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谋
旱冰场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到南方的一个工业区打工,下班以后,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旱冰场。一张票三块钱,可以不限时地玩到冰场关门,从下午6点开始到深夜12点,当时对我来说这是最经济划算的娱乐项目。
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溜旱冰的,只因为我喜欢B拉的一个女孩子。那时候我在包装拉上班,将产品一件一件装进保利龙,也就是泡沫箱,然后过胶封箱。有时候包装拉上断货无事可做,就去别的拉帮忙。我去的就是边上离的最近的B拉。我就坐在那个女孩子对面,她的眼睛大大的,人长得特别漂亮,我从心底里喜欢她,常常偷偷地看着她,看得忘记了手上的工作。就这样静静地凝望着她,仿佛整个世界在我眼底都是美丽的,可我跟她几乎没说过话。坐在旁边的工友看出我的心思,常常取笑我,或者拿我开玩笑。工友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也在她面前常说我喜欢她不敢说之类的话,每当这时,我总是红着脸,不知所措。日子在悄无声息地流动着。有一天,工友说下班了去外面玩,便带着我去了旱冰场,同时也帮我约了那个女孩子。第一次穿上溜冰鞋,我站都站不稳,只能扶着边上的栏杆慢慢走动,就是走动也是险象环生,常常摔跤。看着别人在冰场圈里快速地移来飘去,别提有多羡慕。那个女孩子会溜冰,她拉着我的手教了我一会,我心跳加速,特别的兴奋。从那天起,我下定决心要学会并溜好旱冰。在连续好几天的坚持不懈下,我终于可以稳稳地溜在冰场上,我暗自窃喜着。
在往前溜没什么问题后,我开始玩花样,先是倒溜,然后是侧溜,左侧,右侧都可以溜了以后,我尝试着更多的花式,双腿交叉往后等,慢慢地我也成了半个溜旱冰高手。那段时光无疑是令人怀念的,我拉着她的手一圈一圈地溜着,心里既紧张又兴奋。进旱冰场我才敢拉她的手,因为在冰场里几乎所有人都是手拉手的。在平时,我是不敢的,也找不到借口。因为她并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只是打工大军里的小小一员,流水线上的活机器。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做着最底层的工作,我不敢有什么奢望。我知道我和她之间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是那么的美丽,甚至有些招摇,注定了跟我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我们就只能是工友,连朋友都不算。在当时那种环境下,我和她的关系甚至连关系这个词都无法触及。在我调到返修组——另一个车间后,我们的联系彻底地结束了。在她眼里,可能只把我当作帮她买票进溜冰场的工具而已。即便如此,我还是身不由己地迷恋着她。我时常回想起我拉着她的手飞快地溜在旱冰场上的情景。
我慢慢喜欢上了溜旱冰,不为别的,只是一份记忆也罢。但后来,我知道更多的是为了释放,或者说无约无束的自由,飞奔向前的感觉。我才20岁,正值青春年华,我有着一颗想要飞翔的心。白天,我在工厂里忙着手里的活计,筋疲力尽,夜晚,我把汗水洒在冰场上,跟着喧嚣的人群,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飞驰着,直到衣服湿透,头发上也满是汗水,才坐下来休息一会,喘口气。等有了点力气,又再次冲向那个旋涡。无数次地摔倒,爬起,不怕别人的耻笑,也不在乎疼不疼,只为了飞奔的快感,把无处释放的激情燃烧,在挫折中慢慢成长。
