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智慧 陈婷慧
《黄金时代》是一篇知青小说,也是王小波的成名作和代表作。
在中国文学圈,有“知青文学”一说。这一提法始于1983年,当时出现了一个知青作家群,他们都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下乡知识青年,以写知青生活题材的作品而得此名,如梁晓声、韩少功、张承志、史铁生等。“知青”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产物,它是“文革”期间被“唤醒”了强烈“革命热情”的青年(红卫兵)们在“闹革命”的过程中致使国家工厂停工、学校停课、人与人对立、社会瘫痪的情况下被下放、分流到农村的产物。一批怀着强烈革命热情、带着崇高的共产主义革命理想的青年们,在中国广阔的农村里并没有能实现他们的理解和抱负,却在农村里遭遇了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高潮时期,残酷的政治运动加上农村落后愚昧的氛围,使这一场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运动变成了极具滑稽、荒诞而又惨烈的阉割人性的场景,多少人因此而被永久地困在了农村,多少人被迫害甚至被强奸。对于这样一场被亲身经历过的人称为“十年浩劫”的运动,历史书册上轻描淡写的一部分,也许正因如此,才有了知青小说、知青文学的产生。从这个角度上说,知青文学的内容相当丰富,它们从不同视角,不同侧面反映了知青的独特生活体验,是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的书远不可能囊括的。
作为知青小说,《黄金时代》有着和同类小说一样的写作背景和内容,但要把它和其他知青小说归为一类却又是那样的不伦不类,因为它是那样的独特,简直可以用“另类”来形容。
这种另类首先缘于《黄金时代》对文化大革命的解读视角。传统的知青小说传递于我们有关于“文革”的通常是一种情绪:或“痛苦与挣扎”,如叶辛的《蹉跎岁月》、竹林《生活的路》、孔平《晚霞消失的时候》;或“理想主义式青春的激情”,如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梁晓声《今夜有暴风雪》、张承志《黑骏马》、王安忆《本次列车终点》;或“对人性的感慨与反思”,如朱晓平《桑树坪纪事》、张抗抗《隐形伴侣》、陆天明《桑那高地的太阳》、老鬼《血色黄昏》、李锐《合坟》。影视剧《血色浪漫》、《蹉跎岁月》、《激情燃烧的岁月》、《大校的女儿》、《与青春有关的日子》等都传递出类似的回忆情绪。关于“文革”,我们总是在阅读这些“血泪文字”之中体会到的是痛苦挣扎、激情理想、人性美好或人性阴劣。我们能不能直面“文革”,思考“文革”,思考它缘何产生?为何一呼百应?文革中人人是受害者,那又是谁向我们施的害?王小波的小说当然没有这么伟大回答了这所有问题,它没有矫揉造作的崇高和严肃,反而显得搞笑与荒稽,但却以荒诞与滑稽使读者与“文革”之间形成一种距离和空间,使得“文革”成为一种能被审视的对象,从而给读者铸就了最大的思考平台,让读者能去思索、思考,而不致情迷其中,对“文革”只剩下一种情感体验。
“文革”源自于毛泽东同志对国家意识形态领域的错误估计,这场政治运动之所以能发动就是怀疑、预设或是蓄意渲染一种威胁的存在,人民群众要做的就是找出这种威胁,也就是找出敌人。要认定身边的某些人就是敌人,当然必须先要为其设定罪名,有了罪名就可以将其看作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敌人,对其进行帮助、改造,或进行批斗、打倒,直到消灭。于是,在“文革”期间,所谓的“罪名”,如“反革命”、“资产阶级”、“右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牛鬼蛇神”、“大毒草”、“封资修”、“黑五类”、“地富子女”、“封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等,可谓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在一个把一切东西都可以认定为罪该万死的历史时代,寻找罪名、寻找罪犯、批斗罪犯成为一种生活的任务和活着的意义,也是“文革”期间大家要做的主要事情,其重要性大过于吃饱穿暖、社会安定、国家发展,更大过于亲情、爱情和友情。在亲人、朋友、恋人之间,如果出现了所谓的“敌人”,任何人都是“六亲不认”、“铁面无私”地把他揪出来,改造或打倒甚至打死也是必要的,人们不会因为某人是亲人朋友,或某人是孕妇老人而手下留情,相反人们会因为“找出”并“消灭”了这样的敌人而兴奋,并坚定共产主义的实现会因此而更近一步。在这种氛围之下,“爱情”也成了一个极大的罪名——资产阶级情调。用民问语言来说,谈情说爱和两性生活就是“搞破鞋”和“耍流氓”,夫妻之间也不应该有这样的罪恶思想和行为,而应该保持纯洁的革命同志友谊,更不用说正值青春期的青年人之间,否则就应该被拉出来游街、被批斗、写材料交代罪行,直到被改造纯洁为止。
