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聆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蒙面劫匪,语气平静但不容质疑。她说,脱掉裤子躺上去。我听见皮鞋在楼道水磨石上叩出的声响,或急促,或散淡。乙醇的气味仿佛是突然出现,纷纷往鼻孔里钻。
她穿着白衣戴着白帽蒙着白口罩,这突出了她的双眼,黑亮,无邪,但冷漠,她的目光落在一张棕色的椅子上,而那椅子像一个人带着讪笑,张开热情的双臂。她说,内裤也要脱掉。我双腿张成V形,屈着两只脚蹬在检查床高高翘起的脚蹬子上。一切都是没有温度的白。白的天花板,白的墙,白的帐帘。我听见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也许是钳子,也许是镊子。她说,腿张开点。才说着话,一种金属已经插入我的下体。它在扩张,它在深入,它在冒犯。冰块的冷,金属的硬,针刺的痛,流经我的全身。我打了个寒战,咬住嘴唇。紧接着,应该是一根蘸着药水的棉签在里面行走。许久,她戴着白帽子的头,在我的两腿之间抬起来。她说,阴道萎缩。
在看生理医生前,我只觉得下身老有一股气体往外窜。有时,它像鱼嘴里吐出的一个泡,“噼噗”在那条秘密通道里幽幽游着;有时,它像深巷里生成的一阵冷风, “呼啦”快速冲过巷子冲出巷口。生理医生的解释是,雌激素水平降低,阴道没有足够的润滑剂来润滑,于是就生出很多褶皱,阴道萎缩,失去了弹性,再锁不住气体……
作为心理医生,我无法反驳生理医生给我开出的处方——“补充雌激素”。其实,卵巢上分泌雌激素的开关已经合闸,外来之药又有何用?她不知道我的病根,所以只能开出这种治标不治本的药;我知道,可我却当不了自己的医生。
我己疲惫不堪。我没有买任何药品,直接回了家,我知道任何药物对我这样一个刀枪不入的人来说己经失去了药效。
客厅里,张扬正和一对年轻人有说有笑地谈着话。见我进来,他的眼神一闪而过,脸上的笑容也仿佛突然被打上了休止符。休止符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面无表情。我感受得到这种冷漠。
瑶姐,回来了啊!坐在沙发上的男青年站了起来。所有跟他工作有关的人,无一例外地叫我瑶姐,不论男女,不论老少。我不喜欢人家叫我“张太太”或“科长夫人”,我不喜欢成为他的附属品。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迟子建的小说《福翩翩》里的那个“柴旺家的”,因为爱她的男人,她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姓名,而把自己归属在男人名字后的那个“家的”,她是他“家的”什么?我是个不会丢了自己姓名的女人,我有自己成功的身份——“梁医生”。
是小白啊!我礼节性地跟他打完招呼,一眼就瞄到了桌上放着的一大包喜糖。怎么,小白结婚啦?恭喜啊!
你看小白这么客气,因为我没能去参加他的婚宴,他们今天还特地来送喜糖。张扬嘴上与我做着常规性的交流,目光却没有递上。他的手忙着为客人倒茶,眼皮连抬都没抬一下。他漠然地为我也斟了一杯茶,用杯夹夹到我面前的茶几上。
我漫不经心地端坐着,听他们聊单位的一些事情,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新娘子小鸟依人紧挨着小白坐着,不多说话,却时不时地与小白眉目传情。
我读得懂这种眼神。
我也曾有过这种眼神。
小瑶,帮我拿包烟!张扬可能己经发现了我的走神,说:再去切盘水果!
不用,不用!小白慌忙起身。不用麻烦瑶姐了!
