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泰
拜家河
在永寿县境最北部的底角沟和彬县太峪镇接壤的地方,有一座普通的桥梁。这座没有名字的桥梁只有十多米长,桥两端连接着彬县和永寿两县,因此它既是国道上的一个纽扣,也是两县的界桥。
桥下是一条静静的小河流,东西流向,与南北走向的国道呈十字交叉,向东向西延伸至山的深处。沿着向西方向的河道一路探寻进去,两岸是绵延的山,山上丛林茂密。山体将河道夹在中间形成了又一个蜿蜒的川道,河床两岸绵延数十里,水草丰茂,野鸡成群,河底石块清晰可见斑纹,这就是亘古不息,绵绵不绝的拜家河。
清清的拜家河水潺潺地流着,就像这里的每一座山头和村庄一样,藏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那么平静、悠闲、漫不经心,像山里的一切事物一样平凡和从容,像山里的日子一样绵延不断,没有尽头。
河床靠底角沟的一侧紧紧缠绕着绵延的山体,靠彬县的一侧绵延十五里至纵深地带是豁然开阔的河滩地和山体环抱下的村庄,这就是拜家河村。
绵延的村庄依傍着绵延的山体,缓坡型的山体看上去是一台一台的坡地,层层叠叠呈梯形地势。那一台高过一台的坡地的边缘构成了一道道柔和弯曲的线条,像山高的刻度。由山顶渐次向山下无规则地摆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洞窟,高低错落着,远远地看去,悬在更高处的洞窟呈现着一种久远的仿佛人类初始阶段聚居过的状态,如今早已没有了人的踪迹,没有了声息。想象那是拜家河的先民们曾经生息过的巢穴。渐次向下至半山腰处,一些洞窟也已是人去洞空,没有了人迹,却依旧还有封尘已久的破旧门窗。只有少数窑洞前似乎还有一个干净的小院,还有柴垛和狗的吠声。由此可以断定那里依然还住着小户人家。山下,沿着山脚线的是一排排或一片片房屋,有古旧粗朴一些的旧瓦房,稀稀落落地摆布在狭长的地带,有红瓦白墙的新宅院在开阔地带连成一片,新宅院房顶的太阳能装置和电视接收器在阳光照耀下发着闪闪的亮光,告诉人们,在这远离国道的偏远的地角,闭塞的一隅,如此这般的民居群落,他们过着离当代并不遥远的生活。
拜家河这个村庄惬意地安置在狭长的山脚和河滩地之间,藏匿在这深深的大山里,依山傍水,蜿蜒生存着,形成了一条最有生息的线条。那些山体上错落的洞窟,那些山下整齐洁净的住宅,像人间的世外桃源,给人以意外的发现,以新奇的联想。拜家河水,拜家河的人烟,是什么时候存在于这座山里?这个村落,这些人家,他们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和自然万物和谐生存了多久?这瓦房里居住的人家,他们的祖先,他们的祖先的祖先延续到如今,可是从那山的高处,从那山顶的洞穴里,一步一步走下山的?也许他们走下山的路程是漫长的,经历了数千年数代人?我不曾研究过人类发展的历程,然而沿着拜家河的水流向前走着,我却凭空想象起了人类迁徙的步伐。遥想那山顶洞人原来也是在这样的山中生存着的一类,因为他们优于共同生存着的其他动物的智慧,他们寻找水草茂盛,地理平缓,更适合生存的地带,在迁徙的途中聚居成了部落、村庄和城市。就这样,人群从动物群中脱离了出来,远离了自己原来的故乡,远离了群山,远离了大自然的怀抱,进驻到水泥钢筋花岗岩筑成的都城。眼前的拜家河,他们的先人们,是否也是从山上那些洞穴中追逐山下这条丰润的河流和水草而走下山的?山上的那些洞穴可是拜家河人向山下迁徙时留下的足迹?山下的这条河流可是拜家河人过去、现在和未来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河?