小说《黄金时代》就写了一个有关“犯罪”与“被教育改造”的故事,一个“流氓”与“破鞋”之间的故事。正是人生黄金年龄的21岁的“王二”作为下放青年,因为年轻人特有的意气奋发、青春洋溢,对世界充满好奇,对人生充满期待,不平于队里的黑暗现象,所以被定性为“坏分子”。他需要时时被批斗,事事被教育,以便“帮助”其“进步”。而他犯的最大的罪就是“搞破鞋”,破鞋就是陈清扬。26岁的陈清扬,作为一名插队的医生,是当地人人皆知的“破鞋”,原因她年轻、漂亮,关键是她的丈夫住进了监狱,所以她“必然”是“破鞋”,尽管她没有“偷过汉”。二人无端地被定为“坏分子”,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理作用下二人走得近些。“军代表”想调戏陈清扬而被扇了耳光,但现在王二与陈清扬搞在一起却没有被扇耳光,所以他们二人铁定是在“搞破鞋”。搞破鞋是绝对不能容忍的,“群众”很气愤。整个故事便围绕二人被拉去参加批斗会、被关起来写“犯罪交代材料”而展开。后来人保组怀疑他们二人“私奔”是去边境外投敌,于是二人又一次次写交代材料解释二人在深山里只是“性交”,“如何性交”,而非投敌送情报。王二和陈清扬“搞破鞋”的故事就这样以“犯罪”开始,以“交代罪行、接受改造”结束。多年后的二人再次碰面,他们已不再是“罪人”,有了体面的工作。他们曾经的“犯罪交代材料”被单位人事部门当趣事赏玩、被抽出来销毁。当这一切发生在别人身上时,我们只觉得这个故事很荒诞,但当它发生在当事人身上时,昨天的一幕幕与今天的一件件都是真实的,同样的人、同样的事,为什么昨天是罪大恶极,今天又被调侃、被瞬间遗忘,好像它从不曾发生过一样?仿佛历史是恍惚的、现实是迷离的,而只有内心的疼和伤最真实地存在过。endprint
小说留给我们的是一个巨大的问号。为什么“文革”之中会把人当作牲畜一样对待?为什么人的尊严、价值、理想低贱到那种程度,竞比不上一个口号?为什么“文革”之中大家好像得了一种集体癔症那样迷狂,是什么蒙蔽了大家的眼睛和良心,硬把人说成是牛鬼蛇神关进牛棚?为什么会有“文革”?为什么“文革”过去了人们就再不许提那个年代,好像受过的伤、死过的人都从来不存在?历史是什么?为什么同样的事在此时做要被批判定罪,在彼时做又可以认同?人是什么?为什么一时问可以是罪犯因而被打,一时间又被说无罪可以释放?谁是你我的审判者?审判的依据是什么?对于一个被无辜受刑的人而言,谁该为此肉体与心灵的伤负责?如何负责?这些问题被作者抛了出来,犹如根根针刺抛钉在读者心上,任你去思量、品咂。而作者只是一个影像还原者,他以王二和陈清扬的故事还原了那个时代、那段历史,当然会心的读者也会发现作者的立场:荒诞。一切疑问都只是疑问,荒诞之物造就了荒诞的历史,在荒诞的历史中你我既是荒诞愚弄的对象,又是制造荒诞的主角。而我们还为之哭、为之振奋,这又是何等的荒诞,在荒诞之中企图树立崇高、理想和庄严,那又是多么虚伪和伪崇高,正是在这个层面上说,王小波看不惯那些同类的所谓知青文学,这也是王小波与其他“知青文学”不同的特质。“文革”,本就是一场历史的闹剧,那个时代人们的荒诞生存状态正说明了文革那场运动本身的荒诞性,对于这样的一场荒诞的闹剧,如果以一种逻辑的、正常的思维去对待它,无异于要和疯子辩驳出一个真理。正因如此,主流文学圈里那些知青小说想要以其故事叙述出一段历史的崇高、理想的激情时,才会让人感觉到那样的反崇高和做作之感。
王小波《黄金时代》的另类远不止于此,更在于他把对于“文革”的这种解读用“性”作为了切入点。“文革”、知青下乡的种种印证着历史的荒诞、现实的荒诞、文化的荒诞、人的存在的荒诞。而,它们是如何荒诞?荒诞到何种程度?王小波以男女问的“性”作了一种衡度。整部小说围绕着“搞破鞋”而展开,“领导上”要求陈王二人交代“搞破鞋”的过程,深刻认识“搞破鞋”的罪行,于是小说中以“交代罪行”的口吻叙述了二人的“爱恋过程”和“性过程”。交代“罪行”的材料一次次地被认为不通过,被要求越具体越好,于是材料由最初的“我和陈清扬有不正当的关系”发展到“我和陈清扬有不正当关系,我干了她很多回,她也乐意让我干”,再到“我们俩第四十次非法性交。地点是我在山上偷盖的草房。……陈清扬坐在竹床上,月光……照在她身上……我说她的乳房不但圆,而且长得很端正,腋窝不但圆,而且很浅……月亮从门对面的窗子里照进来。这时我和她分开”,后来成为“我们逃进山里的第一个夜晚,陈清扬兴奋得很……那时节大雾正从墙缝里流进来。她让我干那件事,别戴那劳什子。她要给我生一窝小崽子,过几年就耷拉到这里。同时她揪住乳头往下拉,以示耷拉之状。我觉得耷拉不好看,就说,咱们还是想想办法,别叫它耷拉。所以我还是戴着那劳什子”。最终写道“以前她承认过分开双腿,现在又夹上,她做这些事是因为她喜欢”,并把他们所喜欢的事描述得极为细致和具体,使得看材料的人一个个都面红耳赤。“领导上”认为这样交代很好,于是“赦免”了“搞破鞋”的二人。
