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点十分,也就是刚上班十分钟,阳光照在窗户最右边,看起来绵软无力。林小麦接到一个任务,李部长让她到上级部门签字。林小麦看看文件内容,不能说不重要,需要上级部门签字的文件都重要。也不能说特别重要,特别重要的文件李部长就亲自出马了。李部长让林小麦去上级部门签字有个理由,李部长说:“听说你和新来的魏主任是发小,就你去吧。”
和魏主任发小,这就是理由。林小麦对这个理由不置可否。不能否认,因为他们确实是发小,也不能承认,毕竟,人家已经是上级部门主任了。关键是,林小麦能看出来,李部长拿出这个理由,是在抬举林小麦,林小麦就更不能说什么了。
李部长回到自己办公室就给魏主任打电话,说:“魏主任,有个文件需要您签字,我就不过去了,让小麦去吧,你们是发小,也叙叙旧。”魏主任接了电话,和林小麦态度一样,没承认,也没否认,很官方地说:“好,让她来吧。”
把这事交代清楚,他们之间通话时长54秒。
这54秒中,林小麦用来补妆,关电脑,穿外衣,还不忘给对桌留了一张纸条:“尊领导指示去上级部门签字。小麦即日。”17个字。然后下楼。
距离上级部门并不远,开车不到二十分钟,这还包括过一个红绿灯路口耗费的时间。林小麦利用这段时间,试图梳理出和魏主任之间有利于顺利签字的一些情节。可以说毫不费力,她就想起了很多事,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但记忆清晰如昨,她甚至记得魏主任穿着背带裤,骑在她家木马上的样子。当然那时候魏主任还只是一个四岁男孩,名叫魏嘉正,小名嘉嘉。那时候嘉嘉管林小麦叫麦之,其实是麦子,嘉嘉口齿不清。
春天的时候,两家一起郊游,大人们在一起烤肉,嘉嘉吃一片,下一片就会给麦子吃,嘉嘉吃得快,麦子吃得慢,嘉嘉就会让肉片留在嘴里,等着麦子也吃上再咀嚼咽下去。嘉嘉会把小洋人牛奶让给麦子喝。会用他胖胖的小手拉着麦子说:“别摔倒,我是男子汉,我保护你。”
说是哥哥,他们相差只有9天,而且嘉嘉生下来只有6斤8两,还没有麦子重,麦子8斤半。嘉嘉出生时,哭声羸弱,细胳膊细腿,小眼睛一直睁着,像能看见东西一样。而麦子呢,小胖丫头,长头发长眼睛,吃饱了睡,睡够了吃,几乎听不到哭。麦子出了满月,嘉嘉父母抱着孩子过来玩,两个孩子一见面就咿咿呀呀说起来,大有相见恨晚之势。当然这都是听大人们闲聊时说的。
林小麦看过大人们给他们俩的一段录像资料。影像中,她和嘉嘉对着脸坐在一起,周围有一堆毛绒玩具和几辆玩具汽车。嘉嘉把自己的玩具一样样往麦子身边输送,一边送一边说:“葫芦娃都没有小汽车嘢。麦之,这给你。”嘉嘉在一辆红色小轿车和一辆越野车之间挑选,最后把那辆红色小车给了麦子,然后举起越野车说:“我长大了开车带你去大沙漠!”