从遥远的联想中回到这片红瓦白墙的拜家河村庄,拜家河人家的门前是一洼洼菜地,一片片绿的红的黄的蔬菜点缀着每户人家门前的色彩。那平坦的河滩地里,春季的麦浪随风荡漾掀起碧波,像厚实而柔软的绒毯平铺在山下。夏秋之交,家家户户连片种植的苞谷地像密不透风的绿色屏障,拜家河的景色确是一幅浓妆重墨的油画,然而拜家河的生活更是一幅美妙的图画。
拜家河的早晨是在众多山鸟和公鸡的鸣叫声中开始的。那些栖息在拜家河两岸的山鸟在天色微亮时,就已经发出了清脆柔亮带着露水味道的叫声。当对面一河之隔的碾子沟山头露出第一缕晨光时,拜家河的清晨就在公鸡发出的第一声鸣叫声中开始了。当晨光初照在河滩地里被露水打湿的庄稼上,庄稼便发着莹莹的光亮。陆续敞开的住家门前,女人们站在那一簇簇牵牛花旁梳理乌黑的头发。早起的人们开始扛着劳动的工具走在田间阡陌上,几个穿裤衩的孩童揉着惺忪的睡眼,赶着牛群或羊群出了自家的院子向山坡上那些小道走去。两个时辰后,当太阳普照舒展的大地时,拜家河川道里,门前河滩地里就飘起了早饭的香味,那是自产的菜油炒菜的香味,夹杂着包谷珍的味道,召唤着晨起劳动归来的人们。这时就有人开始端起了饭碗,蹲在门前的石碾或树墩上开始了美味的早餐。
中午,拜家河里赤脚走着戏水的小孩,他们嬉戏着,捡起河水中的石子,再扔到河里,看着欢快的水花溅起。河道里三三两两的妇女在窃窃笑语和大声呼唤中走入河中,蹲在大青石上,在清冽的水中槌洗着衣服,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就晾晒在河岸的水草上。
夜晚,拜家河的灯火在山脚下忽明忽暗地串联成一排,拜家河的河岸上响起了牧归的牛铃声,整齐的羊群队伍已回到了圈里,散养的鸡也回到了它们的架上,劳动的、玩耍的、到碾子沟串门走亲戚的人们都回到了自家的院子,关上了门扉,进入了另一种神秘安详的生活里。拜家河两面的大山被笼罩在沉沉的暮色里,一弯明月静悄悄地窥视着山下拜家河人的夜晚。拜家河一片寂静,而那拜家河水中动听的蛙声含着水的清凉和湿润,更显出拜家河夜晚的宁静和舒爽。那些藏在水中的蛙,也许从古到今就这么叫着,只要拜家河水永不干枯,拜家河的蛙声就依然会这样叫着,到明天,到明年,到将来,到将来的将来……
慢坡
慢坡是一个外地人寄居的独特山寨,在国道东面的一座山头上,沿国道东侧的人形小道盘山而上,小道两侧都生长着茂密的灌木丛。整个山寨也被茂密的槐树林、杂木林和灌木丛包围,山上百十口入主要居住在一道南北走向的山梁和东西两面坡上。这些人大多来自河南、安徽、山东、甘肃等省份和地区,他们因逃荒和躲避战乱千里迢迢从故土迁徙到这里聚居在一起。从而形成了这个有多种方言和方音的特殊山寨。
据说这座山过去是一片荒梁,它远离国道,出行很不方便,土地也不肥沃,到处没有一块平地,可不知为什么外来的人口却能发现并栖息在这块闭塞而贫瘠的山头。山头地理环境的偏僻,被丛林层层覆盖的隐蔽几乎把它和外界隔开,外界很难发现这里有一个人居群落。
因为这座山的隐蔽,使它保持着一个原始的生态环境。春天,当国道两边山上的植被还是满眼干枯的时候,慢坡山阳面的坡上已开始返青,变换出一片新绿,大自然悠然自得地在这面坡上开始更替着季节。夏天,遍布的绿色丛林不仅遮盖了山野,也遮盖着随处散布在山弯、半坡和疙瘩梁梁之间的窑洞。那些原始粗朴的窑洞和崖背上长满了红红的野沙棘野酸枣。丛林里栖息着各种飞禽和走兽,不时发出清丽的叫声,回荡在山梁、谷底和人家院落,并时不时地来到人们居住的窑洞前逗留。傍晚放牛人把牛牵到沟底的泉边喝水,然后陆续从沟底牵着牛上山回家,丁丁当当的牛铃声从沟底沿着上山的小道一路进入黄昏的人家。那些人家把吃饱喝饱的牛栓在院子的树下,与看家的狼狗相陪伴,安详过夜。秋天,满山坡核桃树和枣树上结满的果实唾手可得,山坡上劳作的人们和放牛的孩童脱下衣服,摘下核桃、野刺梨和酸枣装满衣袖和裤腿带回家。冬天,遍山的丛林都落尽了叶子,那些静默的光秃秃的树林在冬日的阳光下便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色调,安详而温暖。
