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文蔚
林怀民在纽约郊区当侍者。有一天他在大厅值班,一个客人给的小费,哗啦啦地从指间散落地上。从小衣食无缺的他发愣了:该怎么办?要呢?还是不要呢?
小作家的密谋
1961年还在台中一中初中部的林怀民,叩响了《联合报》副刊主编林海音在台北重庆南路三段宿舍的大门,亲切的文坛大师接见了他。
林海音刚采用了他的一篇小说《儿歌》,对一个14岁的孩子能够娴熟运用蒙太奇般的手法讲故事,感到无比的好奇,于是把他引进狭仄的客厅里,两人畅快地交换了写小说的想法与技巧。林海音觉得林怀民像一个热切的冒险家,一股脑想闯进文学的国度中,于是鼓励地说道:“好好地写下去!有新作品就寄来《联合报》副刊。”
正襟危坐的林怀民回答:“爸爸要我好好读书,准备升学,不要再寄什么稿子给您!”
“爸爸的话要听,但是如果你真想创作的话,谁挡得住你?”林海音说罢,两人会心大笑了起来。
林海音并不知道,其实林怀民十分畏惧忙于县长公务的父亲。为了寻求云林县长连任,父亲林金生总是不在家,四处奔波、拜票与处理地方的纷争。每每回到家中,父亲都显得十分疲累,口中谈的多半是地方政治的合纵连横,或是知识分子改造社会的壮志,文学或艺术都只是无济于事的休闲。
林海音也不知道,小林怀民除了文章写得好,也是舞痴。五岁那年,家人带他去看了电影《红菱艳》(The Red Shoes),林怀民迷上了芭蕾舞者的舞姿与爱情故事,反复看了七八遍。在家中模仿屏幕上舞者肢体舞动,把客厅里的拖鞋全都跳坏,林妈妈赶紧替他特制一双白色的舞鞋,那是林怀民的第一双舞鞋。《联合报》副刊给他的第一笔稿费,也花在生平第一次舞蹈课上。
少年林怀民暗暗密谋:“要逃开政治世家的束缚,就要写小说!就要跳舞!”
虽然父亲要林怀民念法律,希望他能够继承衣钵。在考上政大法律系之后,他随即转学到新闻系,大三的林怀民跟随着旅美舞蹈家黄忠良学现代舞,才大学毕业就出版了小说集《变形虹》和《蝉》。文坛的赞誉如潮水般涌到务实与淑世的父亲耳中,都显得荒唐。
有个暑假,林怀民在家中遇见父亲。父亲问:“你这一辈子究竟想做些什么?”
林怀民怯生生回答:“我希望有温饱、有很多唱片,希望读点书、写点文章。”
林金生听了淡淡一笑:“只是这样吗?不想想社会责任吗?”