然后是家长们的哄堂大笑。
回忆让林小麦沉浸,甚至在汽车进入上级部门大院时,林小麦还能感觉到嘉嘉的手温。直到门卫过来,让她出示证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来上级部门签字。停好车,拉开车门,林小麦抬头看看天,和记忆中一样宽阔,她拿不准,记忆中的人,还是不是从前的。
魏主任在二楼,不需要多少时间就能到达,但林小麦忽然有些犹疑。她觉得这个签字并不简单,否则,李部长不会让她出面,还打着发小的旗号,这种人情社会惯用的招数,李部长其实并不常用。他骨子里是个自由知识分子,崇尚契约关系。让她出面,必有深意。能有什么深意呢?用她讨好魏主任?这显然也不是李部长的风格。那就是试探林小麦和魏主任之间的关系。如果能顺利签字,说明他们之间确实像传言一样。问题是,林小麦自己并没有只言片语谈起魏主任。也就是说,林小麦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无指望。再说了,这种试探对林小麦这样,对职位已无幻想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诱惑从来都是欲望的陷阱。问题是,她无欲。
林小麦纠结着走进上级部门的办公大楼。魏主任在二楼,楼梯一共20阶,即使走两步退一步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林小麦因此竟然生出一句格言:向上的台阶都需要用力。用力不仅用来攀登,还要克服自己的怯懦。她几乎在每个台阶都想逃离。她怎么就怵发小呢?那个要带她去大沙漠的发小。
她就是怵,她觉得发小最适合的关系就是当初青梅竹马,后来永不相见。可她不但要见,还要有求于他。这就让发小从情感关系沦为利益关系,尤其悲催的是,她处于利益下游。
魏主任办公室的门正对着楼梯,她已经听到屋里传出的说话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十一点之前必须报上去。”林小麦看看表,9点40,距离11点还有80分钟。她应该能让魏主任在这个时间段内签好字。这有什么难的呢?只不过走一个程序而已。
“至少三个人。”林小麦判断。要不要先回去呢,等没人再来。楼道里过来几个人,和林小麦打招呼,都是一个系统,有一些人熟悉。都问她来有何公干,她只好说找魏主任签字。这一问一答,林小麦没有了退路,只能敲击魏主任棕色的办公门。“进来。”声音冷峻、稳重中,透着一种威严感。她能准确判断出这就是魏主任的声音,别人不会有这样的声音,她对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可她又知道,这不是嘉嘉的声音。
林小麦推门进去,魏主任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说:“你先坐。”刚才的声音正像她判断的,就是魏主任的。林小麦不禁暗自感叹了一下,表面上还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四下看了一眼,说:“魏主任,我签个字。”
魏主任已经低头看文件了,说:“我知道,你稍等一会儿。”然后对面前的两个人,权且叫A和B吧。说:“必须找到。下午组织学习。”
A和B都认识林小麦,分别和她打招呼,她也和他们点点头,示意说:“你们先忙。”她认为,只要他们的事忙完,魏主任就会给她签字。
A说:“领导那天讲话我是听到的,说了四篇文章,其他三篇都找到了,就这一篇,我从网上都搜了,没有。要不咱直接问问领导。”
B马上反对说:“不能问,你只要找到那篇文章我就知道对不对。这几篇肯定不对。”
魏主任站起来,看着林小麦说:“天天忙。”林小麦急忙说:“是。看出来了。”林小麦注意到,他既没有叫她麦子,也没叫她林小麦,她的身份瞬间变成了一份无落款文件。不过看见他站起来,她还是心存幻想,觉得他能很快给签字。事到如今,任何情感幻想都是对自己的戕害。她只想签字,别无他求,以后也不想有太多纠葛。她站起来,把文件特意从左手倒到右手。魏主任说:“你先坐,我找到文章就给你签字。”
林小麦就又坐下。看着魏嘉正,她一阵恍惚,这是嘉嘉吗?她问:“你是嘉嘉吗?”
嘉嘉说:“嘉嘉?你是麦子?”