山上人家的窑洞前都有一小片菜地,种着几样蔬菜。山上有一口人们共用的石磨和一个碾子,全寨子人轮流把自家的谷麦拿到石磨和碾子上,用手推着,一圈一圈不紧不慢地磨面碾米。山上的人家养着许多鸡,每天清晨听见山野中鸡叫三遍,便是人们起床的时候。即使因山势的凸凹不平阻隔了住户的视线,但凭互相应和着的鸡叫声来判断,并没有多少距离。
慢坡山上的人们是个自由的人群,也是很能吃苦的人群。他们讲着不同的口音,固守着不同的生活习惯,适应着山里的生活。他们大都是从年轻时逃荒离开故土,走南闯北,寻找他们的生存之地,直至落脚到这里,一直生活在奔波的状态,对老家的风俗习惯和诸多祖辈留下来的讲究都已淡漠。有的晚辈虽从小就生活在山上,但由于地处偏僻,远离本地人群,在精神生活上也不能融入当地的风土习俗,因而在这个山梁上聚居到一起的人们,就呈现了一种独特的风貌。他们做事没有固定的习俗和讲究,没有约定俗成的传统,没有祖辈留下来的礼数和戒律,也不会用一种固执的标准去议论别人的事情,更没有对别人家的事情说长道短的习惯,每个人都不会对别人的行为形成压力和包袱。他们也有与人交往的热情,因为居住的分散和偏僻,他们对山外来的人表现出真诚的热情和好客。只要是哪户人家来了客人,清贫的主人便会喊来就近人家的女人帮厨,把平时从老家捎来的自己不舍得吃的食物做给客人吃,也会把就近的男人们招呼来陪客人喝酒。他们经常也会撮撮堆说说笑话,用不同的口音说说各自老家的风土和来自家乡的消息,说说各家耕作方面的事情。农闲时男人们为了给牛贮存足够的草料用于过冬,便几个人一起协作逐个给每家铡草。他们没有盘根错节的宗族矛盾,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他们的相处松散、和平、友善、没有纷争。他们的日常生活也非常简单、粗朴、自由。
也许他们从故土迁徙到这里是因为经历了生存的挑战,他们很能吃苦。他们有的在山上长期居住下来,靠山吃山,开辟了山坡上的荒地,在坡地上种田、种树、种药材、养牛,以此为生。有的人来到这里只收拾一个窑洞,把它当作一个根据地,然后就出山,靠到处去给人打窑下苦力为生。打窑是一种苦力活,这样繁重的体力劳作一般当地人是不干的,四处流动给人打窑的都是居住在慢坡山上的河南山东籍的人口。他们远离家乡就是为了谋生,他们不在乎出力,只要能够生存。这是慢坡山头人们共同的生存观念。
这些迁徙的人群,虽居住在深山,却经常在老家和本地之间奔波,穿梭在铁道线上,拥有各种见闻。他们见多识广,思想开放,是底角沟一带山头上最不墨守成规的一个群体。有的人融合了老家和当地的生产习惯和方式,有了多种经营的技能。他们最先把种植和烘烤烟草的技术带到这一带,引领了川道两岸的生产方式。川道两岸仅有的几个人物,方圆附近最有权威的村长老杨,被乡政府聘为乡贸易货栈经理的老徐,第一个在国道边上开了饭馆过上好日子的老张,乡里第一个女致富能手,他们都是慢坡山上的人。
慢坡山上的人家很少有一个完整的大家庭,更不用说一个家族。所有的家庭都是外来户,都只是一代人或两代人在这里生活,有些住户就只有一两个人。这些家庭在当年逃荒迁徙的时候,不愿意彻底抛弃故土,将部分成员留在了遥远的老家,老弱病残者在老家守着那一点点土地和祖业,青壮年离家另谋生存,来到这座山上。有父子两代分别生活在两地的,有兄弟同胞分别在两地的,还有夫妻将自己的另一半留守在故乡,一半来到这里。