旱冰场也是个是非之地,开始时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刚踏入社会的我很单纯,甚至有些傻。在冰场里相互碰撞倒是会经常发生的事,大多数人都能理解,但就有些人会因此生事。我曾经不小心撞倒过一个陌生的女生,她的男朋友非要我赔钱,还想动手打我。好在这个冰场我们厂里的人多,大多是下班后吃过饭就过来的,所以工衣都没有换,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工友都站出来帮我说话,他们才不敢怎么样。所以有时觉着穿着这难看的像囚服一样的工服也是一种印证。我也目睹过流血事件,也是因为冰场里碰撞倒或者为争拉一个女孩子的那些破事儿,过来几个人手执尺长的砍刀,二话没说,就把一个穿着冰鞋的男生砍得全身是伤。砍完了就跑掉了,等警车开到,人早就没影了。在这个大杂烩的人群里,各色人等都有,城市让人变得陌生。操着不同口音,不同习俗,不同身份的人都融到了一起,冲突在所难免,有时会因为一句话的歧义而发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
离开那个工业区,已是一年多以后,唯一不变的是我最喜欢的还是溜旱冰,尽管去的次数越往后越少。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是一个大年夜的晚上,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在外过年,我的选择是不睡觉,像在家时要守岁一样。我的两个工友也是无处可去,就选择溜旱冰溜通宵。我们去了一个较远的镇子上,在广场边上有一家旱冰场,是玻璃地板的,非常大,能容纳两三百人。那个晚上,溜通宵的大有人在,冰场边上放着录像,也有打台球的。反正溜累了就坐下来看一会录像,或者打一桌台球,再接着溜。这一溜就从一年溜到了另一年,时光就这样流逝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能回想起那个女孩子的脸庞,美丽依然,也能忆起当时陪伴着我的工友们的面容。有的工友只是着了厂服在冰场里脸熟,并不相识,有些人的名字还能叫出口,有的早已忘记。而如今,他们都去了哪里?旱冰场,盛容了我与他们最后的狂欢,在那段不知名的时光里。
生产车间
我人生第一次走进生产车间的时候很紧张,因为那次是试工,如果合格将被录用,如果不合格将失去工作机会。尽管是个流水线普工的工作,但在那个年代还是挤破脑袋才能有的。我记得我和几位同来的老乡走进生产车间,被生产车间主管带着,指派着去替换一些现有的工位,做他们的工作,他们站在一旁指导。为了获得那份工作,我们拼了命地放快手脚,头都没敢拾一下。在几分钟的测试后,我们几个留了下来,去办工牌,领工衣等,第二天正式上班。
整个工厂在工业区占了四幢大楼,都是四层高的,算比较大型的厂。待遇虽然只有五六百块钱,但在当时已经算是高的了。生产车间占了整整一栋大楼,分有五个拉,有一位生产车间主管,配一文员,然后是五个拉长、助拉。每条拉也配有QC,也就是质检,有检测半成品的,也有检测成品。在生产车间一角有质检部,也就是QA,随时抽查样品合格率。每个拉也相应地配有几名修理工。我们当时生产的是游戏机,有主机,手柄等,塑胶壳子都是本厂注塑部生产出来的,各线路板也是本厂制板部生产的。一些小的装配,如螺丝、火牛、线等都是从外面采购的。生产车间给我的感觉就是机器,各式各样的机器。虽然有很多人的存在,但在我眼里,人也算是一台肉机器,只知道按部就班地完成机械式动作。一条拉从头到尾都坐着人,每个人做一道工序,拉条是不停地走动着的,所以做不过来就要先从拉上捡出来。你不可能这道工序没做,就让它进入下一道工序,你如果慢了就会捡多了在面前堆积起来。我觉得这种发明就是坑人的,就是让人不停地工作,让你没有时间喘息。每个人装配上一件配件,到最后一个工位就变成成品流出去。
拉的出现在工业化进程中有着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如果不开拉条也可以做,这个做完了交给下一个人做就可以了,但要来回跑,有了拉就可以坐在原地不动,自动流到你的面前,省去了许多时间。还有就是你不能慢,工位十多个,或是20多个都是平均分配劳力的,你一个人如果慢了,别人都快,你面前就会堆积如山。这个时候不用多说,只能证明你手脚慢,偷懒了。拉长自然会出现在你面前,看着你做,或者批评你。就是因为有拉,拉长的管理就简单的多了,看着最前面一个人的速度就行,要不就到最后一道工序去数成品。一个小时一般出多少成品,拉长心里自然是有数的。所以拉长就是拉长,一条拉在一个人的监督下,得已快速的良好的运转。