“对啊,你的越野车呢?”麦子问。
“就在院子里,你没看见?”嘉嘉看着麦子。
“你去过沙漠了吗?”麦子问,眼神复杂。
“去过多少次,这么说吧,我想去的地方都去过了。美国黄石公园,澳大利亚大堡礁,印度边境城市阿姆利则金庙……不跟你说了,你肯定都没去过。”嘉嘉说。
“那沙漠呢,你去过了?”麦子追问。
“你说哪个沙漠?”嘉嘉伸出胖胖的小手,试图抓住麦子,麦子躲开了。麦子想问问嘉嘉,带谁去了沙漠。
“我们可以先学前三篇。”A说。A的声音有些沙哑,像刚刚哭泣过。
“前三篇我们已经学过……”B像是讨好魏主任,也像试探,故意把声音拖得很慢,一边说一边看着魏主任脸色,见魏主任面无表情,就继续说:“让大家继续学,可能会有新认识。”
“绝对不行。”这是魏主任的声音。这声音如此凌厉,斩钉截铁,像即将奔赴沙场的利器。林小麦被震慑,从荒唐的幻觉中陡然惊醒。
“领导一言一行都不会是无目的的。我们必须找到这篇文章,要知道领导在想什么,干什么,我们的工作才不会盲目,才有的放矢。才会少走弯路。”魏主任对A和B在这件事上的动摇十分不满,这让屋子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林小麦也不得不坐直了身子。
“我在哪里看见过呢?”魏主任一边嘟囔着一边开始翻办公桌。A也想帮着翻,手伸出去,林小麦看见B伸出右脚踢了A一下,A就停下,和B一起,看着魏主任自己忙活。
魏主任折腾半天没找到,坐下来,只是看着前面。林小麦赶紧站起来,说:“魏主任,您这么忙,我在这儿影响你们工作,您给我签上我就走。”
魏主任看看林小麦,那眼神有些特别,目光甚至有些灵动,林小麦真在某一瞬间看见了嘉嘉的影子,她觉得魏主任要给她签字了。但魏主任说:“我正忙着,你再耐心等我一会儿。”魏主任的口气有些哀怨,即使没有及时给签字,这样的语气也让林小麦不忍心再催促他。就又换了一个姿势,继续坐着。她很快就看到了刚上幼儿园的自己,和嘉嘉一起站在教师门口。嘉嘉说:“今天是我妈妈来接,麦之,你猜。”
麦子穿了一件明黄色柔姿纱连衣裙,细长的腰带飘到了肩上,正费劲地想把腰带扯下来,就说:“今天我妈妈来接,我妈妈带泡泡糖。”
“我妈妈也带泡泡糖,我给你吹这么大的泡泡。”嘉嘉比画着,双臂从内往外伸开,身体前倾,好像那个巨大的泡泡正要逃走一样。不过他们都猜错了,今天是嘉嘉爸爸接他们。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们是四个家长接他们两个孩子,这就相对轻松了许多,嘉嘉父母和麦子父母轮流接送孩子,谁不忙谁接,基本就是一个家长接两个孩子,他们见到家长,就忘记了泡泡糖,麦子跑到自行车前面,嘉嘉拉着麦子,站在后排。
嘉嘉爸爸说:“松开手啊。不然你们怎么上车啊。”说着先把麦子抱到自行车前排横杠上。嘉嘉被扯得往前走了两步,拉着麦子的手舍不得松开。嘉嘉爸爸急了,说:“嘉嘉松手,到家再一起玩。”旁边过来一位家长,把嘉嘉抱上自行车后座,笑着说:“玩了一天还没玩够啊。”旁边走过一个小朋友说:“我们都说他们是爸爸和妈妈,他们要生小孩的。”周围家长都笑了。
时隔三十多年,林小麦似乎又听到了那些善意的笑声,忍不住看了看魏主任。她很想知道,他和谁生了小孩。他应该生小孩了。尽管他头发浓密,面庞红润,但眉宇之间有了细细的横纹。这些足以证明,他生小孩了。原来嘉嘉一直是白白的圆脸,而眼前的魏主任,脸型偏长,下巴明显肥大,从相学上看属于地阁方圆,但从审美角度就显得臃肿了。他一定是生小孩了。
“我回去再找找。”A沙哑的声音再次打断林小麦的胡思乱想。B似乎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里,也说回去找找。魏主任看看B说:“你先别走,十一点要把这个材料报上去。”说着拿出一个文件,和林小麦手里的文件厚度相仿。林小麦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文件上,而是在时间上,十点半了,也就是说,她在这里已经坐了50分钟了,50分钟,竟然连个字都没有签上。林小麦浑身忽然有些燥热。