另外,在慢坡山头,在蜿蜒的山梁背后,在那些远远近近的窑洞里,还有一种人是受历史和政治风波的冲击,一个人或拖着幼小的孩子从远方的都城跑出来,带着谜一样的身世和变故在山上隐居。解放初期有两位从重庆和山东一路向西北流落的国民党高级将领的夫人,她们的丈夫远去了台湾,她们经历着命运的跌宕,怀着思念、孤独和无助携儿带女沿国道来到慢坡隐姓埋名,靠耕田养猪给山里人做衣服维持生活。“文革”时期一个人悄然踏入慢坡的山东人老朱,靠在方圆几十里打窑洞干苦力讨饭吃,多年后人们才知道他来此之前的身份是某石油大学的学生。同样在慢坡落脚的甘肃人老马,领着一个幼小的孩子以赎羊皮做皮袄的手艺在山里为生,人们也只是隐隐约约听说他原来也是一座城市政法大学的知识分子。山上山下的人对这些被称作“流窜犯”的外来者的底细心存各种猜测,不知道他们的人生经历了什么样的挫折和变故,只知道他们都是落难者。
无数个春去秋来,这些人在山上送走了自己的年华。当一些人的家乡不再闹饥荒,当政治的恐慌归于平静,当山上的年轻人到了婚嫁的年龄,山上的人口就开始流失。有的返回老家成亲,有的女孩远嫁到甘肃、银川和宁夏,有的青年倒插门至彬县、永寿的平原地带。那些像谜一样在山上隐居过的人,也一个个走下山,带着他们不再重复的蓬勃的年龄和心绪,踏上了后半生漫长的寻亲之路,走向我们不得而知的未来,大约也是继续着沉寂的黄昏。
昔日山上的百十口人烟又消失了,山上又是一片荒凉,只有少数人依然留在山上。他们或因出来的时间太久了,老家的家已发生变故,不再是原来的家,或老家的亲人离去,对于老家的那份惦记已不复存在,或夫妻分别太久变得陌生,原有的一份情感变成空荡荡的麻木感,种神情感失去了寄托,只能留守在山上,继续过着已经习惯了的流浪孤寂的生活。有那么几个不避闲话的单身男女,因自己的丈夫或妻子常年在老家,自己在山上常年的孤寂和劳作中,渴望田间灶头的帮手和感情的依靠,就在山上与人搭伴过起了同居的日子,他们已经无法分割,无法回到各自的老家,也不知他们的将来,他们的情感和家的归宿在哪里?还有一些人,计划着回归老家的路,可是,在还没有踏上回归老家的途中,或因病或因年迈溘然长逝,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慢坡山上。
慢坡山上,曾经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又离开这里的人们,各有一个缘由和一串故事,这些已经成为如烟往事。
槐山又来了放蜂人
312国道永寿段槐山的五月份,又是一个放蜂的季节。沿国道望不尽的槐树林高耸挺拔,绿荫密布,洁白的槐花成串成团地挤在绿荫中。点点露珠在花瓣间闪动,阳光投进丛林中形成斑驳的绿影与柔和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槐花的清香,微风携带着槐山特有的气息在几百里山林间轻盈流动。清净幽深的槐山拥有最质朴最原始最纯洁最蓬勃的生命和最丰富的灵性,最简单的故事,最友善的等待。这个季节,它敞开了怀抱,以它望不尽的原野,以它的密林,以它的风、阳光、花香和雨露,以它的所有在等待和迎接着一个迁徙的族群,一群千里跋涉而来的放蜂人。
寂静的槐山在它不冷不热的季节听到了放蜂人的脚步,一群放蜂人一路寻觅,一路劳作,一路安营扎寨,一路拔营前行,一路追赶着花开陆续进入槐山,一顶顶帐篷像悄然张开的蘑菇,在槐山落脚,绿色的,黑色的,迷彩的帐篷,十米二十米三五十米一顶,或者半公里一公里一顶,在槐山由南向北的主干道和东西各偏道沿途摆布,一顶帐篷,一只狼狗,一排排摆放在林子里的蜂箱,无序而有序。帐篷旁升起的第一缕炊烟透过密林向天空散去,便是与槐山的第一声问候和招呼,那缕炊烟告诉槐山他们已在此安顿好,将要在这里开始一段酿蜜的生活。槐山无言地张开胸怀,以那漫山遍野的槐林和稠密的槐花迎接着他们,将给这群远道而来的人们,给他们的勤劳以无条件地馈赠。槐山,除了平日那干种鸟类的语音和歌声又有了一群人类的声音。