生产车间除了机器、人,就是各种配件,堆积在拉条两边。当配件数量不多时,自有物料员从仓库供上来,以保证拉条上的正常运转,所有的工作都是为了让拉条不停下来。只有拉不停止地运转,才能源源不断地创造出效益。助拉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他总是在第一时间盘查清点配件,并与物料员取得联系,让物料员及时把配件供上来。这个环节一环扣一环,直到仓库、采购。生产车间最多的还有凳子和灯。干活的凳子从来没靠背,也许为了行动方便,而且,凳子面也是硬邦邦的,也许就是不想让人舒服。这本来就是最底层的工作,不可能像办公室一样,放的是靠背椅。灯是每条拉上方标配的,一盏接着一盏从拉头到拉尾。手工活全凭眼力,所以灯光不能暗。
在生产车间说话声几乎是听不到的,基本上都是机器开动的声响,各种工具的声音。比如电批的转动声,电铬铁烫锡线发出的嗞嗞声,推拉配件,半成品,箱子的各种声响交织在一起,这就是工业。我所认识的生产车间有着这么多的硬件设施,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人。主管很少直接参与生产车间的事情,大多都是听拉长的,拉长无疑是风光的。不用做任何事,只用动动嘴皮子,别人就得累趴下。我所在的拉是包装拉,拉长个头很高,听说他哥给老板当司机,所以他才混了个拉长,人比较蛮横,常常躲在生产车间角落睡觉。我还记着她的女朋友是我们生产车间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所以在当时,我很羡慕拉长。但我知道,凭着自己想做拉长是很难的。因为没关系,生产车间里的拉长或多或少都是这个关系那个关系的。我有一个老乡在拉上干了六年,还是普工一个。所以不敢奢望什么,做好自己的事,拿点工钱就好。
在生产车间里,每个人都如同一台机器上的一个齿轮。
草坪
我上班的工业区离机场不远,在那些夏天的夜晚,天气闷热,我和工友们常常会去到机场边上。机场周边是大面积的草坪,每到晚上,坐满了乘凉的人,大多都是在工业区上班的人。坐在草坪上的人们都是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有的也打扑克,也有情侣选一处角落抱在一起亲密无间。人在草坪上散落,就像夜空中星罗棋布的星星。
我第一次去草坪,是一个叫辉的工友带我去的。他当时大概30多岁,他坐在草坪上对我说起他的过去。他以前在老家做烟草生意,赚了很多钱,买了小车,娶了个很漂亮的老婆,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因为赌博输了,输了拥有的一切,所以不得已才跑出来避难。他对我说起这些时,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总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说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其实没有想过是真的假的,只是我当时年纪尚小,听不懂那么多内容。我和辉坐在离机场防护网最靠近的一块草坪上,我看着飞机起飞,飞向深邃的夜空,唯有飞机上的夜灯一闪一闪、忽明忽暗地往更高、更远处延伸。我想着那个方向是不是家的方向,我是不是迷失了自己。我知道在我老家的村子里,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飞机,而我现在,就站在机场边上。在我想这些事的时候,我的心思没有逃过辉的眼睛。他说他问我一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你觉得是家里好还是外面好。一时之间我有些语塞,我不知如何作答。在当时,我心里想的是各有各的好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问题我一直记得,我仍旧找不到答案。我记起那天的夜空很透彻,星光,月光都是亮堂堂的。