A显然有些犹疑,因为魏主任并没有明说他是否可以走,所以他也没坚持,就继续留在这里。气氛一时有些沉默。林小麦赶紧站起来,说:“魏主任,您给签个字吧,李部长跟您说过……”
“他跟我说了,可你也看见了,我一直在忙,我从昨晚就加班,一直到现在都没吃饭,你再等一下,行吗?小林。”魏主任的声音有些苍凉。林小麦注意到,自从她来到这里,魏主任这是第一次称呼她,叫她小林。事实上,她只比他小九天。林小麦怀疑他根本没认出她来。
A抓住了弥补刚才说走的机会,赶紧说:“就在这睡了?够艰苦的。”B也表示:太不容易了。
魏主任看看林小麦,摇摇头,表达自己的千般无奈。林小麦只好看看那张单人床,确实简单,就一条褥子,铺了一张蓝色格子床单,一床单被,一件深色西装挂在衣架上。林小麦装作认真地看了一遍,鼓起全身力气说:“您真辛苦。”如此违心的话也能说出口,让她不敢面对自己,她低下头去。言不由衷总归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魏主任似乎以为林小麦在心疼,竟然走到林小麦身边,接过林小麦的文件说:“不要紧,男人嘛,想为社会做点事就得有点担当。”林小麦心跳加速,以为他马上就能给她签字了,她注意到他没带碳素笔,没关系,包里有,她准备随时拿出来奉上。但他看了看文件,又把文件还给了她说:“按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一会儿给你签。”返身又回到办公桌前。林小麦觉得他踢踏踢踏的脚步像秒针一样,拖拽着金子一样的时间越走越远。
“也许11点就能给我签字了。”林小麦绝望地想,她知道他们要在11点上报一个材料。她看看墙上的表,一块普通的表,方形,棕色,不值得多说一个字。时间指向10点53分,林小麦就跟着分针一点点数起。一旦进入计数过程,一切都像慢镜头,动作被无限放慢,声音也被拉长,她觉得魏主任眨眼的时间长得像是一天,他拉开书橱门再次翻箱倒柜的时间完全可以用年计算了。7分钟下来,林小麦感觉跟龙卷风拼了一把,后背上都是汗,顺着脊梁沟悄悄往下流。
终于到了11点,他们上报完文件,就该给她签字了。但三个人好像谁也没有说起这件事,他们还在讨论领导说的那篇文章到底是什么。
“应该是侧重经济的,领导上次讲话就说到,要重视非公经济发展。”B说。
“我印象是关于民生的,领导上次讲话中一再重申,不能饿死一个百姓。”A说。
B显然对A的说法不满,说:“都什么年代了,领导会提这样的问题?饿死人?你以为这是63年吗?”说完他看着魏主任,很明显,他是想借贬低A提高一下自己在魏主任心目中的形象。
魏主任好像压根儿没听他们说话,他或许根本不在乎他们之间谁高谁低。他说:“领导是有过大思路、大战略、大决策经历的人,看问题不会和你们一样。”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沉,面容冷峻,好像领导就在眼前一样。
11点10分了,他并没有上报什么文件。林小麦忍不下去了,她犹豫,是不是可以叫他一声魏嘉正,或者嘉嘉,提醒他,自己是他的发小,来找他没别的事,就是签字。她纠结了一阵,终究不愿意那样做,签字是公对公,正常的工作程序,犯不着情感交换,就说:“魏主任,我都等了一上午了,您就给签了吧。”
魏主任回过头来,看着她,目光专注,像她是哪位领导一样。林小麦被看得不自在,忍不住扭了一下身子。
“你鼻子上的痦子呢?”魏主任突然问。屋子的人都愣了一下,林小麦也猝不及防,不知道说什么。“痦子?什么痦子?”