这个放蜂的族群,让槐山多了一份容纳,多了一份与众不同的见识,多了一份来来往往的迎送,也就多了一份送往的念想和迎来的期盼。放蜂的人们,来自四面八方,操着不同的口音,在槐山不约而遇。他们各自占领一块领地,有夫妻相伴一同出来的,有带着小孩子出来的,有老人和子女结伴的,有兄弟一起的,也有一个人独自远行的。一顶帐篷就是一个家,就是一种生活。每一顶帐篷前拴着一只狼狗,每一顶帐篷后面的林子里都摆着几十只或几百只蜂箱,树与树中间拉起一条绳子,上面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那些衣物就是一个信息,它告诉路人,这顶帐篷里的主人是独自到来的还是带来家眷的。帐篷里是几只盛放蜂蜜的桶,一张木板床或行军床,简单的炊具和生活品。帐篷里还长着青青的草,散发着青草的味道。帐篷外一只做饭的炉子或是就地挖个坑作为炉膛,一架棋盘大的电视信号接收器,一辆通行用的摩托车。这些就是放蜂人的家当和生活。
放蜂的人,就这样追赶着春天,追赶着花和蜜来到槐山,收获着他们在槐山所期待的生活。
在一个叫做渡马的弯道,我遇到了一个年轻的放蜂人。他的个头适中,身材匀称,一张被风吹日晒的黝黑的脸,黑亮的眼睛,浓密的头发,厚厚的嘴唇,穿着一身迷彩服,他的身姿和动作矫健敏捷。看他在弯道和林子的蜂箱间走动,这个形象让我联想到军事或者特工题材的电影,联想到其中的角色形象。我站在道上和他搭讪,问他从哪里来,是否当过兵?他在林子里的蜂箱间,用手势和我打着招呼,一边向外走一边说,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像个当兵的。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双手插在腰间,看得出他的开朗热情,还有一点小小的自豪,大概是为他有着军人般的姿态而感到自豪吧。
年轻的放蜂人将我让到他帐篷前的小凳上坐下。此时已近中午,阳光照在我和他的肩头上,照在脚下的草地上,微风轻轻地吹着,槐林沙沙地抖动着枝条,槐花甜香的味道拂面而来。旁边两位朴素无华的年轻女子正围着草地上就势挖的炉膛埋锅造饭,她们正在做午饭,在她们身旁,一个婴儿坐在童车上自己玩耍,顺着炊烟飘散开来的是炖鸡的味道。年轻人告诉我,他叫陈光强,是云南昭通市盐津县人,14岁跟着师傅加入放蜂人的行列,放蜂是他们家族的职业,他和他的堂兄弟一共六人,除了老大在老家谋生,其余五兄弟都一起出来放蜂。他边说边指着弯道的西边,他说在西边一公里处有一顶帐篷和一片领地是他们家老二的,向北在他的前方驻扎着他们的老四,紧挨着他的帐篷的另外两顶帐篷是老五和老六的,他排行老三。年龄最大的老二今年28岁,他26岁,最小的老六今年22岁。他们都已结婚成家,是带着媳妇们一起出来了。正在做饭的两位女子一位是他的媳妇,另一位是老六的媳妇。这时老六的媳妇友好地对我微笑,我看她那么年轻,问她今年多大了?她说她刚好20岁,童车上的婴儿便是她的,是个女孩,刚满七个月。我指着坐在童车上东张西望的婴儿说,她可能就是这座山林里放蜂的族群中最小的放蜂人了?年轻的妈妈答道,她们已经离开老家出来两个半月了,她的婴儿出发时不足五个月,已随他们走了几千里路了。透过林子射过来的一缕阳光正照在那张粉嫩的小脸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我和她妈妈身上转动,似乎充满了好奇。我问年轻的妈妈:既然孩子这么小,为什么还要离开家乡,在这么远的地方风餐露宿?年轻的妈妈嫣然一笑说:“一家人么,一起出来互相做伴比较安心。”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带着温暖而幸福的微笑,其实我知道她会这么说。