我和工友们在草坪上打过扑克,也曾买一包瓜子嗑着,玩累了就躺在草坪上发呆,望着深邃的夜空和一眨一眨的星星,我也总是会想家。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又这么久,对我来说是一种挑战。我不由地想起家乡的夜晚,我躺在麦场上看麦,也是这样平躺着,躺在芦苇编的那种磨得光滑的竹席上,下面垫上麦草。在空旷的麦场上,除了麦草垛,四周一片黑暗,那些都是田地。经常是望着夜空出神,想起嫦娥奔月,天狗吃月亮的民间故事。在这里的草坪上,就没有了这些想法,四周都是路灯和大灯箱体广告牌,还有高楼大厦里明亮的灯光。虽然畅亮无比,但对于我来说显得冰冷异常,远没有一把麦草垫在身下所带来的温情。
也有的时候,躺在草坪上,和身边的工友小声说着话。工友让我看星空,他说,你看,那个星星走得那么快,一会又说,你看,那片云像匹奔腾的马,像只飞翔大鸟……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的都是虚无缥缈的浮云。我曾经不止一次看到过流星,关于流星流传着很多的说法。有人说,流星划落就要带走人间的一条生命;也有人说,流星划落时许个愿望就一定会实现,能梦想成真;还有人说,看到过流星的人会一生幸福,无灾无难。我曾经在流星划过时默默地许过愿,但最后并没有梦想成真,所以,我什么也不再相信,尤其是命运。在草坪上,我也曾沉沉地睡去,等到工友叫醒我,我才知晓自己身处何地。
我和一位工友曾经顺着草坪无意间走进了边上的一家大型高尔夫球场。我们顺着草坪走到铁网前,发现有一处是开口的,我们便好奇地走了进去。开始时我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家高尔夫球场,以为也只是草坪。我们进去没走多远,就被远处开来的一辆车拦住了,看那人的样子是球场的保安员。他厉声喝住我和工友,谁让你们进来的,我和工友感觉莫明其妙,因为我们走着走着就进来了。保安用对讲机向别处报告了情况,并询问了处理意见,然后高高在上地对我们说,没看到客人在打球吗?说着指了指远处,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几个人拿着高尔夫球杆站在草坪上。工友一边道歉,一边拉着我从原路返回,退了出来。我第一次知道了高尔夫的存在。从保安的气势上,我知道了那是达官显贵们的娱乐方式。草坪不仅用作绿化,还可以用来踩踏。
在草坪上,我和工友们也会玩一些小时候玩过的小把戏,长大了再玩一下也是挺有趣的。比如最简单的翻跟头,或是打车滚轮,玩摔跤,有的还会鲤鱼打挺。在学校的操场上,老师带着我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可这里不是操场,我们当一回又何妨。总是觉得时间如流水,一下子就过去了那么多年。
包装拉
我第一次进到工厂里是一名包装工,我所在的拉叫包装拉。车间里其他的拉有A拉,也叫主机拉,是生产主机的。也有B拉,也叫手柄拉,是生产游戏机手柄的,就是经常我们看到电视里有人玩的那种。还有其他的两个拉,C拉,D拉,但已经记不清楚生产什么了。我们包装拉的人数不算多,加上拉长,助拉,最多时也就不到20个人。我们拉是不滚动的,是一长条的平板桌面,长大约15米,宽两米,离底近一米,唯一特别的是平板桌面中间偏后面的位置装有一台机器,叫过胶机。
我们拉上十多个人一般一排坐开,也是工位制。从最前面第一个人开始,先把一大包塑胶袋子的保利龙,也就是泡沫箱,都是量身定做的,里面的各个位置都是事先设计好的,成型的,我们只要把相应产品放在相应的位置就可以了。第一个工位先把保利龙一个一个拿出来,里面放上产品说明书就流到第二个工位。第二个工位不用说,先装最大件,游戏机的主机,装完后流至第三个工位。第三个工位装的是第二大件,两个游戏机手柄,装完后流至第四人工位,装上火牛,也就是变压器,第五个工位数据线,第六个游戏卡……保利龙里的空位装完了,就要套袋子过胶封口。这道工序稍慢,一般由两个人完成,后面就是折包装盒子的两个人,和装盒子的两个人,另有装大纸箱一人,封箱一人,直到摆上插车,被搬运工运至仓库,这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在这条链中,拉长是高高在上的,不用做任何事,只分配工位,助拉是打游击的,有时协助配下料,这有物料员负责,他只是临时机动下,不至于让拉停下来。