父亲的一笑,把林怀民放逐到一个遥远的国度,没有法律、没有政治、没有父亲的肯定与支持的荒野。
青年舞者的流浪记
退伍后,林怀民到美国密苏里大学新闻系硕士班,展开流浪生涯。
不过青年林怀民不再逃避,而是充满自信地流转于不同的领域间,为了文学的爱好,他到爱荷华大学英文系小说创作班,取得艺术硕士学位;为了舞蹈的梦想,他正式在爱荷华学舞,也赴纽约马莎·葛兰姆以及模斯·康宁汉舞蹈学校研习现代舞。
没有家庭的奥援,学舞成为一件奢侈的兴趣。暑假到了,林怀民在纽约郊区当侍者。有一天他在大厅值班“该怎么办?要呢?还是不要呢?”在不到一秒的犹豫下,他想起自己是个侍应生,没有理由不弯腰。于是他跪了下来,在太太、小姐们的高跟鞋中间,一夸特、一夸特地捡拾。积少成多,存下的钱不但可以学舞,每天跳六小时,他觉得这是学习舞蹈的最后机会,所以特别卖力。晚上花七角五分钱一张的学生票去看舞,站在剧院的高处,眼睛发亮地盯着舞者的律动,无数前卫的演出,滋养了流浪的舞者心灵。
1972年,林怀民带着储蓄的700美元,展开一趟更遥远的漫游,他用学生票,绕道卢森堡、巴黎、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和希腊,然后回家。
在夏天的夜晚,他睡在公园的石凳上,以背囊为枕,或是住便宜的青年旅馆,和背包客交换着旅行的方向。为了赶搭通往曼谷的午夜班机回台北,他提前到达雅典机场,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孩子了,假期度完了,社会责任上肩膀了,想起要回到戒严时期的封闭岛屿,恐怕再也没机会浪迹天涯,不禁悲从中来,跑进厕所大哭了一场。
舞动云门
擦干眼泪,回到台湾的林怀民很快投身到现代舞的推广与教育上。
怀着忐忑的心情,在1973年2月9日,到台北南海路美国新闻处林肯中心,举行现代舞表演及演讲。就在演讲结束的晚上,接到俞大纲先生的电话。
“林先生,今天的演讲很精彩,年轻人挤满了现场,我站着听完!”
林怀民怯怯地道:“谢谢!”
“内人和我明天晚上要到文艺中心看戏,刚好多了张票,你能不能陪我们去?”
纵使对京剧有些排斥,但由于敬畏俞先生,也就答应赴会。从此,俞先生看戏总是刚好多一张票,在俞先生细腻、精辟的诠释下,让林怀民认识了京剧,也启发了林怀民把现代舞与传统戏曲、艺术与思想结合在舞蹈创作上。
在1970年代,结合传统与现代,寻找自己的音乐、舞蹈与文学的呼声,此起彼落。台湾省交响乐团的团长史惟亮以“中国现代乐府”为名,推广本土音乐创作,邀请林怀民一起创作。于是林怀民引用《吕氏春秋》中的记载:“黄帝时,大容作云门……”创办了台湾第一个专业舞团“云门舞集”,希望用中国人写的音乐,让中国舞者,跳给中国人看。
云门舞集让当时贫瘠的文艺环境为之振奋,无论是《寒食》《哪吒》还是《白蛇传》,不但受到观众的欢迎,更获得评论界的赞誉。可是当时剧场并没有专业分工,满腔热血的林怀民必须要把音乐、编舞、服装、道具、灯光、场地、票务与文宣等工作,一肩扛下,更要张罗团员的薪资。林怀民总是右手领到政大发的薪水,左手就把钱交到云门的排练场,应付团员的急需。,
在舞台的灯光熄灭,当观众的掌声停歇,他总是要愁苦下一场演出的舞码,和无穷无尽的行政工作。
有一天,创作遇上了瓶颈,加上团务繁忙,林怀民忍不住向俞大纲抱怨:“创作好像走钢绳,根本不晓得明天会怎样,真是要命。而且我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必须去做些与艺术无关的事,才能维持舞团。”
俞先生像哄着孩子一样,劝眼前苍白与愁苦的年轻人:“别叹气!你这么年轻,努力下去总有出路的。”
林怀民却不领情地说:“不干了,我要疯了!”
不料,这句话惹火了俞大纲。他高声道:“我活到今天,还想做点事情,把中国文化继续在台湾传承。世界乱成这个程度,我得了心脏病,太太中风,我还在努力!”老先生突然大力拍桌子怒斥:“云门不许停办!”