我和老六媳妇说话的工夫,热情好客的老三在弯道上穿梭,向远处和邻近的帐篷招呼着,已将他们兄弟召集了过来,向我一一做了介绍,我记住了老四陈光松和老六陈光明的名字。我问能不能在他们的帐篷里和他们放蜂的领地拍几张照片,问能不能拍下他们兄弟的合影?他们兄弟爽快地答应了,并且问我要不要拍几张他们取蜜的镜头?我说都要,只是老四和老六穿得有些现代,不是我想象中的放蜂人。听到这句话,老六立即钻进帐篷换上他的迷彩服,老四从林子里的蜂箱上取来他取蜜时用的头罩戴在头上。我将镜头对准他们调试焦距时发现他们兄弟长得很英俊,个个精神十足。这群年轻的放蜂人就是一支充满生机的队伍,他们的迁徙就像是换防,像是在执行着一个任务。
我想知道关于他们更多的故事,便像熟人一样询问起他们的父母和他们更多的情况。他们告诉我,他们的父母在老家务农和养老,每年三月送他们出村,踏上放蜂的路程,九月底将他们盼回家。他们一年大半年都在路上,在不断地迁徙。他们都是小学或中学毕业。在上学期间的暑假里就出来加入放蜂的部落,毕业后开始专职养蜂。他们多数时候是和师傅一起出来的,今年也不例外。最初他们是跟随师父打工,从师父那里学到养蜂技术,现在还一起出来,一来是为了在技术上能够互相切磋,二来是师傅年老,也需要和他们相伴。我问他们一路上都经过了哪些地方?老三说,从云南出发的第一站是成都绵阳,再行进到陕西安康,然后是渭南,渭南之后就到了现在的永寿槐山,下一站将去甘肃宁夏驻扎,宁夏之后老四将与其他兄弟分道一人去青海,其他人继续北上到内蒙,九月底他们从两路回家。听到他们要中途分道,我问老四不能一起走么?老四便告诉我,他养的蜂群品种和特性与其他兄弟的蜂群不一样,前期他们的蜂群在同一条路上,采的都是油菜花蜜,槐花蜜,还有枣花蜜,酸枣花蜜,对气候和花蜜的需求基本一样,但在最后的一段时间不同的蜂群对气候和环境的要求就有了区别,所以他们要分道。刚才我还以为他们永远都是一起迁徙在各种各样的途中,一起生活和劳作在各种密林山涧中,他们的帐篷永远是搭在一处的,原来他们还要分道。我问老四脱离兄弟一个人在路上会不会孤独,老四摇摇头笑着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的脸上并无怅然的神色,也许他们已习以为常了。
接着我向他们询问养蜂会不会出现一年下来没有收获的情况?一路上最艰难的事是什么?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告诉我,一分付出就有一分收获,大多数时候都会带着收获回家。因为他们五兄弟的蜂群有着不同的特性和任务,有的是以蜂蜜高产,有的是以蜂王浆高产,有的是蜜和王浆兼收。蜂群的特性和任务不同,放养的技术重点和细节也就不同,要仔细观察和研究。操心不到,饲养的技术和环节把握不当,就会影响到蜂蜜的质量,影响收获。他们说到一路上最难和最担心的就是天气骤变,突遇寒流,大风降雨或阴雨连绵的天气,植物上的花朵会在一夜之间被打落,花朵减少,蜜源就减少,蜜蜂采不到蜜,肚子里的蜜囊是空的,蜂就会钻进别的蜂箱抢蜜,而每只蜂箱都有不同的气味,凭气味蜜蜂一旦识别入侵的敌人,就会互相残杀。当饲养的蜂群过大而花源蜜源有限时也会出现此类情景。这些都会影响他们的收获,因此气候变化和放养的蜂群规模是否适度都很重要。