一条拉得源源不断地运行下去,才有成品入库,才能创造出利润,包装是成品的最后一道工序。我们包装拉的工人,学不到任何东西,这个活是个人都会做,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只是熟悉了就会越来越快,只分得出快慢,没有会不会。所以包装拉是最没有水平的拉,工资普遍低于其他拉,好在我们是计时的,没有计件,否则我们只有死路一条。我们是忙时忙死,闲时闲死。没事做的时候有时去别的拉上帮忙,要不就是去仓库理货,甚至有时还帮着搬工装货柜出货,那可是卖大力气的活。
我们包装拉除了包装各种游戏机套机,有时也做其他的,比如组装游戏机卡带,一条12厘米长,宽两厘米的线条板,以及注塑部发上来的塑胶壳子。塑胶壳子分正反两块,先把线条板放在一个面上,再把另一个面合上去,两手用力挤压,卡嚓一声响就合上了,然后再往正面贴一张不干胶的宣传画就大功告成了。我记得第一次组装卡带时,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个也没有扣上去。这个是有窍门的,用蛮力根本行不通,捏合得太用力会压断合口钉,造成断裂,这样卡带盒就成了废品,线路板也会掉出来。刚开始掌握不好力度与窍门,压得手掌心生疼。我还记得是一个漂亮的女生教会我的,她不是我们包装拉的,她是QA,是品质部的,可以随时抽查每个环节的样品。可能我刚进厂,是个新员工,她对我也特别照顾,虽然有时眉毛横着,但我觉得这只是她的工作态度。我组合卡带是她手把手教会的,当时的我才18岁,她比我稍长,像姐姐教弟弟一样的教我,这让拉里的其他成员看着取笑我,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有时也会被其他人给说红脸。
包装拉的流水工位是比较随意的,不像其他拉工位比较固定,当然这也是拉长定的。有时拉长让你做这个工位,有时又换一个工位,最后基本上哪个工位都能上手,这样对一条拉的整体与长久来说是好事,可以临时补上别人的空缺,比如有人请假了,或者离职了,不至于手忙脚乱,跟不上整条拉的速度与节奏。
包装拉做的事情也相对杂些,不像其他拉那么纯粹。无所事事时,就坐在工位上折产品说明书,折成比较好看的样式,这也算是创新。我们包装拉有一半是女生,而且妇女占大半,在这方面可是老手,能把产品说明书折得像花一样的好看。打扫卫生时,她们都很勤快,一般不用我们男生动扫把,我们顶多把凳子和拉边上的箱子整理搬开。
包装是所有环节最后一道关,有时也会因为一些原因出错,比如包装盒子装错,两种盒子上印的文字不一样,这样都会导致返工,重新来过。一般不是小数目,成千上万个装错盒,大多数是物料出的错,我们一边埋怨着,一边无精打采地换着盒子。人有时就是这么哿隆,宁愿包装新产品,就是不愿意接受做过的做错了,又重新做过。其实对于工作而言都是在做事,但心里的坎过不了。
工业区
我所在的工业区名叫下十围工业区,近处国道边上,国道高出整个工业区的水平面,国道边上有一条大斜的下坡路,坡度30度左右,缓长。这条路把工业区一分为二,左边偏多,右边夹在国道和路之间,比较狭窄,地势落差在此也显得比较大,所以厂区都建在近两丈高的水泥打造的同一平台上,一幢连着一幢。我们厂也有宿舍楼在这里,这里环境较好,可能是因为是后建的原因。地方政府就在工业区的中间位置,前面是个开阔地带,像操场,中间有一家电影院,电影院左右两边都是厂房,而后面就是街道集市区了。
工业区没有大门,各处路口均可出入,格局并不规范。但厂区集中的地方是没有街道和集市的,这一点则有着明显的分界线。第一次进工业区是坐着中巴车进来的,所以没有任何方位感,等从厂区出来,才顺着别人给指的工业区路口出来左转,就有很多家经营小炒的快餐店,当时一份现炒的快餐三块钱,一盘菜,饭随便吃。刚从家里出来不知道可以加饭,吃了一小碗饭没饱,只好把剩下的菜吃了个精光。后来知道了就撑死了往饱里吃,最多的时候能吃下四五碗饭。厂里的饭堂设的比较远,里面的菜也是荤腥都很少,常常难以下咽,所以有时还是要出来吃饭才觉得能吃饱。但就是三块钱一份的快餐也让人不得不盘算着吃几次,一个月最多就三五次,多了怕是心疼辛苦赚的工钱又花得多了,心里不忍。
