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婷,邵 雍
(上海师范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234)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青帮头面人物的阶层分析
——以《近代家里知闻录》为中心
曹春婷,邵 雍
(上海师范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234)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青帮头面人物左右着社会各阶层的发展,成为一股强大的社会力量,但目前有关他们阶层构成的专门研究尚付阙如,学界大多笼统地认为帮会头面人物跻身于工商实业界和党政军警界,对于南京国民政府时期青帮头面人物在各阶层的比例、青帮内部四个字辈纵向的阶层势力构成等重要问题目前尚无定论。通过详实的数据统计可以分析青帮头面人物的阶层构成,并探讨其对青帮内部势力的重构和经济、政治、社会各领域产生的影响,能够在深入研究青帮与民国经济、政治和社会的关系方面起到拾遗补阙的作用。
青帮头面人物;阶层构成;民国社会
“四一二”政变后青帮成为国民党政府统治的重要社会基础,[1](P156)青帮这个传统社会组织在南京政府时期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从传统秘密结社组织转型为新型社会团体组织,其阶层构成也由传统的社会底层向社会的各个阶层尤其是中上层渗透、发展,在青帮的“大本营”上海,青帮头面人物是“上海社会最有势力的人”,“老头子的命令之效力强过工部局……上海底秩序安宁可以说操在他们手里。”[2](P170)青帮与生气勃勃的新的经济、政治、社会结构交互作用而繁荣起来,[3](P1)形成新的阶层构成,而成功适应了新经济、政治和社会秩序的青帮头面人物,无论是对青帮内部势力的重组还是对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经济、政治和社会各领域均产生了重要影响。
有关南京国民政府时期青帮头面人物的名单散见于青帮的内部手册中,本文拟以陈国屏编著的《清门考源》的附录《近代家里知闻录》[4]中的青帮头面人物作为文本研究的对象,着重分析《近代家里知闻录》所记录的大、通、无、学四个字辈青帮头面人物的职业构成,通过对职业构成的重新整合来建构其阶层分布和特点,并据此来探讨青帮内部势力的重组,及其在经济、政治和社会各领域的影响。
通过统计《近代家里知闻录》所载的全部职业类别,得出青帮各字辈头面人物的职业构成状况。
青帮大通无学四字辈头面人物职业构成统计表
资料来源:笔者根据《近代家里知闻录》统计而成,《清门考源》附录,陈国屏编著,上海:联谊出版社1946年三版修订本。
鉴于此职业分类标准过于细琐,不能确切体现阶层特性,笔者将全部职业类别重新整合划分为11个阶层,分别是:商业、理门、国术、耕读(耕读和农业)、宗教(道教和佛教)、劳工(工界、建业、矿业、印刷和邮政)、交通运输(粮船、盐务、船业、航业和交通)、自由职业者(律师、医师、中医、会计和慈善)*民国自由职业者的分类参见朱英:《近代中国自由职业者群体研究的几个问题》,《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党政法军警(党务、政界、法界、司法、军界和警界)、新闻出版和文艺界(新闻、记者、书界、学界、教育界、伶界和影界)以及无职业者。*民国阶层构成的划分标准参见朱汉国:《民国时期社会阶层的分化与层间流动》,《历史教学问题》2006年第3期。重构后,青帮大通无学四字辈头面人物的阶层构成状况如下表所示。
青帮大通无学四辈头面人物阶层构成统计表
资料来源:笔者根据《近代家里知闻录》统计整理,《清门考源》附录,陈国屏编著,上海:联谊出版社1946年三版修订本。
以柱状图的形式,将青帮大通无学四字辈头面人物的阶层构成状况进行对比,可以清晰地体现四字辈头面人物阶层构成的特点。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青帮大通无学四字辈头面人物的阶层构成呈现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
第一,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商界头面人物的比重不断增加,从大字辈的30.48%发展到了学字辈的58.16%。究其原因,一方面由于南京国民政府统治时期社会控制的弱化造成了社会秩序的混乱,残酷的现实环境迫使商业人士需要青帮这把庇护伞,如霍塞所说,“几乎没有一个饭店老板、旅馆经理或银行家,不是靠参加‘青帮’或单单支付保护费来换取保护的。想留在帮会外面的人是要吃苦头的……任何当局都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制止‘青帮’的活动。”[5](P190-191)同时,商界人士也需要转型后具有社团组织性质的青帮所织成的社会关系网的人脉来发展壮大。另一方面青帮为获取更大经济利益,需要打入商界借助合法企业的形式,把传统的敛财方式同近代工商实业结合起来,通过更为合法和隐蔽的方式获取暴利,同时吸收工商实业界的上层入帮,可极大提升青帮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共同的利益使得双方一拍即合,商界人士在青帮头面人物中的比重自然不断攀升。