林小麦以为魏主任说错了,一瞬间想了很多高大尚的词,比如悟性、物资,但魏主任强调了一遍,说:“你原来脸上有个痦子,现在没有了。”
林小麦很尴尬,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没了。”
“我们有三十年没见了吧?”魏主任说。
“三十三年。”林小麦说。
“你还好吧?”魏主任接着说。
“挺好,只是,我以为你不认识我了。”林小麦委屈地说,心里竟然一酸。
“怎么会,我知道是你。”魏主任说。
A和B只是和林小麦认识,并不知道她和魏主任是发小,看他们这架势,A先反应过来,说:“林科长,你看,只顾忙,这半天也没给你倒杯水。”
B也迅速行动起来,找了一个一次性水杯,斟了一杯水端过来,说:“林科长莫怪,我们就是太忙了。”
林小麦急忙站起来,说:“理解理解。你们忙,我没别的事,就是请魏主任签个字。”
“那还不是小事。”A沙哑着嗓子说,B又踢了A一脚。A就不言语了。B说:“林科长喝水。”
林小麦真渴了,可是水太热,她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再说,她并不想喝水,就想签字走人。
“快给我签了吧,李部长还等着呢。”林小麦的声音已经行进在麦子的记忆中。
“你和咱们那些同学有联系吗?”魏主任根本没听林小麦的话,继续问。
“联系也不多,都挺忙的。”林小麦其实想起几个同学,他们一直联系,经常在一起聚聚,也常提起魏嘉正,但她不想在这个地方提起这个话题,她只想尽快签字。
魏嘉正站起来了,他过来接过林小麦的水杯子问:“烫吗?”
林小麦说:“没事。”想站起来,被魏嘉正阻止,说:“你坐,我来。”他倒出一点热水,兑了点凉白开端过来。林小麦把涌上来的一点哽咽,和着白水使劲吞咽下去。
B说:“魏主任,要不我俩先回去找找那份材料。”
A也说:“对,我看桌上有没有。”
魏主任回到办公桌前,说:“不用,就在我办公室里,我见过,咱们慢慢找。”A和B互相看看,又看看林小麦,继续站在办公桌前。等着魏主任再次从头找起。
林小麦印象中,这堆文件,他已经翻了六遍。林小麦终于忍不住了,说:“嘉正,我……”
魏主任摆了摆说,说:“我签,马上签。把文件给我。”
林小麦又拿起文件,B几步窜过来,接过文件,还不忘冲林小麦一笑,然后双手把文件放在魏主任面前。魏主任拿起了右手边一支碳素笔。林小麦浑身滚过一阵暖意。她记起他们在育红小学,(他们当然也是要上同一所学校的)她坐第二排,他坐第四排,他要求和她同桌,但他个子太高,影响后面的同学,一年级的时候他还和家长闹,到二年级他就不好意思闹了。不过还和幼儿园一样,他们一起等在门口,等家长来接。林小麦记得,他们分手是那次语文考试,她考了98分,他考了100分,以前班级第一第二都是他们俩,有时他第一,她第二;有时她第一,他第二。只要他们两个是第一第二,他们都会很高兴,放学后他们会要求父母,不管是谁的父母,带他们去吃冰激凌,他们理所当然都能得到满足。可这一次,他第一,她却不是第二,第二被另外一个人考走了,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同桌。她看出他在生气,她一声不吭,跟在他后面,随时准备赎罪。他们本来该向门口走,他的,也可能是她的,爸爸或者妈妈在等着他们。但是他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林小麦只知道跟在他身后,等到了操场才意识到,魏嘉正没有带她回家,而是把她领到了没人的地方。
她什么也不敢说,还是在他身后跟着。走到一棵树前,他停下,她也停下。他突然号叫:“你收了他的纸条!”