工业区的厂房靠路的一排,最下面一层外围都开着小商店,这些小商店主要经营一些桶、盆、毛巾、拖鞋、草席、被子之类的生活用品,方便进来工业区打工的人。每一个从老家出来的人都不可能带齐这些东西。所以可以说每一个来到工业区的人,都曾在这些小商店里买过生活用品。最好卖的当属草席了,工厂的宿舍床位只有一张硬床板,所以一床草席是必不可少的。这些小商店的东西大多陈列的极不规范,门口周边都摆得乱蓬蓬的,每天的摆档都是随意的,今天放这里的东西,明天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每天早上上班的时候,工业区的各个路口,或是各厂门口周围,都有着很多来卖早餐的人,我最喜欢吃的则是一位老头子做的肠粉。老头子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每天都停在厂门口左侧的同一位置上,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个大泡沫箱子,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一根根做好的肠粉,一块钱一份,用方便盒装满,然后再加佐料。调好了就地可享用。如今,我仍然很怀念那种肠粉的味道,想起来都觉得美味,虽然那只是白肠粉。后来,我很难吃到那样的肠粉,也许我在乎的已不是味道,只是想找回当时的一种感觉。十多年过去了,等我再吃到与那种味道似曾相识的肠粉,我终于如愿以偿了,不同的是我的身份发生了变化,我已不属于任何一个工业区,但廉价的肠粉依旧只在厂区门口摆卖,我不知道如何去理解。我知道不是这个层次的人喜欢吃肠粉,而是肠粉选择了这类人群,这当然也包括当年的我。很多时候,我们都无从选择,只有面对被选择。
我又得说到工业区的那条缓长的大斜坡,我所在的工厂老板娘在国道边上下车,带着全厂工人的十多万工钱被拦路抢劫了,后背挨了一刀,脸上也被一刀破了相。在我最后离厂时,从老板娘手里接过我工资时,我看到了那条深深的疤痕,从额头,眼角,一直到鼻子,嘴唇,是斜着的。因为老板娘被抢劫的事件,厂里四个月没有发工资,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工人们在几个带头大哥的煽动和率领下,开始集体罢工,在工业区的路上串街游行,搞的过路的人们争相观望,我也混在游行的队伍里,不知所措。最后队伍闯进了地方政府大院,喊的什么口号早已记不起来了,但确实有喊口号,每个游行示威的队伍似乎都是要喊口号的,这从来不曾改变。好在后来事情解决了,拖欠的工资在一个月内补发了四次,清了,就是带头的那几位大哥在工业区再也没有露过脸。
在这条大斜坡上,我和一位同乡曾横穿马路时,被一辆中巴车差点撞到,就是因为坡度的原因,司机根本刹不住车。车的轮子顺着我同乡的脚后跟碾了下来,还好只是把鞋碾掉了,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我也曾帮一位蹬三轮车的老大爷推过车,他拉的东西实在太重了,好像是收废品的,满满的一车纸皮,我刚好走在斜坡边上,他蹬车蹬得很艰难,眼看就要上不去,退回去了,我再不伸手帮推,怕是要出事儿,我一直帮他推了上去,听到几声谢谢,心里也挺满足的。我一直记得这件事,是因为我发现我是个良心未泯的人。这个形容也许不恰当。也许在此之前我在别人的印象里,一直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只是相较而言吧。
工业区的电影院有着我太多的记忆。电影院能容纳100多人,两块钱可以看四场电影,我曾经坐在电影院的倒数第二排吻过一个女孩子,也曾在出厂后没地方住的时候,花五块钱看通宵电影,在里面睡过两三个晚上。在电影院外面的操场角落,我曾经和一个女孩子对话,那是个夏天的夜晚,有凉爽的风,还有她说过的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