第二,另一个明显特点就是无职业者的比重急剧下降,从大字辈20.55%的比重,下降到通字辈的2.54%,再到无、学字辈的不复存在。这种骤减的状况原因是大字辈的头面人物多生活在转型前具有黑社会性质的青帮时代,其中原本就有许多是无正当职业者,这部分人无职业者多靠徒子徒孙“孝敬”,[6](P11)或者干脆靠帮中人的“供养”[7](P166)。而1930年代的青帮在从城市黑社会性质组织向现代社团性质组织的转型过程中,要借助吸收正当行业成员、尤其是各业的中上层来提升社会地位和影响力,顾转型后的青帮在吸纳无、学字辈的新晋头面人物时,不可能再大肆招收无职业者。
第三,党政法军警的成员比例不断减少,从大字辈的34.93%下降到学字辈的14.28%,比重下降了两成。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一方面在于党政法军警的职业特性,其仕途的积累期相对较久,升迁周期相对较长,不存在商业“一夜暴富”或文艺界“一夜成名”的状况,无字辈和学字辈 “徒子徒孙”中的“中流砥柱”尚未足够成长起来,因而有资格被录入《近代家里知闻录》的人数呈递减趋势。另一方面则在于国民政府加强了对军政人员加入帮会的限制,如1937年4月的《严禁士兵加入青红帮议案》就通过议决 “一、已入者限期自报,逾期严办。二、以后再加入者重罚。”[6](P28)1943年底,上海特别市政府警察办事处也禁止警务人员参加帮会,[8]鉴于国民政府的种种限令,青帮出版的名单性质的手册存在隐讳部分党政法军警头面人物的可能性。关于这种现象崔锡麟在回忆仁社的成立经过中曾有所解释,“张师傅(即张仁奎)不愿将那些地位较高的门生、徒弟列入仁社会员名单,怕有诸多不便。”[7](P174)由此可见,青帮对于党政法军警界的头面人物存在隐讳的倾向。
第四,新闻出版和文艺界成员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他们人数未必很多,但都在各自的领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比如新闻界通字辈的张竹平,其麾下的四个新闻机构,包括《时事新报》、《大晚报》、《大陆报》和申时通讯社,在上海的报界造成特殊势力。[9](P370)学界大字辈的步章五,参加袁克文的诗社,与易顺鼎、何震彝、梁鸿志等并称“寒庐七子”。[10](第10册第5人)教育界大字辈的徐朗西,曾任新华艺专校长,创办上海女子美术学校,《生活日报》主笔。[11](P716)伶界通字辈的高庆奎,被称为“京剧四大须生”之一,是中国京剧老生著名的表演艺术家。[12](P2538)这些头面人物的存在一方面利于青帮掌控新闻出版和文艺界,利用新闻出版界的力量掌控舆论界,屏蔽掩饰不利舆论,鼓吹制造有利舆论。吸纳学界和教育界的名人也可以增加青帮头目总体“含金量”,美化其形象提升社会知名度。插足伶界和影界一方面因为青帮有诸多娱乐产业,是其获利的重要产业,另一方面则因为许多青帮头面人物本身也是资深票友,颇盛行通过亲自“粉墨登场”的方式来募集义演款项。[13]
第五,青帮头面人物阶层构成中还存在着两个数量不多但始终未曾中断的阶层,即理门和耕读/农业。前者始终维持在2%—4%的比例,后者则始终有1—2位的“传承人”。理门头面人物的存在固然体现了青帮与理门这一民间教门的融合,但更多的是出于联合理门的势力保持其对北方地区控制力的考虑,毕竟晚晴至民国的华北处于理门势力盛行区。[14]耕读阶层的存在是为了更好的巩固对农村的控制力,他们是青帮在农村社会控制的中坚力量。民国时期的青帮虽以上海为大本营,但始终未曾放弃在北方和农村的势力,不将其作为势力范围的重镇,但作为据点却是不可或缺的。
第六,青帮头面人物的阶层构成还体现了传统行业的衰微和新兴行业*民国新兴行业的分类具体参见金兵:《民国时期职业指导研究》,苏州大学2009年博士学位论文。的发展。以交通运输业为例,虽然在四个字辈中头面人物的比例呈现有起有伏的趋势,但从事船业、粮船和盐务等传统运输业的比例在大字辈是100%,通字辈是33%,无字辈是8.3%,至学字辈则为0。与之相反的是新兴运输业即航业和交通业则呈现迅猛发展的态势,其比例在四个字辈中分别为0,67%,91.7%和100%,这表明了青帮头面人物在新兴行业的迅速渗透和控制。同样呈现衰微趋势的还有宗教界和国术界,而新兴行业譬如劳工界中的工业、邮政、印刷行业以及律师等自由职业则呈现不断发展的态势。
青帮头面人物的阶层构成特点不仅反映出其在社会各阶层不同的势力分布,还反映了青帮对各阶层不同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对商界这一支柱阶层进行倾力支配,对党政和军警宪是尽量掌控,对新闻、劳工、自由职业等新兴阶层进行不断渗透,同时继续保持其在北方和农村的影响力,以及放弃部分传统行业的控制力。这体现了其阶层构成所具有的历史传承与断裂这一特征。