他们说,今年他们中间最小的老六是蜂王,他有200只蜂箱摆在自己的领土上,老三有一百只蜂箱,最少的老四也有几十只蜂箱。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两个媳妇已经做好了午饭,将折叠桌打开放在草地上,端上来五六道菜和一盆鸡汤,他们喊来在弯道对面另外一顶帐篷的师傅和他们一起吃饭,还热情地邀我加入他们的饭局。我看着老六的媳妇年方二十,如果在城里还是正念书的年龄,可是在这里她却是一位放蜂人家的主妇,她一勺勺地往孩子的小嘴里喂着鸡汤,一边和我说话。我问老六媳妇,女人是不是专门负责给大伙做饭?她说,兄弟和媳妇们都会做饭,大家有时在各自的帐篷做饭,有时搭伙做饭,搭伙吃饭,出门在外互相照应着,一起过日子。她还说她们出来是一个大家五个小家,虽然搭了五个帐篷,各占一块领地,各有自己的蜂群,但是他们一起合作,互相帮忙,只是按照各自的蜂箱和蜂群分红。
我问老六媳妇你年龄这么轻,孩子又这么小,跟着兄长们出来放蜂,娘家父母能放心吗?她高兴的对我讲,她的娘家父母也在这条道上放蜂,在离这个弯道大约十公里处一个叫封侯的地方有自己的蜂群。他和老公每隔几日都带着孩子骑着摩托车去看望父母,看一看父母家的蜂群。原来他们在这里还能走亲戚。
吃饭时,弯道上不时有远道而来的汽车和摩托车向他们靠拢。这是来和他们谈生意的,有的只买一两瓶蜜,有的要用车载走好多大桶装的蜜。打发完买主他们告诉我,这些大买主也是从各地来的,他们是专门做销售的。有的是沿路边走边看,花好蜜就好,这段路上的槐花是最好的,买主就决定在这里买蜜。有的是往年到这里相遇过他们,买过他们的蜜,相约好了今年再来买他们的蜜,也算路上的旧相识。他们还告诉我槐花是酿蜜最好的花,槐山的花蜜都是一级和特级的蜜,除了蜜还有槐花酿的蜂王浆,蜂花都是最好的。今年他们五兄弟销量最多的一次批发走了十几吨蜜,就是在这个地方酿的特级槐花蜜。听着他们的叙说,看着那几张热情的脸,我感受到了他们对收获的喜悦,也又一次感受到槐山的丰富。我还想了解他们生活的另一面,他们的艰辛,便问他们远离家乡在不同的异地他乡风餐露宿苦不苦?这时,看起来有些腼腆的老二一直默不作声,靠在一棵树干上抱着老六的婴儿玩,老三老四若有所思,老六则开心地摇着头,他们说做什么事都有苦,哪有一点不苦不难的职业呢。兄弟几人,还有一直站在一旁的媳妇们说着笑着。说笑间,老六的媳妇已收拾好锅碗,在一个大盆子里盛满加过温的水,把婴儿脱得一丝不挂放进去洗澡。我很惊奇,五月的山林气温还很凉爽,城里的人在家里给婴儿洗澡都怕感冒,她们竟然在这种环境下给这么小的孩子洗澡,可是他们兄弟却不以为然地围着盆子逗着孩子玩。他们的这种生活感染着我,让我感动,让我领略着不同的生活,让我从心底对他们这个族群产生了羡慕和敬重,对这片槐山密林幽境生发了更多的留恋。一顶帐篷一个家,足以安顿简单充实的生活。一张木板床足以安放怡然的睡眠和纯净的爱情,一缕从土灶里升起的炊烟不受尘埃的污染,生活原本有辛苦有付出,但原本也可以这样简单实在和幸福。
午后时分,我向弯道前面的岔路口走过去,走向几条较窄小的偏道,那里同样散落着一些帐篷。有的帐篷旁围着几个人在打牌,有的在自己的领地上巡视,在蜂箱间查看蜂巢,有一个帐篷后面男人带着面罩在割蜜,女人在帐篷里做着刺绣。他们有的来自四川绵阳和遂宁等地,有的来自贵州,有的来自陕西南部一些地方。另有一片草地上,有搭过帐篷的痕迹,据说昨天刚刚走了一个帐篷,北上宁夏去了。
傍晚的斜阳照进林子,形成一道道柔和的光束和拉长的绿阴。几只狗被拴在帐篷旁的林子里不时地发出几声欢呼,没有被拴起来的狗在林子里乱窜,此起彼伏的鸟叫在林子里和天空间清脆地划过一声又一声。放蜂人的炊烟再次自丛林中袅袅升起,飘向天空。