我配合着张扬。端来切好的血橙,我很细心地注意到,小白为他新婚妻子送上一片血橙时,并不是简单地送上,而是将橙两边的皮与肉剥离开来,这样她用牙齿轻轻一咬就能咬起整块橙肉。她很幸福地享受着这种呵护与爱怜。
我的心为之一酸。多年前,那个唤我“小瑶”的张扬,更早那个唤我“小兔子”的阿伟也曾这么对待我。
晚饭是一天中我们能够单独面对面待在一起的唯一一段时间。儿子寄宿在学校,只有周末才回来。因为上班时间的不同,早餐我们都会错开半个钟头,午餐都在各自单位吃,唯独晚餐,我会精心安排。我在用心品味自己对晚餐的感觉,而他从来都是囫囵吞枣地只将我的一番劳作作为果腹之用。
饭桌前,他吃得“吧唧吧唧”,无限夸大嘴巴张开的幅度。食物被嚼出的声响有些走样,但恰巧可以覆盖住我们两人间的沉默。那好像不是他的牙齿与食物碰撞的声响,更像是食物早己知道被迅速咽下的结局,各自在他的口腔里慌不择路。我总是吃得小心翼翼,连夹菜都仿佛怕夹出声音。我恣意让那些饭粒和菜叶在口腔里舞蹈、缠绕,缓缓地,就如我期待他离席后,我可以独享这悠闲的时光。
一股气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在下腹聚集。我像被按下暂停键,紧急刹住嘴上的动作。我听到它冲出关隘,开始行走在那条干燥的通道里。我放下碗筷,左手扳着桌角,右手指用力抠着桌面,绷住身体阻止它的继续前行。他起身盛了第二碗饭。我思维的干军万马再顾不得他的“吧唧吧唧”,全部调遣到那条通道里。我希望它不要发出声响。一声“噼噗”,闷闷的,但还是响了。我迅速瞟了他一眼。他停止了咀嚼。我觉得他听见了,我脸上热了起来。他并没看我,只用舌头在口腔里鼓捣了两下,继续咀嚼。我微微松了一口气。可是,它还在!它像一个玩捉迷藏的小孩又出现了!我下意识地抓紧桌角,夹紧双腿,努力向内、向上收气、提气。我希望它不要再往外游走。我希望它不要再发出任何声响。可是它继续不管不顾地走着,“噼噗、噼噗、噼噗、噗——”,它干脆一口气直接走到底。
我惶恐地看见,张扬皱着眉头张大了嘴巴,一种燥热由脸颊传向我的脖子。
张扬从嘴巴里掏出一粒沙,丢在桌上,非常不满地说,以后米要淘干净点!、
……
晚上七点,我准时来到我的心理工作室。只有在这些病人面前,我才能显示出强者的威严,才能有实实在在的成就感。
今天第一个来咨询的是一个中医院的美容美体医生——A先生,以前来过两次,可是两次都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尽讲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我早就断定他说这些其实只是一个铺垫和试探,他心中肯定埋藏着一些难以启齿的墨区。作为心理医生,当一个有耐心的倾听者是最基本的,所以不管他讲什么,我都会先认真地听,哪怕他扯七扯八地打着一个个擦边球。
这一次,他不再躲闪他的话题。他的中医推拿技术是祖传的,以前多用于治病,用于美体是这一两年的事,生意却极其火爆。由于职业的缘故,他经常要接触女人的身体,而且是零距离的接触。当女人,尤其是那些年轻的、貌美的,在他眼前一件件脱掉身上的衣物,只穿着胸罩和短裤,或俯或仰躺在那张美体床上时,他就己经热血沸腾。如果不是宽大的白大褂像一块遮羞布一样藏住了他的心理,被顶得紧紧的裤裆绝对会轻易地泄露他的欲望。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为女人赤裸的胴体涂抹上精油进行全身推拿放松时,大多数女人都会发出一种勾人魂魄的声响,那是她们很享受很放松的情况下的一种自然流露,可这种声响更导致他精神的进一步紧张和裤裆的进一步发紧。有的女人在那种飘飘欲仙的情境下还要主动做出一些肢体上的动作,最典型的是咬手指、摸脸颊、双腿夹紧,甚至他还碰到过有的女人向他伸出了酥软的手。尽管他会有一种很想进入的冲动,可理智和医生的道德一次次阻止了他行为上的出轨。每次为一个美女做一次推拿美体下来,他总有些几欲虚脱的感觉,仿佛连续做过几次爱。在差不多要怀疑自己性功能亢进的时候,他却意外发现面对老婆时自己竟然阳痿了。老婆己经将他逼到了离婚的十字路口。
“我其实是很爱她的,”A先生涨红着脸述说着,一脸痛苦,“可为什么到做爱时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而第二天在医院里,面对那些病人,我依然又迅速地勃起……”
“你这是长期性压抑所致的心理障碍,”我不假思索一瞬问就对他下了诊断, “两种方法,一种是换掉你现在的工作,或者做一般的中医推拿,或者找一份没有生理刺激的工作,不用一个月的时间自然就好了;另一种方法让你的妻子也去学这个美体推拿,你在妻子的目光下工作,你便不会有那种欲望……你一旦适应这种形式就好了,妻子也会多一分理解……”