青帮头面人物的阶层构成状况是受南京政府时期经济、政治形势影响而变化的,它对青帮内部势力的重组产生了重大影响,那些能够自觉适应、积极调整自身阶层构成的青帮头面人物其权势日益增长,反之,则日益下降。以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的上海青帮为例,其内部权力结构自1920年代后半期到1930年代出现新的变化,这种青帮内部权力的变化是以黄金荣在青帮组织中日益丧失其老大地位并不得不与杜月笙、张啸林分享领导权而开始的,并以杜月笙最终超过他昔日的两个同伙——黄金荣和张啸林,成为无可争辩的上海青帮大亨而完成。[3](P76,P198-199)这一变化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杜月笙顺势而为,适时而变,调整了其资源配置,他以商界的经济领域为基础,积极向政治领域和社会领域各阶层不断拓展。杜月笙权势的日益增长与他经济势力的扩张不可分割,[3](P206)自20世纪20年代末开始,杜月笙大量投资近代工商业和金融业,[15](P544-545)他和上海资产阶级上层建立积极合作关系,和南京国民党当局建立紧密的、建设性关系,从而得到了在最高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等级中都行得通的体面地位。[3](P206)反观黄金荣,“他和上海华人商业或金融界的关系远没有达到像杜月笙那样的牢固程度,实际上,他也不想这么做,他乐于在电影、娱乐中心、旅馆和澡堂这类与上海大众娱乐业相关的行业中维持他的利益……更喜欢这些传统的行当”,“因此,他的门徒仍然主要是帮会中的下流人物,网罗小政客和小商人,也并不成功。”[3](P200)鉴于杜月笙和黄金荣的明显不同的阶层构成状况,在20世纪30年代,与杜月笙相比,黄金荣的权力显著下降,在上海青帮权力结构中日益边缘化,就不足为奇了。[3](P201)
青帮头面人物的阶层构成在南京政府时期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各领域产生了不同的影响。在商界通常具有积极和消极两重性,一方面,青帮头面人物投资于工商实业界,谋求经济利益最大化,并将其作为打入其他阶层的经济基础,为其拉拢社会各界显贵提供物质保障,可以说,商业是其得以发展的命脉行业,青帮头面人物身处其中,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要在一定程度上遵从经济发展规律,满足资产阶级的诉求,促进商业的发展,比如杜月笙在倡用国货、发展民族工商业、反对日本经济侵略等方面与上海其他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达成了广泛的明确的共识。[16]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帮会原有的封建性、流氓性在青帮头面人物身上仍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其中超经济的掠夺方式必然会妨碍资本主义商业的公平竞争,从而不利于商业的发展。在党政法军警界,青帮头面人物依附于国民党政权,他们与国民党的达官权贵广泛结交,从而达到渗透政权、参与政权的目的,同时,这也使得青帮不再保持其历来民间下层社会秘密结社的性质,而是成为与国民党上层人物相结合的、合法的、公开的社会势力。这一情况,既反映出青帮势力依附国民党政权而取得政治力量,又反映出青帮势力也是国民党政权的社会统治基础之一,在一定程度上代行了中央政权的社会职能。马丁认为“青帮在蒋介石政权中的地位合法化了……这种关系成为中国20世纪30年代政治生活的特色之一。”[3](P118)在新闻出版和文艺界,青帮头面人物投资于新闻出版业固然有掌控舆论界,鼓吹有利报导以美化形象的原因,但不可否认这种投资也促进了该行业的发展,此外,这种舆论的褒扬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青帮头面人物义捐赈灾的动因。在劳工界,青帮头面人物在各种社会冲突中充当仲裁人、调解人。用上海的英国总领事的话说“青帮大亨们运用中国方式处理中国民众的纠纷时是一个十分有用的调停人……不论这些纠纷是属于劳资间的……或是政治上的”[3](P129)尽管他们所依赖的既不是合法的权威,又不是道德威望,而主要是来自于帮会的暴力权力,但无论如何,这种调解和仲裁都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劳资矛盾,给予了工人某种实惠。此外,对于加入青帮的工人来说,头面人物在压榨他们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他们的工作机会,为他们提供了生存空间。在慈善界,无论是为了博取个人声望,表现个人对社会的责任,还是为了提升群体的形象,表达青帮成员自我形象的社会认可,青帮头面人物都多次参与或直接发起慈善救济活动,为受灾地区募捐财物,切实给灾民带来实际援助[16]。