林小麦从来没听到他这样的声音,他甚至脸颊通红,眼珠子像魔鬼的灯笼一样瞪着她。
“他……他……借我橡皮……”她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没借给他……”林小麦含着眼泪说。
“你还和他说悄悄话。”也许是信了林小麦的解释,魏嘉正的嗓音低下来。
林小麦颤抖着声音说:“我没有。”
“你有!”他又加大了音量,大吼道。
他站在她面前,像一堵大口喘气的墙。他眼睛充满血丝,鼻子急促地一起一伏,像被拴住的野马。他看着她,眼泪奔涌而出。“你和他说悄悄话。”
林小麦低下头,小声说:“没有。”
“你有!”他怒吼着,紧贴着她,好像只有这样,她的背叛才不复存在。林小麦想往后退一步,但被他一把搂住。他突然弯下身子,抱住了她,说:“你是我的。”他吻她的嘴,她躲着他,这更激怒了他,他用头抵住她的头,抓住她的头发,把嘴使劲压在她的嘴上。
林小麦的妈妈来找他们,正看见这一幕,妈妈什么也没说,而是在另一个学校附近买了房子,给林小麦办了转学。
那一年,他们九岁半。
当年那个小狮子一样怒吼的男孩,此刻就坐在面前。她神思恍惚了这一阵,再看他,眼里竟然有泪。魏嘉正那只签字的手已经放下,她沉浸在回忆中,搞不清眼前他是签了,还是没签。
“签完了?”她忍不住问。
魏嘉正没有回答,而是说:“那份文件我忘在家里书桌上了,就在左边,靠夜视灯旁边。”
“那我去拿。”B说。
“不用,我让小周去拿一下。”他给小周打电话,让他去拿一篇文章,就在书桌夜视灯旁边。
“总有一些事让你心神不宁。”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A和B,但林小麦觉得是说给她听的。林小麦已经顾不上这些弦外之音了,她只关心她的文件是否已经签字。
“我可以走了吗?”林小麦试探着问。
“你不要签字了?”魏嘉正好奇地问。
“你还没给我签?”林小麦接着问。
“我一直在忙,你看不出来吗?”魏嘉正说。
林小麦不敢反驳,像当年面对他的怒吼一样,她的心突然战栗了。
他应该知道我今天来是要签一个字,不,是两个字;不,是五个字;不,应该更多。林小麦迅速在脑海中组织了签字的几种形式和所需要的时间。这么多年没见,不知道他会用什么字体签字,没记得他有练字经历,不过也没准,现在中国各级书协会员中,各级干部占比不小。他如果已经入乡随俗,成了书法家,如果用草书会快很多,如果用楷书,或者行书,恐怕要多耽误几秒。她自己观察了一下,他办公桌上都是碳素笔,只有碳素笔,根本没有毛笔,那么他起码不会用魏碑签字。
林小麦迅速模仿魏嘉正签字的速度和时间,并很快制成了一张图表:
同意,魏嘉正,五个字,耗时27秒;
同意,魏嘉正,2.21,七个字,耗时31秒;
同意,魏嘉正,2月21日,多了日月二字,耗时34秒;
同意,魏嘉正,2014年2月21日,字数最多,也只能这么多,耗时当然最多,38秒。
也就是说,今天上午,魏嘉正只要挤出38秒,签字就能完成。
“38秒。”林小麦低声说。
“什么?”魏嘉正吃惊地问。
“38秒。”林小麦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又复述了一遍:“38秒。”
魏嘉正明白了,他一定被林小麦涨红的脸和眼里的泪水击中了,他也站起来,说:“别着急,这不是什么大事。你再喝点水。”B已经把杯子端过来,魏嘉正亲自把水杯放到林小麦唇边,林小麦像面对当年的初吻一样,躲开了。
“我让小周去拿那篇文章。我必须找到那篇文章,你知道,事业是男人的生命。”魏嘉正看着林小麦。