整部小说中这样的性描写非常细致、非常直白、非常多。值得我们关注的是,为什么王小波写知青小说、反思文革要以“L生”作为切入点?“L生”在王小波的小说中是必需的,还是哗众取宠的?学者朱正琳的一番话值得我们琢磨:“王小波写的是一种生存状态,他不仅仅是在写文化大革命,就像萨特或加谬不仅仅写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们国家的小说长期接受了苏联批判现实主义的传统,把文学小说理解为反映现实社会问题。《黄金时代》超出了它所表现的那个时代。写这样一个生存状态,不写性行不行?不行。马克思说过,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完全社会化了,只有一种关系是具有两重性——自然性和社会性,这就是性关系。当我们的社会关系是那么不自然的时候,爱情可能是矫揉造作的,性一定是自然的。因此,在《黄金时代》中,只有用性的描写,才能把他要表现的生存状态立体、全面地反映出来。对于性的描写,什么是色情的?什么不是色情的?在我看来,必要的就不是色情,多余的笔墨为了哗众取宠就是色情的。”的确,人活着,既有社会面貌。更有自然面貌,人的社会面貌是随着社会的风向变换的,为了钱,人可能会贪婪、自私,为了权,人可能会卑颜屈膝,总之,人可能会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言不由衷、虚伪狡诈。但无论如何这些都只是人的社会面貌,人的社会面貌可以有错位、有造假,但人的自然面貌却是最本真的、无法掩饰的,甚至连自己也欺骗不了的。在荒诞的社会境遇中,人可以被迫阉割“爱的能力”,但却绝灭不了“性的需求”,从这个角度上说,性是人最本真的状态。正因如此,王小波的小说才最让人拍手叫绝,在“性”面前,有权的“军代表”一面要整死“搞破鞋”的王二,一面却又因调戏“破鞋”陈清扬而挨了耳光;在“性”面前,有势的“团长”,一面要陈王二人交代男女关系问题,一面又和陈清扬谈论前列腺;在“性”面前,批斗会上的人一面揪陈清扬的头发骂她是破鞋,一面又忍不住多看她白晰的皮肤、高耸的乳房几眼。这就是文革时期的社会真实相。错不在他们,因为他们被文革精神浸透了,文革时期,男女可以结婚、可以性交、可以生子,但绝不能提“性”、“爱”,男女问不允许谈情说爱、谈性说性,男女问只能存在“纯洁、伟大的革命友谊”。除此之外,一切男女问的东西都是非法的、大逆不道的,因而是极有必要批判、批斗和改造的。《黄金时代》就是在这样的矛盾逻辑中产生的。它留给我们的思考是:在真实的“文革”中,性是荒诞的?还是说,在真实的性中,文革是荒诞的?读懂王小波的人对此疑问不用迟疑,《黄金时代》中“性”成了检验历史、检验现实的试金石。在它面前,权力、“文革”、人性显得那样拙劣、愚昧,而性、情、尊严显得那样稀缺而可贵。它衡度出的不仅是荒诞之物,更展露出的是那些荒诞的东西已到达了何种荒诞的程度——人最基本的自然需求竟然是大逆不道。王小波小说的深刻之处正因此而坚挺。
历史是荒诞的、人的生存状态是荒诞的。在诉说这一主题的时候,王小波并没有选择一种义正言辞、严肃崇高,反而以一种“嘻皮式”的调侃来展现,小说读来让人忍俊不禁。幽默与滑稽在王小波小说中不仅是一种叙述口吻,更是全文的一种思考基调,他把一切值得批判的东西全部搁置在嘲弄、嘲笑、讽刺、调侃之下,其人道主义倾向、现实批判倾向全由此而显、而纵深。然而,越滑稽可笑却越显得施暴之物的残酷、受暴之人的辛酸、历史之荒诞、现实之真实。会心的读者从王小波的小说中不仅能读出幽默、滑稽的社会表相,更能读出辛酸、残酷的历史真相。这是同类知青小说没有触及、没能深及的层面。这也正是王小波之谓王小波之处,嘻皮的背后总是那样冷峻而又深刻。
基金项目:海南省教育厅高等学校科学研究资助性项目,项目编号:Hjsk2010-47。
注释:
[1]王伟群:《黄金时代的革命,爱情与荒诞——关于(黄金时代)的对话》;艾晓明、李银河:《浪漫骑士——记忆王小波》,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第239页。
作者简介:
陈智慧(1981一),女,汉族,山西大同人,硕士,海南省琼州学院对外汉语讲师,主要从事美学、文艺理论教学与研究。
陈婷慧,女,山西大同人,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日语语言文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