去吃?是些什么人去呢?首先,肯定有人去吃,有市场就有生意,吃的人还不少。说来也怪,去黑市照顾生意的,还大多数是社会底层的人:担扁担的脚力、拉板车的、踩煤粑的、擦皮鞋的、箍桶补锑锅的、剃头匠、在黑市上倒卖票证的贩子。然后就是偷儿、摸包儿、卖淫的女人。我也在黑市上吃过东西,但消费水平仅限于两角钱一块的毛胶豆腐,两角钱一碗的糖精稀饭。这样的消费机会对我们这些半大娃儿来说,就是极快乐的享受了,一年也不过几次。那时候,大人发一元钱的压岁钱就己经是很高的了,平时几乎没有零花钱。
在黑市花钱最阔气的是票证贩子、摸包儿、小偷儿。他们的消费情况大致是:一个杯杯酒、一碟下酒菜、煮两个甜酒鸡蛋,外带一元钱的杂煮。杂煮主要是红汤煮的豆腐、海带、猪皮、萝卜块、洋芋个个、毛胶豆腐等,各是各的价格。他们的消费保持在五六元钱的水准。这些人,消费观念和他们所从事的“职业”非常一致,常常恬不知耻地坦言: “老子们迟早都是公家人(坐牢),有钱不吃,留来做哪样。”但厚颜无耻及雷人的程度,还是远远不及今天的腐败分子,原福建省政和县县委书记丁仰宁。他的雷人语录才叫无耻直白: “权有多大,利就有多大。”“千里来当官,为了吃和财。”“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当官不收钱,退了没本钱。”判他个无期徒刑,算是便宜了他。这些票证贩子、偷儿、摸包儿的钱来得容易,花起来也大手大脚。一晚上在黑市吃五六元钱,就相当于现在去泡吧,一个人一晚上花五六百元。即或是今天,人们的工资比1960年涨了近百倍,凭工资吃饭的人,大概也没几个玩得起这样的格。玩这些格的角色,大多有灰色收入。或者就是大小老板。格永远是钱来得轻松的人玩的,有人埋单的人玩的。靠工资吃饭的人,只求一份安稳实在的日子。
那些扛扁担、拉板车的下力人,那些凭手艺吃饭的剃头匠、补锅匠、煤粑老二,钱来得辛苦,花起来就手紧得多。他们的消费水平就最多两三元钱:整杯干白酒,一元钱的下酒菜都舍不得买。吃一碗盖浇饭,喝一碗苞谷搅搅,肚子喂个大半饱就心满意足了。这样的消费,也只有打单身的苦力还可以承受,拖家带口的还不敢,挣那点钱还须拿去养家。至于干部、教师、工厂工人就极少问津黑市。他们只能靠工资,吃定量。而且,干部、教师组织上都打了招呼:不准参与黑市买卖。不仅经济能力不允许他们光顾黑市,组织观念也不允许他们涉足黑市。
贵阳当时的黑市,不仅朝阳桥有,大南门、老东门、次南门、火车站、客车站、威清门、宏边门、沙河桥、黄金路、金沙坡等地都有,政府的有关部门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不敢管,确实是怕管凶狠了,会饿死更多的人。那时,从乡下跑进城的农民很多,要饭的河南人、叫花子遍地都是。到面馆吃碗面,桌子边儿会等起两三个要饭的。服务员赶都赶不走,就等着抢吃剩下的那口面汤。民政局的收尸队经常从朝阳桥脚、南明桥桥洞中抬出饿死的人。那时候,粉面馆的灶门都是当街的。冬天,每个灶门口都会挤着三四个蜷缩成一团的拿抓。有的第二天早上就那样死在灶门口,骇得面馆清早捅火的师傅半天都说不出话。客观评价:黑市虽然很黑,但是,当时也救了一些逃荒人的命,这份功德还是抹不掉的。我在朝阳桥边就亲眼看见这样一幕:一个中年人大概是饿极了,一口气吃了十个洋芋粑粑,又吃了一碗苞谷搅搅,三个盐茶鸡蛋,站起身才走几岁,就蹲下在桥边的路坎上呕吐起来。两个蹲在桥头的拿抓跑过去,捧起地上呕吐的东西就往嘴里塞,几捧捧就把一摊稀汤汤的东西吃光了。那个情景让我干呕了很长时间,也使我懂得了什么是饥饿。所以,我听住在望城坡的大堂兄说,有逃荒的农民跑到生产队的猪圈去偷吃猪食,我是相信的。
朝阳桥的黑市开了两年多,终于合法化。那是中央调整经济政策之后的事。国家有限开放市场之后,农民自留地和家养的农副产品可以上市场交易,黑市的称呼变成了“自由市场”。这是一项救民于水火的重大举措,市场开放后,城市人口可以下乡赶场,生活终于渐渐好转。“自由市场”合法化后更加热闹,但黑市还是存在,那是专指票证倒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