于是28岁的林怀民强打起精神,继续编舞与带领舞团。甚至在1976年带团赴日本,遭遇破产的危机,也没有退却。这时,曾任驻美大使的叶公超先生挺身而出,为云门募款,从此舞者开始定期支薪,舞团也慢慢步上轨道。
失足与起身
云门舞集并非从此一帆风顺,1977年春天,俞大纲因癌症去世,同年史惟亮先生因心脏病去世,在思想上与音乐上引领云门的两位哲人远去,让林怀民在精神上顿失依靠。秋天,他在演出时,不慎失足,右小腿肌肉破裂,让他必须暂时离开舞台。
在美国的风雪中穿梭在医院与舞蹈教室间,离故乡愈远,林怀民却有更贴近乡土的构思:在苦闷的年代,为匍匐在土地上挣扎的人们发出嘶吼,以满腔热血写作一首属于台湾的史诗。他在1978年底推出了《薪传》,叙述三百年前先民渡海前来,筚路蓝缕开拓台湾,绵延香火的故事。
林怀民把《薪传》献给故乡嘉义,就在首演当天,12月16目的早上,美国政府宣布与中华人共和国建交,低迷的气氛弥漫在嘉义体育馆中,六千名观众,随着陈达《思想起》的歌声,步入了台湾的悲欢岁月中。云门请嘉义农专培植了一方·禾苗,当舞台灯光照亮绿油油的稻禾,观众疯狂地拍起手来。林怀民站在后台掉下了眼泪,他知道,故乡从未看过现代舞的乡亲,是多么以嘉南平原上的作物为傲。从《唐山》到《渡海》,从《拓荒》《播种》,到《丰收》与《节庆》,观众面对变局的压力释放出来,台上与台下一起激动落泪,掌声久久没有停歇。
80年代尾声,台湾钱淹脚目,辛苦拼搏与编舞的林怀民,突然发现原来在台下热切的眼神,迷茫在大家乐和股票市场上。1988年底,他决定让云门暂停,让自己再度去流浪。
1991年归来后,他坐在台北街头的出租车上,和司机谈政治、经济与生活,也慨叹经营舞团的艰苦。这位司机突然正色问道:“哪个行业不辛苦?”
林怀民一时哑然,下了出租车后,正要驶离路边的司机突然摇下车窗,高声说:“林老师,加油!”
林怀民不由得想起在80年代,也曾遇到一位灰白平头的司机先生,嚼着槟榔,话不多,透过后照镜认出他,临下车坚持不收车钱,坚定说:“林先生,要更打拼,要替台湾人争口气!”
林怀民发现,云门舞集是台湾人共同享有的一个梦,他不能中断台湾人做梦的权利,于是起身,重新舞动云门。
传承流浪的基因
正因为贴近台湾的土地,云门舞集从传统与乡土中汲取了丰富的养分,也才能征服了欧洲、美加、日本等地的舞蹈界与媒体。林怀民获奖无数,云门舞集也得到不少企业家的赞助,没有再传出财务的危机。2004年2月,当他获颁“行政院”文化奖时,在授奖舞台上却听见他说:“我很不好意思,我要谢谢评审,因为我很需要这笔钱。”
这笔为数新台币60万元的奖金,究竟能够帮云门舞集度过怎样的难关?台下观众无不发愣。
林怀民缓缓地说出他的想法,年少时他受过许多人的帮助,现在想成立一个“流浪者计划”:“让年轻艺术家可以来申请一笔钱,到海外从事自助式的《贫穷旅行》!”
借由“流浪者计划”,林怀民希望台湾年轻艺术家去壮游天下,透过贫穷旅行,展开自我与自我的对话,追求属于自己的冥想空间。而且一个人在国外,势必要与陌生人对谈,这样才能够扩大视野,汲取不同国家的文化经验。
林怀民喜欢这么说:“年轻时的流浪,是一生的养分。”他曾经叛逆与逃避,更曾经彷徨,但他回台湾后,坚持在乡野的泥土上舞蹈,将传统与现代融于一炉,而今更把流浪的基因传承给青年,让下一个世代的血管中响着济慈的歌声:“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在流浪。”让下一个世代去追逐、挫折、反思与重建世界观。林怀民相信,当漂鸟返家时,父亲念兹在兹的“社会责任”,将会播种在台湾的每个角落,郑重地发芽与茁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