林小麦想再次说一遍:“38秒。”但她觉得自己没力气了,闭了闭眼。这一幕被魏嘉正看在眼里,他扶着她坐下来。等她睁开眼,发现她坐在他的位子上。她想站起来,被他摁住了。“你体会一下,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感觉。”
林小麦觉得除了比刚才的椅子稍微舒服些之外,没有什么感觉。
“你知道吗?人一旦坐在这把椅子上,不要说38秒,你的每一秒都不属于自己。”魏嘉正说:“这不是最大的无奈,最大的无奈是,你不知道你的时间给了谁。”
“时间就是生命。”A谄媚地说。这一次,林小麦看见B直接踩着A的脚,他们两个立刻开始微笑,再也不说话。
“你转学之后,我病了,你妈妈去看过我。”魏嘉正说。
林小麦结婚之后,妈妈告诉她,她离开后,嘉嘉生病了,学习一落千丈,休学一年。妈妈觉得对不住嘉嘉。她当时也觉得有些难过,可此刻,她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
“该说对不起吗?”林小麦问自己。
“不,我没有错。”她固执地认为。于是她沉默。
“我后来也转学了,不过比你转得要远得多,我直接转到了天津。在那里一切从头开始,我又认识了别的女孩,她们让我摸她们的大腿。”魏嘉正笑着说:“我摸了十四个。”
“咳咳。”A笑出声来,被B再次制止。
“这没什么丢人的,男人嘛,谁没过青春年少,谁没偷腥尝荤?改了就是好同志。”魏嘉正对着A和B说。
“直到高考落榜我才意识到自己错了,我大错特错了。一咬牙复读,这一年我没下楼,真没下楼,我就准备考不上一辈子不下楼,像树上的男爵一样,死在楼上。我考上了北京大学。我考上北大等于救了我妈,却没能救我爸,我爸癌症,第二年就死了,我知道是为我操心气死的,我悔悟晚了,他病入膏肓,来不及了。”魏嘉正动情了,鼻子像当年一样,一起一伏,有些堵。
林小麦低下头,正对着自己的文件,那只碳素笔就在文件上。魏嘉正只要一抬手,一切就能搞定。
有人敲门,魏嘉正调整情绪,说:“进来。”是小周,拿着一个黄色小册子,问:“是这本吗?”
魏嘉正看了看,说:“没事,你去忙吧。”小周左右看看,不明所以,就看了看表,说:“不下班了呀?”
魏嘉正看了看表,说:“你看,时间过得真快,一上午过去了。”
林小麦也看了看表,说:“魏主任,我等了一上午,就为了签字,别让我再跑一趟了,行吗?”
“我都能复读一年不下楼,你再跑一趟算得了什么。我得下班了,以后再说吧。”魏嘉正笑笑说。
“嘉正,对不起,行吗?”林小麦站起来,说。
魏嘉正站在林小麦面前,看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麦子,麦子已经收割了。”
“嘉正,你给我签了吧,我回去没法交代。”林小麦恳求道。
魏嘉正侧着身子,低着头说:“你也看见了,这都忙成一锅粥了。走吧。下班了。”说着就往前走,A和B紧跟着魏嘉正,谁也不管林小麦是走还是不走。
林小麦被僵在椅子上,她一下有些晕眩,拿不准是该拿着文件,还是把文件留在这里,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嘉嘉。”
魏嘉正站住了,过了一会儿,双肩突然像风中的纸片一样抖动。林小麦走过去,轻轻伏在他肩上,她很想告诉他,当年那个同桌,给她写纸条并不是为了借一块橡皮,而是跟她说:“他要去法国,那里的男人都骑马,带着宝剑和心爱的女人,为了女人角斗,给女人买世界上最漂亮的裙子。我想带你去,你想去吗?”
林小麦当时的回答是:我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