我一边为A先生看病诊治,一边也在为自己把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我病得比他重。起码见到异性他要压抑,那是因为他体内有巨大的能量需要释放,而我即使面对的是全世界最性感的男人,我也没有了感觉。他是想跟自己的老婆有床第之欢,可他不行,而我呢,我连床第之欢的需求都没有。
在他第一次来问诊后,我特意去找他做过美体。躺在舒适的美体床上,我听见维尼亚夫斯基的《传奇》渗着凄美的婉约,我闻到满屋子充盈的薰衣草的香味。我看见,粉的墙,粉的帘,粉的床罩,粉的枕巾。他的白大褂是一屋子粉嫩里的点睛之笔,眼镜后的微笑灿烂了白口罩的冷意。他用手代替了话语。他的手带着力气开始温柔地行走,走过脖颈,走过肩膀,跃过胸部,走过腹部,走过小腹……走过胸罩和短裤包裹之外的每一寸肌肤。他的眼光随着手在行走,仿佛那是他免费赠送的另一道按摩。他的手是细腻的,他的手是质感柔软的,他的手是温暖的。可是,仅此而己。他的手没能唤醒我的躯体。他戴着口罩,但我看见了他眼镜后偶而微漾的光,我听见了他时而粗时而细的呼吸。我非常用心地感受他的每一寸按摩,我非常认真地倾听他的每一声呼吸。当他的手不小心碰到我高耸的乳峰时,我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我的感觉应该在此处落笔。可惜,我静若处子,心头没有任何一点微澜。他的气息依旧没能唤醒我的躯体。我为自己的麻木深感愧疚。就在这时,我只听到通道里有一股像风一样的气体奔腾而来,近了,近了。我借机翻过身,趴在美体床上收紧下体。床单己经不可避免地被我揪皱,可是,“呼啦、呼啦”,它们不受管控,狂傲地冲出道口,我心情低落至冰点。我看到他突然停止手上的动作,犹如听到有人当众放了个响屁。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不好意思,我忘记擦精油了!”
一个小时的心理咨询时间己到,A先生如释重负地走了出去。接着进来的是一个乡镇的领导干部——B先生。他只要一接到妻子的电话就会紧张,不由自主地说谎话。明明是跟几个同学在一起聚会,只要同学中有女的,他就会条件反射地说成是跟几个男同事在一起。明明是跟同事在一起,只要同事是女的,他就会本能地说成是跟男领导在一起。跟自己的妻子,他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谎话了。他害怕自己长此以往,会精神错乱,会思想崩溃。
你为什么要说谎?我其实已经大体猜出了问题背后的原因,只是我要让他自己说出来。这种版本的故事听得多了,不是男人花心,就是女人疑心。
只要听说有女的,她非得赶到现场来督察,她担心我跟哪个女人“有一腿”!B先生的一只手往后脑勺摸了两把。
其实有病的不是你!我用笔敲着下巴。应该来心理咨询的是你的妻子!
我没病?B先生有些不相信,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大了眼睛。我真的没病?可我只要接到她的电话,两腿就会发软,脑袋经常会一片空白……甚至大白天上班还会出现幻听,一直感觉她又来电话了。
只要你妻子把病治好了,你的病自然就不治而愈了!我轻轻合上了手中的记事本,向他宣告着谈话的结束。
我确实病得比A先生重。张扬病得也不轻。我们一病就是十几年,起先,只因为几句话。
阿伟出车祸的时候,我正怀着六个月的身孕。我说,我想去看他。埋在一堆辅导书里备考公务员的张扬生硬地抬头,酸酸地说,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非是今晚?明天去不行吗?又不是永远见不上。张扬一语成谶,当晚阿伟就永远走了。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无法走出自责。头七的那天晚上,我像一个僵尸,直挺挺地躺着,任他脱衣服,任他亲吻,没有任何反应。他翻坐起来,大骂一句,我一个大活人还不如他一个短命鬼?如果死的是我,你会这么伤心吗?一把冷飕飕的剑直插我的心窝——张扬你不是人!他晚上不刷牙,上床不洗脚,他睡觉打呼噜,他吃饭“吧唧吧唧”响,他当众擤鼻涕、抠鼻屎、打响屁……他像一辆老旧的货车拖着一屁股从农村带来的生活陋习过活。这些我都无原则地吞忍了,可我却无论如何吞忍不了任何一个人亵渎我的初恋,亵渎我心中的阿伟——谁有权利嘲笑我的青春?
慢慢的,拒绝成为一种惯性。先是说来例假,然后说是没心情,后来干脆就说不想……就像那骑了多年的自行车,骑着骑着,就渐渐慢了下来,走着走着,再挂不住链齿。而他,也在以愈演愈烈的不配合或者不在乎,对抗着我的生活方式。我说,晚餐我们可以听点音乐。他说,吃个饭还装什么小资?我说,性事前你能不能先洗个澡?他说,洗完澡谁还想那玩意儿?经常,他一边低头穿鞋,一边说,我中午不回来吃饭。头也没抬,像是说给鞋柜听。经常,他摸着儿子的脸说,爸爸要出差了,之后,就丢下十天半个月的空白。我们都行走在高空钢丝上,钢丝上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