综上所述,南京政府时期青帮头面人物的阶层构成,及其政治、经济等资源配置状况既受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而发生变化,其对各阶层的控制力度又反过来对青帮内部势力的重组产生了重大意义,对当时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各领域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可以说,两者互相影响,交互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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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乌泥)
AnalysisoftheStratumofQingGangBigwigsDuringthePeriodofNanjingNationalGovernment——Focusing onTheAddressBookofHouseholdinModernTimes
CAO Chunting,SHAO Yong
(Department of History,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34,China)
During the period of Nanjing national government,the bigwigs of the Qing Gang controlled all social strata and became a powerful social force.However,until now the specialized research on their hierarchy has still been wanting.Most scholars generally thought that the bigwigs ascended into circles of the business and commerce,the party and government administration,and the military and police.But During the period of Nanjing national government,there was no final conclusion for what was the proportion of the Qing Gang’s bigwigs in the social strata,how did the Green Gang form its internal force,and how did the Green Gang distribute its power into the social strata.Through the detailed data,the paper analyzes the Qing Gang’s stratum composition,and discusses its impacts on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Qing Gang’s internal forces,economics,politics,and society,in order to make good omissions and deficiencies on the further research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Qing Gang and economy,politics and society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bigwigs of Qing Gang;composition of stratum;society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2013-08-01
上海市普通高校人文社科研究重点基地上海师范大学中国近现代社会研究中心资助项目(编号:SJ0703)
曹春婷(1985-),女,山东泰安人,上海师范大学博士生。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 邵 雍(1953-),男,浙江慈溪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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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0-579(2014)02-01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